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雁萍

疼一下，再疼一下

這是一個初冬的早晨。我的眼前是一層薄薄的霧，陽光從云縫中擠出來，霧便長長了尾巴。那尾巴從地面上浮起來，從樹梢里抽出來，從屋頂上探下來，漫無目的，在空中游走。那時，我正從文化大廈高高的臺階往下走，走著走著，便發(fā)現(xiàn)了臺階上的不同。

前一日，雨一陣兒，雪一陣兒，雨雪混搭一陣兒，它們，錯亂了季節(jié)的同時也錯亂了我的感官。我疑心這是某個夏日雨后的清晨，空氣濕漉漉溫乎乎的，貢寶拉格草原上的青草和馬蘭花，乘著雨絲把它們的香味撒向這座小城，似乎，我真的聞到了清香，那種淡淡的、甜甜的、爽爽的味道。還有陽光，我懷疑那光線是被剛剛洗過的，清新、鮮嫩，且柔情似水。洗它們的水一定是湖水，來自草原深處，那些藏在渾善達(dá)克沙地里的淖爾。淖爾是藍(lán)色的，藍(lán)得讓人心慌、心顫，藍(lán)得像極了藍(lán)的祖先。這么想象的時候，一低頭，看到了那一排排臺階。

我總認(rèn)為，雪是長了骨頭的雨，而冰是長了骨頭的雪。寫到這里，不由得聯(lián)想到脊梁，長了脊梁的并不都是人，能讓脊梁挺起來的才叫人。這個時代太需要挺立的脊梁。不由得，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脊梁，沒彎卻不挺，只好，我在人和不是人之間游離了。然而，雨、雪、冰卻不能用骨頭硬不硬來定義好壞，這個世界太復(fù)雜太深奧了，留下一些簡單與純粹讓一些東西做自己吧。比如，雨是柔的，雪是圣潔的，而冰是晶瑩剔透的，這便是它們自己。

從文化大廈的臺階往下走，我看到了它們，看到了它們的美麗。它們，雨、雪、冰，一滴滴、一朵朵、一片片，混雜在一起，那么安靜與悠閑，坐在臺階上，享受著初冬溫暖的陽光。它們一定知道，陽光，溫暖，是雪和冰的天敵，天敵一來，它們很快會變了模樣，失去自己。然而，我發(fā)現(xiàn)它們卻是安詳?shù)?、從容的、和諧的，雨水柔柔的，擁著潔白的雪和亮晶晶的冰，說著只有它們聽得懂的悄悄話……

那一刻，我的心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堅(jiān)守，是那刻我心動的緣由。隨著心動，我的腦海像有陣風(fēng)在四處流竄，似乎，要把那些與堅(jiān)守相關(guān)的東西，翻箱倒柜地找出來。善良、真誠、寬容、誠信、感恩這類東西，我不敢輕易拿出來示人，因?yàn)榕聞e人對我說三道四。我知道，我一定丟掉了什么，或者丟了其中的一部分。

我丟了什么？丟了多少？我不想回答。像很多人那樣，繞開了這個問題。

陽光的手輕柔地?fù)崦_階，雪花被它親昵一陣后，漸漸消失了，冰碴也是，一點(diǎn)點(diǎn)縮小著身體。雪水多起來，溢滿臺階，臺階放不下了，便往下走，下面的臺階也滿了，再向下面的臺階涌去。這么的，一溜煙，沖到了最后一個臺階。踩在最后一個臺階上，已不見雪和冰的一點(diǎn)身影，它們堅(jiān)守到最后一刻。“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即使變也變成水，是它們最好的選擇。

腦海中的風(fēng)似乎還在尋找著什么，我強(qiáng)行把它們打壓下去。這么多年了，丟掉的豈止是那些東西？我丟的是自己！即便是颶風(fēng)、臺風(fēng)、龍卷風(fēng)刮過身體，也再找不回最初的自己。我在人間，人間的煙火和塵埃已經(jīng)把我熏染和淹沒。

