劉劍梅
摘要:海外漢學對高行健作品的研究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一定的規(guī)模,最大的爭議點是關于他對女性的描寫和塑造。本文探討高行健小說和戲劇中的哲學維度和性別維度,通過研究其作品中的道與女性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來展示其深刻的關于女性個體命運的禪悟。在禪的場域里,欲望和兩性關系是個體通往禪悟的必經(jīng)之路,而女性的角色不可避免地與個體的自省和自覺緊緊相連。薩特的“他人是地獄”的命題,著重的是人與社會、人與他者的關系;而高行健的“自我是地獄”的命題,則把對自我的認知看成是當代文學的重要主題。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都必須面對自我,反觀自我,直面現(xiàn)代社會中自我的空虛和妄念,孤獨與絕望,躁動與不安,唯有對自我“幽暗意識”的充分認知,才能夠最終走出自我的地獄。高行健對女性的描寫往往有意識地挑戰(zhàn)傳統(tǒng)文化對女性的定義,他非常重視女性不同于男性的生理和心理構造和特質,并由此來探尋個體生存的真實困境。
關鍵詞:老子;莊子;禪宗;女性主義;道;有待;無待;性別維度;哲學維度
中圖分類號:I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7)4-0014-09
海外漢學對高行健先生作品的研究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一定的規(guī)模,不過關于其小說和戲劇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則爭議不斷。有的學者給高行健貼上了“厭女癥”的標簽,比如Kam Louie(雷金慶)評論《靈山》時,認為“其厭女癥的幻想與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對年輕女性的定義不謀而合,這些年輕女性似乎只有一步之遙就會被性欲望的洪水卷走?!雹倜绹鴮W者羅鵬(Carlos Rojas)評論《一個人的圣經(jīng)》時,認為小說中描述的“女人性”(femininity)與高行健對官方政治話語的拒絕最終混為一談,而“小說敘述者在某種程度上無視他自己的社會政治姿態(tài)里包含的有系統(tǒng)的厭女癥?!雹贐elinda Kong分析《逃亡》的時候,把劇中女孩的被強奸闡釋成“一種懲罰的邏輯——針對她對男權真相政治的大膽逾越,以及她勇敢要求的性解放,歸根結底,針對她所扮演的女權主義者的角色。”③類似這樣的批評聲音,也可以在其他學者的論述中找到,即使這些學者的批評態(tài)度相對溫和一些,他們還是認為高行健對女性的塑造有問題,認為他對女性的描寫只是他自己文化身份認同和心理焦慮的折射,并非真正關心女性問題和女性命運。④
然而,跟以上的這些批評聲音相反,以Mabel Lee(陳順妍)為代表的一些學者,則認為高行健在其小說和戲劇中對女性形象的描寫,正好體現(xiàn)了他獨特的美學與哲學的辯證模式,而這一模式使他能夠細膩地表現(xiàn)獨特的女性思想和女性的內(nèi)心世界。比如,通過探討高行健在多層次的戲劇中對女性心理的表現(xiàn),Mabel Lee挑戰(zhàn)了以往那些給高行健的女性觀貼上“厭女癥”標簽的研究,充分肯定了他對女性的同情態(tài)度,以及對女性情感、心理、無意識和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的探索。⑤另外一位漢學家Mary Mazzili也同樣指出“厭女癥”的標簽太過簡單武斷,完全忽視了高行健戲劇中關于性別問題所呈現(xiàn)的極其復雜和流動性的再現(xiàn),“最好的例子之一就是《生死界》,在這個劇里,高行健運用復雜的表現(xiàn)方式來探尋性別問題,通過一個女人的故事來揭示女性的生存狀況?!雹?/p>
