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嫣然
我們從奶奶家?guī)Щ貎蓧K咸肉。
為了更快風干,肉被用一根繩子穿起來掛在陽臺上。家中三口人,我是唯一不愛吃咸肉的,總認為它又咸又澀,還帶有股腌漬過的味道。無論是燒筍還是配粥,父母怎樣對它贊不絕口,我都僅僅是象征性地動兩筷子而已。肉,總還是新鮮的滋味更好吧。
雖然不喜歡,但那略帶咸澀的味道,卻將長久地留存于我的記憶中了,像是奶奶家一樣,成為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清爽的風,夜晚出現(xiàn)繁星。“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可以真正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在作家筆下可以開出詩意的花來的鄉(xiāng)間風景,于蓬頭稚子而言,不過是新奇有趣的一番新天地。在田埂上肆意奔跑;摘下一大把狗尾巴草扔到雞圈里,引來一片此起彼伏帶著憤慨的咯咯聲;朝逆風的方向用力吹蒲公英,卻將細小的絨毛都吹在了自己的臉上;我甚至還記得有一次和表姐在雨后瘋玩時不小心摔進泥坑,一個下午都乖乖趴在小板凳上等陽光曬干褲子。時間緩慢流淌,蒲公英的絨毛仿佛吹進了我的心中,癢癢的,又輕又柔。
陽光將田間小路的每一個坎坷都照得燦爛,我看見蕭紅所描述的“那時天空藍悠悠的,又高又遠”。而專心致志曬太陽的我,并沒有意識到在這安然的日子里,風像吹動蒲公英一樣,也將我向遠方吹去了。我學會了讀《呼蘭河傳》,發(fā)現(xiàn)女作家蕭紅的童年也有一方藍悠悠的遼闊天空。我聽見詩人惠特曼的低吟“我的信念是,把最好的留著別說”,心中有些疑惑,是什么值得我自己揣在懷里,留著不說?
當我再也不能在菜花盛開的時候回那里去,當坎坷的田埂終于被水泥路填平,當數(shù)字電視和無線網(wǎng)絡(luò)走入農(nóng)村,沒有兒孫陪伴的日子,二老也能將日子過得有聲有色,熱熱鬧鬧。我們在踏入更好的未來,而我卻不可避免地悵然若失。一路向遠方大步奔跑的人,需要些什么來證明自己走過的歲月?
漸漸能體悟到咸肉的滋味,那一點特有的腌漬味道,是鹽與肉經(jīng)過漫長的相處而滿溢出的醇鮮,而其中的佐料,名為歲月。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寫道:“此味為人生氣之源哉。”
我的源頭,還在那里。我的身后總還有那一片廣袤的田野,那里有一個小小的自己,貪婪地享受著一整個下午的陽光,笑起來就是好天氣。
林清玄說,新梅有新梅的好,宜于鮮食,老梅有老梅的好,宜于釀醋造酒。我想,人們學會腌制和發(fā)酵,讓食物保存得更為長久,除卻珍惜多余的食物外,也有幾分別致的意味吧——那些我覺得是最好的,都隨著鹽滲透進去了,我想把它們留下來。
遠方依舊令人著迷而期待。我向往那“云在青天水在瓶”的瀟灑自得,也歆羨那些活得暢快淋漓的鮮活青春。時間在大步奔跑,而在這個夜晚,我看著掛在陽臺上的兩塊咸肉,散發(fā)著熟悉的醇香,忽然知道了什么值得我揣在懷里,念念不忘。無法對別人說出口,因為,這是只有自己才熟稔的味道,只有自己才路過的歲月。
我決定在去遠方的路上帶上兩塊咸肉。
也許你也在路上,看見一個三心二意的人。她時而奔跑,時而把大把的狗尾巴草抓在手上再撒向空中,有時又極笨拙地將蒲公英吹向了自己的臉頰。請不要見怪,也請不要問她為什么揣著兩塊咸肉。
因為——
我的信念是,把最好的留著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