好在，有時候，比如像看到臺階，能讓我的心沖出來，疼一下，再疼一下。

一年又一年

已經(jīng)是個老生常談的問題，年底，又有一番感慨。

今天是平安夜。這個與宗教相關(guān)的日子，不知何時幻化成一個節(jié)日，并從西方傳到東方，特別到了現(xiàn)代中國，早已改頭換面，被商家拿來牟利。西方，這時候人們往家里跑，團(tuán)聚，聚餐，相互祝福；而我們，往外跑，涌向商場、酒樓、餐館、影院，涌向任何一個可以浪漫的地方。燈火輝煌、燈紅酒綠、車水馬龍、人頭攢動、擁擠不堪、通宵達(dá)旦，便是這晚的代名詞。什么天主教，什么基督教，什么耶穌誕生，不去管它所以然。人們瘋了，城市瘋了，中國瘋了。

我沒有瘋，似乎我缺少瘋的條件。我在草原，一個極為遙遠(yuǎn)、極為寧靜的小縣城。小城沒有圣誕樹，沒有平安果，沒有戴著小紅帽的圣誕老人。窗外，小城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昏黃，行人宵禁般的少，車輛有一搭沒一搭地出沒，夜，已提早到傍晚6點(diǎn)。

和每晚一樣，一個人面對電腦敲打著思緒。思緒綿延開來，在歲末，似乎更顯得黏稠。

表達(dá)黏稠的方式是需要記憶與情緒配合的，記憶是軸心，情緒圍著軸心轉(zhuǎn)動。于是乎，記憶一路而上，翻箱倒柜一通折騰，把那些陳芝麻、爛谷子倒騰出來。而情緒，面對那些陳年舊事居然不能自持，孩兒般地灑下晶瑩的淚珠，為悲，也為喜。顯然，我還沒有完全成熟。一年又一年，明年這個時候我會是什么樣子？還會感慨？還會灑下叫作無名的淚水？那么后年，大后年又會是什么樣子？再往后30年，當(dāng)然那要不出意外，我還在平安夜平安著。那時，會怎樣？滿頭白發(fā)、滿口假牙、弓腰駝背、腿腳不便、步履艱難，這是不爭的事實(shí)，那么心呢？還會緬懷嗎？還會展望嗎？還會痛嗎？平安夜，還會有這么多感嘆嗎？

不敢往下想了！再想，疼就變成痛了。

回到2013年的平安夜，愛人在臥房看著電視，兒子在北京剛通完電話，女兒擺弄著她的積木，一切都是安詳寧靜的。

人，活著真好！

與懶交談

其實(shí)，我不清楚該跟懶說什么，盡管我把“懶”字經(jīng)常掛在嘴邊，并且不經(jīng)過它同意，強(qiáng)令它為我背負(fù)很多東西。比如，懶得看書、懶得寫字、懶得思考、懶得下樓、懶得起床、懶得走路，甚至懶得吃飯、懶得睡覺、懶得打扮，只差懶得喘氣兒了。背了如此之多的懶，懶不知道能不能背得動。

我應(yīng)該還是心虛的，對懶我確實(shí)做得有些過分。為此，我找來借口掩飾，好讓自己覺得自己是正當(dāng)?shù)?、正確的。

我會說淡定。以前我不提這個詞語，因?yàn)槟菚r候還沒有資格。這個資格是年齡，人在中年再說淡定，會讓自己，抑或別人都深信不疑。盡管很多時候，我沒有什么底氣，但我只能裝，把那條快露出來的大尾巴夾緊。貌似看淡了名利、看清了悲喜、看透了酸甜苦辣，便，開始懶，一懶天天懶，一懶事事懶，把自己的懶裝扮得跟左手摸右手一樣平常，大人打孩子一樣正義。

我還會說安逸。奮斗了大半生，摸爬滾打了大半生，應(yīng)該歇歇，應(yīng)該享受，過一種安逸的生活了。于是乎，懶，堂而皇之地走入我的生活，并且無孔不入。我懶得做飯、洗衣、打掃房間，這些由保姆去做；懶得費(fèi)心費(fèi)力管理公司，這些由愛人去做；至于一些需要跑腿兒、需要傳達(dá)的雜事、煩事，由員工或者兒子去做。細(xì)細(xì)想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每天該干點(diǎn)什么。