筆者將延續(xù)Mabel Lee, Gilbert Fong(方梓勛),Terry Siu-han Yip(葉少嫻),Kwok-kan Tam(譚國根),and Mary Mazzilli等學者的研究成果,進一步探討高行健小說和戲劇中的哲學維度和性別維度,通過研究其作品中的道與女性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來展示其深刻的關于女性個體命運的禪悟。在禪的場域里,欲望和兩性關系是個體通往禪悟的必經(jīng)之路,而女性的角色不可避免地與個體的自省和自覺緊緊相連。如高行健所說的:“我眼中的女性無非是我自己制造的幻像,再用以迷惑我自己,這就是我的悲哀。因此,我同女人的關系最終總是失敗。反之,這個我如果是女人,同男人相處,也同樣煩惱。問題就出在內(nèi)心里這個自我的醒覺,這個折磨得我不安寧的怪物。人自戀、自殘、矜持、傲慢、得意和憂愁,嫉妒和憎恨都來源于他,自我其實是人類不幸的根源。那么,這種不幸的解決又是否得扼殺這個醒覺了的他?”⑦也就是說,在兩性關系中,男性眼里的眾多女性形象,無法排除男性自我對她者的幻想和塑造;而反之亦然,女性眼里的眾多男性形象,一樣無法排除女性自我對他者的幻想和塑造。何為真實?何為幻相?正如“佛告須菩提:萬相皆虛妄,無相也虛妄”⑧。對于高行健來說,兩性之間糾纏不清的爭斗,雖然并不排除其來源于社會、歷史及文化原因——男女關系的不平等,但是歸根到底,更是來源于“自我”。也就是說,“自我是自我的地獄”——這應該是高行健最獨特的文學理念之一。
薩特的“他人是地獄”的命題,著重的是人與社會、人與他者的關系;而高行健的“自我是地獄”的命題,則把對自我的認知看成是當代文學的重要主題。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都必須面對自我,反觀自我,直面現(xiàn)代社會中自我的空虛和妄念,孤獨與絕望,躁動與不安,唯有對自我“幽暗意識”的充分認知,才能夠最終走出自我的地獄,所以個體的自省與自覺往往被高行健看成是至關重要的走向個體啟蒙和個體自由的通道。在高行健的小說和戲劇中,一方面我們看到,在他眼里,女性是由社會和文化所塑造的,所以他對女性的描寫往往有意識地挑戰(zhàn)傳統(tǒng)文化對女性的定義,但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他非常重視女性不同于男性的生理和心理構造和特質,重視這一構造所形成的女性獨特的無意識、內(nèi)心世界和女性思想,并由此來探尋個體生存的真實困境。
女性和柔的力量
高行健的《靈山》充滿了禪悟,給予文學評論家大量闡釋的空間?!办`山”并不是地理意義上的一個具體的存在,而是每一人都需要自己去尋找的精神家園,這個精神家園可以是如同莊子哲學倡導的個體精神的絕對大自由,也可以是隱隱約約支撐著人們在生存困境中繼續(xù)前行的內(nèi)心的微光,不管怎樣,在小說中高行健并沒有給我們提供任何答案,而是讓仿佛是上帝的青蛙,眨巴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圓睜著,一動不動地望著敘述者,也望著我們每一位讀者。雖然“什么是靈山?”“什么是自我?”在小說中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但是敘述者的心靈之旅已經(jīng)讓我們感受到生命的意義就在這不斷尋找、叩問和領悟的過程中。
高行健對欲望和兩性關系的描寫,一樣屬于他禪悟的一部分,屬于他對生命終極意義叩問的一部分,包含著多層次的意義,有時甚至如《八月雪》中慧能的禪悟,只可意會,只可“以心傳心”,而不可言傳。六祖慧能曾說:“一切萬法不離自性?!蔽遄婧肴檀髱熢f:“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⑨高行健的許多作品都圍繞著對“自性”的認知,即使寫到女性,也無一例外。女性既是他禪悟過程中關于“道”的載體,也可以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在彷徨和焦慮中,在男女關系的一次次挫折里,更加真切地了解和認知多層次和復雜的自我。《靈山》中出現(xiàn)的一些寓言式的故事,尤其俱有這種多義的功能,引發(fā)讀者無窮無盡的闡釋。
《靈山》第48章中,高行健重新講了一則晉代筆記小說中的故事。這個故事說的是一位非常有野心有權勢的大司馬,家中突然來了一位化緣的比丘尼,自愿從遠方前來替他的老母亡靈做齋戒,并為他祈福消災。這位女尼每日午后更香之前,必先沐浴一番,長達一個時辰,日日如此。有一次大司馬偷窺到,這位女尼在沐浴時,竟然剖腹,把肝臟和盤掏出,細細清洗,洗完之后,再把肝臟塞入腹內(nèi),身體竟然完好如初。大司馬驚愕困惑之余,請教女尼,她說“君若問鼎,便形同這般”⑩。后來這位野心勃勃圖謀篡位的將軍再也不敢越軌,守住了為臣的本分。這個神秘女尼剖腹洗腸的故事,在高行健的《生死場》做為一場劇的“伴演”(sideshow)再次出現(xiàn),襯托出女主人公的內(nèi)心糾結。對于這則寓言故事的多義性,高行健在《靈山》中寫道:
……原先這故事自然是一則政治訓誡。