在這種淡定和安逸的氛圍下，不知不覺，我已經(jīng)懶得將生命失去了活力，將生活失去了情趣。不折不扣，我患上了一種后遺癥，罪魁禍?zhǔn)拙褪撬^的淡定從容、安逸享受。

幸福謀殺英雄！想想，幸福連英雄都謀殺了，何況我這只狗熊？

人真是矛盾！我更是一個大矛盾！

閱讀、寫作、跳拉丁舞健身，這是給自己的隨意、隨性的生活?？墒浅颂∥鑸?jiān)持下來外，閱讀和寫作都被懶綁架了。得過且過，一天天的，留不下任何心靈的軌跡。

可是，心，還會痛，還會怨，還會急，都指向那個被懶困住的自己。

我無顏跟懶交流什么了，如果真想交流，等我不懶的時候吧。

心上的花朵

已是春天。

草原的春還在路上。風(fēng)是先鋒官，揮動刀斧劍，一路砍砍殺殺。冰冷退了，枯黃逃了，綠和暖乘著花車，由微雨春陽護(hù)擁著，款款而行。大概，花車跟勒勒車差不多，木制車輪，吱吱扭扭，走不快。

草原春還早，花草夢未醒。

而南方，梅花已開倦了，迎春花也累了，它們退下來休息，把舞臺讓給別人。桃花、杏花、梨花登場了，足有氣吞山河之勢，櫻花不甘示弱，見縫插針，用枝頭密密匝匝的粉紅、粉白、潔白，不斷刷新著人們的快門。移步田野，油菜花波瀾壯闊，正由南往北洗劫，它過之處，一片黃洋，蝶舞蜂飛，嘆為觀止。

南方的花朵，通過微博微信在草原盛開了。那紅、那白、那粉、那紫，含了韻，帶了香，直往心尖上撞。一時間，我感覺睜開眼是花朵，閉上眼也是花朵；聽歌，歌聲里有花朵；讀詩，詩句中有花朵；就連夢境，也少不了花的點(diǎn)綴與裝飾?；ǖ钠G麗、花的幽香，總在我身前身后，或浮現(xiàn)或纏繞，揮之不去。

花開了，在心上。

心里有春，處處是春；心里有花，時時開花。

我心中的花兒，有女兒。女兒不到5歲，大人跟她講什么她都能聽進(jìn)去，從來不耍賴粘人，極為懂事。她開朗活潑、聰明獨(dú)立，完全不像5歲的孩子。每次周末回來，她就像我的小秘書，不停地說著，媽媽，我?guī)湍愀蛇@個吧，我?guī)湍愀赡莻€吧，不停地在樓梯里上上下下飛跑。她跟做飯的阿姨特別好，每天央求著讓她摘菜洗菜洗碗刷鍋，做這些的時候，居然像模像樣，還洗得挺干凈。寫到這兒，我不由得笑了，這笑是暖的，為我可心的女兒。女兒，就是一朵美麗的桃花。

我心中的花兒，還有兒子。都說女兒是父母的小棉襖，其實(shí)兒子也是。早想寫一篇《養(yǎng)兒也貼心》的文章，為兒子，為那些個兒子給予的感動。記得兒子三四歲大的時候，我?guī)浇稚仙⒉?，走著走著，他突然跑到臨馬路的一面，我呵斥他不要亂跑小心車撞到，他反而說，我是男子漢，在外面要保護(hù)女人。還有，一股大風(fēng)吹過來，他又跑到我的前面，說是為我擋風(fēng)。真不知道男子漢、有擔(dān)當(dāng)、保護(hù)女人這些思想是怎么植入他內(nèi)心的，并且怎么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的。兒子讀小學(xué)，我陪讀到另外一個城市，中午我下班晚他放學(xué)早，每天中飯都由兒子來做，我進(jìn)門就可以吃上現(xiàn)成飯。周末洗衣服，雖說是用洗衣機(jī)，大多也是兒子給我洗，淘洗晾曬的活兒也不少?，F(xiàn)在，兒子長成真正的男子漢，我能依靠的肩膀除了老公，還有兒子，被他們兩個人寵著的感覺真好！說不清兒子在我心里是什么花，應(yīng)該不是一種，而是多種，隨著時令次第開放，時時美麗我的心靈。

我心中的花兒，還有父母親戚朋友。他們像是野花，雖不名貴，卻極具生命力，用他們的愛、真誠、包容，相伴與我走過的每一條路上。歲月緩緩而逝，野花兒卻經(jīng)久不衰。草原上的馬蘭花、金蓮花，田邊地頭的打碗碗花、苦菜花，山坡上的山丹丹花野菊花，都是我的親戚朋友。

這個春天，我陷入花的世界，心，享受著柔柔的暖。

清明節(jié)的羊

臨近清明，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有時令在背后催促，風(fēng)不敢怠慢。風(fēng)明白自己的職責(zé)，把冰層吹化，把凍土吹開，逼退枯黃，迎接綠色，讓草原煥然一新。整個四月，風(fēng)特別忙碌，不見身影，只聽它們在瓦片、玻璃窗、電桿間呼嘯而過。

風(fēng)跑向草原，在羊身上翻找著什么，一會兒翻翻左邊，一會兒又翻翻右邊，一會兒又撩起羊尾巴，想在羊屁股上探個究竟。似乎，羊不怎么理會風(fēng)，頂多在風(fēng)推自己時配合它跑幾步，之外，羊都在埋頭工作。吃草、喝水，把自己養(yǎng)胖，這是它們的任務(wù)。冬營盤的草越來越少了，經(jīng)過一個冬天，草們都跑到了羊的胃里，有的變成脂肪、肌肉，有的變成糞便。羊們繼續(xù)找尋，不惜腳力，總覺得草就在前方。

又有一些肥羊要離開了。它們站在高高的農(nóng)用車上，“咩咩”地向同伴告別，同伴也跟它們告別。沒有人知道它們說了什么，那“咩咩”聲，此起彼伏，滄桑的、冷漠的、歡喜的、悲傷的，只有天知道。

有那么幾只來到我的窗下，在清晨，喊我起床。我是在夢中被叫醒的，夢，還是羊的夢。夢里，我趕著羊群回家。家，是一間蒙古包，掩在黃昏的余光里，獨(dú)自美著。草們也伺機(jī)換了妝容，綠上涂了淡紅，淡紅添了橘黃，想在日落之前俏上一把?？上В騻儾⒉焕頃鼈?，一路“咩咩”著，涌向井臺。井，是壓水井，流向鐵皮制成的水槽，羊們擠來擠去，把頭埋得更深?；蛟S，是我也口渴了，才在這時候醒來。

其實(shí)，每天早晨，都會有羊扯著嗓子喊我，羊不僅僅喊我，也喊別人，那些住在底商上面的人們。有時候，羊能喊醒我，但大多數(shù)不能，我的夢很沉，羊若不在其中，我便不會醒來。

這天，我醒了。臨近清明，羊們來得多了，有的站在農(nóng)用車上喊我，有的站在人行道上喊我，那么多羊一起喊，我不得不給它們面子，我必須醒來。起床、刷牙、打扮、穿衣，羊便息了聲。它們，正在鍋里變成手把肉，等著我去吃，吃了這只再吃那只。我的胃口絕對算是小的，大的要數(shù)底商那一間間蒙餐館，它們年年吃、月月吃、日日吃，百吃不厭。

蒙餐館外的車更多了，清明把人們運(yùn)回故鄉(xiāng)，為埋進(jìn)土里卻不能發(fā)芽的親人們燒紙錢，好讓他們在另一個蒙餐館里也能吃上手把肉。手把肉是好東西，在草原，它是待客必備的。其實(shí)，清明節(jié)的羊跟其他時間的羊并無二樣，只是，需要它們更多地離開草原，來到蒙餐館。