你說這故事?lián)Q個結尾,也可以變成道德說教,警戒世人勿貪淫好色。
這故事也還可以變成一則宗教教義,規(guī)勸世人,依佛門。
這故事又還可以當作處世哲學,用以宣講君子每日必三省其身,抑或人生即是痛苦,抑或生之痛皆出乎于己,抑或再演繹出許許多多精微而深奧的學說,全在于說故事的人最后如何詮釋。(273頁)
不錯,這故事可以從政治、宗教、道德倫理、處世哲學等角度進行闡釋,一種闡釋或一個角度根本無法完全涵蓋其豐富的寓意。既然這故事中的女主角是比丘尼,我們自然而然就會想到性別問題,當然還可以從女性自我與男性的關系,或是女性自我與世界的關系的角度去闡釋。學者葉少嫻和譚國根(Terry Siu-han Yip and Kwok-kan Tam)曾經(jīng)提出應該從“無性別/本我”的角度來闡釋高行健的作品,也就是說,高行健早已超越了男女性別的對立,所以女尼剖腹洗腸的故事實際上傳遞了一種哲學的寓意:“象征著女尼有意識地脫離與塵世之間的道德聯(lián)系?!眥11}這樣的解讀,超越了男女性別對立,確實提供了一個非??尚诺年U釋,因為符合高行健超越兩極對立的思想,就像高行健曾經(jīng)說過的:“一分為二、非此即彼、二律背反和辯證法這種二元論都把事物和問題簡單化和模式化了?!眥12}不過,我還是想嘗試從性別和主體的哲學維度來重新闡釋這則寓言故事。
在《靈山》的第48章中,敘述者“你”想講述這個故事,并非因為他是一位歷史學家,或是他有政治野心,或是想做道學先生,他想講述的原因很簡單:一是因為這個故事“純而又純”,二是因為他想對“她”講述。這個“她”,也許是天底下所有的女性,也許是他臆想出來的女性,不管怎樣,“她”也同時折射出敘述者自身的欲望和焦慮。在此有許多問題值得我們深思:為什么這個故事特地要對著一位女性講述?這樣一個有性別取向的故事隱藏著什么樣的“道”?類似加繆的《西西弗神話》,每日把大石頭推上山然后再無奈地看著它重新掉回谷底,女尼每日充滿儀式化的剖腹洗腸的舉動,不也指涉著個體存在狀態(tài)的荒誕感?
這故事中的大將軍本來野心勃勃,想要篡權,但是自從看了令他驚恐的女尼的剖腹洗腸,他馬上放棄了對更高權力的渴望和追求。女尼讓將軍對自我有了反省,那天天需要清洗的血腸,就是對外界的權力、名譽、金錢等的無休無止的渴求,只有放下野心和欲望,才能獲得個體的自由。女尼所扮演的“啟蒙者”的角色,優(yōu)于強悍的代表男性英雄主義的將軍,這其中又有另一層深刻的含義,其實也表達了高行健相當獨特的關于性別的命題,跟老子的柔弱勝剛強的哲學相通。老子在《道德經(jīng)》第二十八章說過,“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眥13}根據(jù)劉笑敢的闡釋,“‘知其雄,守其雌雖然不是直接指涉男女問題,但是畢竟隱含了在兩性之間更推崇雌性特點的價值取向?!眥14}老子哲學總是把雌性和“柔”聯(lián)系在一起,告訴我們:“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15}這一聯(lián)系揭示了女性特點優(yōu)于男性特點,也同時表現(xiàn)了老子的自然、容納、柔弱、無為等概念和價值觀。在高行健重新敘述的這則故事里,我們也同樣看到了他接近老子哲學的推崇雌性特征的傾向。
高行健的舞蹈詩劇《夜間行歌》不僅探索了女性獨特的內(nèi)心世界,而且提供了一個從哲學、詩歌、舞蹈的角度來表現(xiàn)女性意識、女性認知和性別問題的方式,更重要的是,他也表達了推崇女性特征的傾向。跟《生死場》一樣,這個舞蹈詩劇把女性無意識和內(nèi)心世界展示在舞臺上,通過藝術的表現(xiàn)方式來傳達形而上的關于生命普遍意義的思考,是他關注女性的代表性作品之一。在《靈山》中,當高行健描寫到女性時,只是統(tǒng)一用“她”指稱,從而“構成一個復合的女性形象,或是女性的多重變奏?!眥16}可以說,這樣的設計,還是從男主人公的觀點出發(fā),讓多重身份的她融合了男性虛虛實實的想象。但是在《夜間行歌》中,高行健則把重心完全放在女性身上,賦予女主人公“你”、“我”、“她”人稱,就像《靈山》中的男主人公所擁有的“你”、“我”、“她”人稱,都是自我的三種不同立場的體現(xiàn)。
當談到對“你”、“我”、“他”三種人稱的運用時,高行健曾經(jīng)這樣解釋:
“你”一旦從自我中抽身出來,主觀和客觀都成了觀審的對象,藝術家盲目的自戀導致的難以節(jié)制的宣泄與表現(xiàn),不得不讓位于凝神觀察、尋視、捕捉或追蹤?!澳恪蓖拔摇泵婷嫦嘤U,那幽暗而混沌的自我,便開始由‘他那第三只眼睛的目光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