吃草、喝水，把自己養(yǎng)胖。養(yǎng)胖了，就得進(jìn)到鍋里，不清楚羊們知不知道這些。如果知道，它們還會把自己養(yǎng)胖嗎？當(dāng)一只藏區(qū)的牛羊還是好的，起碼有一點(diǎn)希望被放生，披上紅紅綠綠的哈達(dá)，可以老死而不被宰殺。

上次去西藏，看到少數(shù)披掛哈達(dá)的牛羊，不由得生出羨慕之感，為自己，也為大多數(shù)沒有哈達(dá)的它們。

空房子

如果房子懂得想念，我想， 一定有房子想念我。

那是一處六樓帶閣樓、客廳是錯層、閣樓有小院子的房子。這房子應(yīng)該不會忘記，它還是一張平面圖的時候我就看上了它，跟朋友借了錢交了首付后才跟它結(jié)了緣分。說來，我們的交情僅僅有三年多，那是朝夕相處，之后，我便移情別戀讓它獨(dú)守空房。剛離開那幾年，我還時不時回來小住，它估計(jì)會在無聊中有一份期待，期待之后有幾分欣喜。而如今，經(jīng)過望穿秋水、望斷天涯路之后，想望老了，朽了，再沒什么精神頭了。于是乎，房子沒了電、停了水、斷了煤氣、壞了冰箱、漏了水管，它也不管不顧，并不去關(guān)心我在哪一天要回來住了。

人走了，房子死了。

然而，房里還有一些東西不愿意奔赴死亡，它們抗?fàn)幹?，艱難地改變著自己以適應(yīng)艱難的環(huán)境。

它們是花草，是一些綠色植物。

起先，我半個月回去一次給它們澆水，那時候，通過茂盛的葉子和盛開的花朵向我傳達(dá)它們茁壯的生命力。后來，我回去的少了，20天一次，或者一個月一次，它們在饑渴中熬過一天又一天，吃飽喝好一次后，又進(jìn)入下一輪的等待和煎熬。等待著的生命是寂寞的、漫長的、無趣的，甚至是無望危險(xiǎn)的，葉為誰綠，花為誰開，在空寂的房間里沒有人給出答案。它們能做的只是不停地改變、適應(yīng)，再改變，再適應(yīng)，求得那一點(diǎn)點(diǎn)的生存機(jī)會?？墒?，花還是開了，用它美麗的語言向我述說著一切。

那是一株君子蘭。它寬大肥厚的葉子被耗得枯黃而瘦小，站在堅(jiān)硬的土壤里顯得那么寥落和潰敗，像一位瀕死的病人，氣息奄奄。是花總是要開的。那是一束怎樣的花呢？它被兩片葉子死死夾在中間，不能動彈。本來，它可以躥高，驕傲地舉起花朵，俯首微笑，可是，缺水缺營養(yǎng)讓它一出生就患了侏儒癥。我被擊到了，被那束唯唯諾諾可可憐憐的花朵。面對這盆花，我沒有資格說什么執(zhí)著、堅(jiān)韌、頑強(qiáng)這些詞匯，為花兒冠冕堂皇。相反，我感到了自己的殘忍和自私。本來，我可以把它搬走帶回現(xiàn)在的家里，可是六樓有點(diǎn)高，花盆有點(diǎn)重，成了不搬的理由。留下來的花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在死亡線上苦苦掙扎?；ńK于開了，那些花瓣盡管憔悴萎蔫，但依然美麗好看，只有我懂得隱在花朵后面的是什么東西，它的隱忍和千辛萬苦終于打動了我。我動了惻隱之心，抱上它們下到一樓，放到后備廂里。

百合竹我沒有搬走，因?yàn)榛ㄅ杼?，它長得太高，即使兩個人抬也很難下樓。自生自滅吧，這是我給這株植物的留言。

澆花，再不是我回來的理由。

我一個月回來一次，百合竹綠著。我兩個月回來一次，它還綠著。我三個月回來一次，盡管有一些葉子干了枯了，落在地上，可依然有葉子綠著！五六年過去了，百合竹還是百合竹。

有了這株百合竹，空房子應(yīng)該少一點(diǎn)空曠寂寥吧，它是房子里唯一的生命，它們應(yīng)該是相依為命的吧。

如果房子真的有情感，我希望它不要想念我，要去愛這棵百合竹。

草原七月

七月，草原上的草們一天比一天綠，綠得安然自得，綠得忘乎所以。如果雨水勤一些，那綠便流出來，被什么織成綢緞，鋪在地面，伸向天邊。如果有風(fēng)，綢緞波浪般涌動，綠便有了海的模樣，深不可測，無邊無際。光有綠是不夠的，綢緞上還得有五彩繽紛才好。于是，花們來添彩了。七月，草原上的花朵像在T臺上走秀，在屬于自己的時間段里，不放過一分一秒展現(xiàn)美麗的機(jī)會，它們爭相斗艷，千嬌百媚。黃的金蓮、紫的苜蓿、白的芍藥，是T臺上的前三甲，它們競相把自己繡到綢緞最明顯的位置。而紅白相間的狼毒花最多，它是花魁們的粉絲，追隨著它們，并把自己繡到它們身邊。河流、淖爾、水泡子也不甘落后，在這個雨水豐沛的季節(jié)，它們個個像是受了鼠標(biāo)的啟示，不斷復(fù)制、粘貼，把自己滾得越來越大，在綠綢緞上用閃亮的色彩展示自己的霸氣。

姹紫嫣紅的錦緞織成了，它是牛羊們的天堂。

牛羊在七月是最愜意的，鮮嫩的青草是一年之中最好的食物，并且供應(yīng)充足，牛羊不必長途跋涉就能填飽肚子。余下大把大把的時間，完全由自己支配，臥在花叢中想想心事、在小河邊邊溜達(dá)邊談?wù)剳賽?、牽著孩子們捉捉蝴蝶逮逮小鳥什么的都未嘗不可。很多次深入七月的草原，看到牛羊們的悠閑懶散，恨不能自己也做一只牛羊。

七月，外面的世界大多跟熱有關(guān)，更有甚者跟桑拿關(guān)聯(lián)。而草原，置身事外，一幅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樣子，被小涼風(fēng)一吹，優(yōu)哉游哉，自得其樂。于是乎，車們來了，從四面八方，為寂寥空曠的高速公路示范了什么是川流不息和擁堵。飛機(jī)們更是勤快，像采花大盜，直奔花草而來?；疖嚨奈缚跇O大，不惜余力，吞吞吐吐，一樣奔向草原。

人們，帶著各種膚色，操著各種語言，來到草原，實(shí)現(xiàn)著他們的心馳神往。當(dāng)他們的腳步邁向草原，當(dāng)他們第一次跨上馬背，當(dāng)他們接過蒙古族同胞敬獻(xiàn)的奶酒和哈達(dá)，我明白，他們心中一定涌動了什么東西。而當(dāng)天空的藍(lán)、云朵的白、草原的遼闊和寧靜由眼睛走入內(nèi)心的時候，這種涌動會達(dá)到最高值。由此而來的思考、反思或許是最真摯的，然后是釋放、是解脫、是放下，是人生難得的平靜和美好。這些，都是草原給的。

七月，草原也給了我少有的美好，那便是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

如果給七月定義一個標(biāo)簽，于我而言，迎來送往最合適。

幾乎每天，親戚、朋友，我的朋友，愛人的朋友，朋友們的朋友，都是我要迎來送往的人。派人到高速出口接人，安排辦公室主任訂酒店餐館，吩咐采購員置辦禮品，是我每天要做的三件事情。

迎接客人，酒是萬萬少不了的。情在酒里，義在酒里，美好在酒里，祝福在酒里，小杯不過癮，分酒器才夠勁。迎接客人，歌也是不能缺少的，蒙古族歌手手捧哈達(dá)銀碗，歌聲不斷酒不斷，直喝到每個人都搶著表演引吭高歌。

酒，酣了。人，瘋了。

而我，卻要吐了！天天蒙餐，天天手把肉羊血腸風(fēng)干肉烤全羊烤肉串烤羊排，別說是硬往嘴里塞，就是被眼睛偷瞄一眼，我都反胃。沒辦法，為了朋友們過把癮，犧牲下我的胃還是值得的。

七月，真的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