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作生
林鳳拓殖馮嘉施蘭國遺跡踏勘
一、林鳳六支后裔之訪查
上文有述,萬歷二年(1574年)十一月,林鳳在馮嘉施蘭的林加廷鎮(zhèn)(Lingayen)灣建立了都城仁雅因,自稱國王。仁雅因在什么地方?這里是否還能訪查到他的直系后裔或部將后裔呢?
在馬尼拉時,菲華總商會李汶生理事長告訴我一個信息,他曾經(jīng)看到過一份材料,里面講林鳳征菲的時候,率戰(zhàn)艦62艘,陸軍2000名、水手2000名、婦女1500名,兵士中有許多是農(nóng)民和手工業(yè)工匠。這62艘戰(zhàn)艦,被分成六個支隊,每個支隊皆由其子做統(tǒng)領(據(jù)傳林鳳在馮嘉施蘭稱王時有六子三女)?,F(xiàn)在還能夠在林鳳的舊都仁雅因找到他的后裔。這是一個非常有用的信息!
我在北呂宋踏勘林鳳拓殖馮嘉施蘭國遺跡,第一站是到馮嘉施蘭省府達古潘(Dagupan)的大同中學,在那里我得到了華人教師的指點和幫助。賴學校行政主任洪昆成老師熱心指引,延請來自福建師大的漢語志愿者張海娟同學帶我到學校附近尋找知曉人。終于,馮嘉施蘭省博物館有一位工作人員對林加廷一地較熟,由他出面,給我雇了輛小面的,于是辭別海娟,我獨自趕往林加廷,時在2009年1月14日。
在林加廷向人打聽林風,凡是被問到的,無論老嫗或稚童,都會熱情地把你帶到林鳳祀亭去,一小童子糾正我的發(fā)音:“不是林鳳,是林阿鳳!”
依傍玳瑁港的林鳳祀亭,屢廢屢建,然而祀亭地點未有遷移。起初它是林鳳后裔捐資建造的小茅屋,類似我國沿海的土地廟。今天人們看到的亭子,有些洋氣,里面供奉林鳳及其夫人的塑像,每年春秋兩祭,當?shù)貪O民和百姓到這里祭拜,感念林鳳的恩德。在馮嘉施蘭,無論是省府達古潘,還是林鳳后裔聚居地玳瑁鎮(zhèn),土人喚林鳳為“阿鳳”或“林阿鳳”“林亞鳳”,皆其所部對林鳳的呢稱;將其稱為“林馬鳳”的,蓋粵人語音之訛也,西人據(jù)此日Limahong;又稱之“李馬奔”的,此為日人殖民菲律賓時代對林鳳一名的誤譯。
又,林加廷鎮(zhèn),西文Lingayen,讀如“林家庵”或“林家堰”,此地名最早出現(xiàn)的年代及起源,已無法考證,我們權將其視為林鳳拓殖馮嘉施蘭的一個歷史文化遺存。
祀亭內(nèi),林鳳塑像的裝束不像明朝衣冠,而更像一個清朝的官員,手中握著的寶刀上用英文刻著Limahong。林鳳生卒年無考,但其活動年月當在明萬歷初,也就是1573年前后,到崇禎末年(1644年)也已逾百歲了。因此,這個裝束應是后人想象的。
玳瑁港口還有當年的歷史遺跡,一座燈塔。1575年,西班牙攻陷玳瑁港之后,于此地建造了燈塔。
我還饒有興趣地走訪了玳瑁鎮(zhèn)的一個旅游紀念品手工作坊。440年前,土人還不懂得工藝和經(jīng)商為何事,正是林鳳在這里當了國王之后,艦隊中的許多工匠教當?shù)匕傩帐炙?,這種遺澤一直到今天還在惠及舊都的土人。1993年4月,菲律賓總統(tǒng)拉莫斯訪問中國前夕,接受了中國記者的采訪,他談及自己的故鄉(xiāng)班詩蘭?。T嘉施蘭)林加廷鎮(zhèn)時說:“班詩蘭省是全國最發(fā)達的省份之一,這恐怕得益于中國孔子的價值觀念。許多年以前,從中國來的林亞鳳(林阿鳳)就在林加廷定居下來?!苯又赋觯骸傲謥嗻P的船隊帶來了中國人民的美德,這些美德包括‘勤勞、忍耐、節(jié)儉、敬老、守法、具有社會責任感。現(xiàn)在省里許多人都是林亞鳳的后代,他們也是班詩蘭的優(yōu)秀分子。這就是為什么班詩蘭與其他許多省比較,顯得比較進步的原因。”
在林鳳祀亭管理辦公室,我找到了林鳳后裔的一支二順,繼而又在二順的幫助下,相繼找到了大順、三順(女)、四順。我和他們這四個族親在林鳳祀亭內(nèi)合影留念。
大順的一家其樂融融。我在他的熱情邀請下,拜訪了他的家庭。大順的祖母、大順夫人及其長女、次女、外孫都在家,他們都熱情地招呼我,給我端茶倒水。大順把他的姓名全稱恭敬地寫在我的記事簿上:“Cesar C.Tuason”,后面的Tuason,即讀大順也。
據(jù)考,萬歷二年,林鳳的順風號船隊帶來了中國的文化和手工業(yè),現(xiàn)在這里許多人的姓叫“大順”“二順”“三順”“四順”“五順”“六順”,就是當年62艘中國船隊的六個編列,這個“順”,意思是順風順水。每個編列的頭領都是林鳳的族親,而只有大順才是他真正的嫡系后裔。關于林鳳六支后裔的稱呼,華人中還有另外一種說法,認為是“大孫”“二孫”“三孫”“四孫”“五孫”“六孫”,然而此說僅為坊間臆測,根據(jù)不足,故難以采信。菲律賓前總統(tǒng)拉莫斯也是玳瑁鎮(zhèn)人,拉莫斯曾經(jīng)公開說過,自己也是大順一支,因缺乏證據(jù),無從考證。
在靠岸的一根倒伏的巨木上,大順邀我坐下,并攀談起他的先祖林鳳軼事。“林鳳是明朝人,為什么他被塑造成一個清朝官員呢?”我仍然對這一歷史細節(jié)感興趣?!耙驗橄茸媸潜幻鞒瞥鋈サ?,他的原意只想歸順朝廷,但是,朝廷的官員逼反了他,于是最后漂滯南瀛。可能是后裔反感于那些腐敗的明朝官員,于是才把林鳳塑造成這個樣子……”大順說。他現(xiàn)在是玳瑁鎮(zhèn)游艇俱樂部的個體經(jīng)營者,蓋其先祖遺言,世代居住在馮嘉施蘭的林氏后人以海為生,卒不可離開海也。
或許,這一解釋更合乎情理。
二、林鳳殘部伊哥洛特一華族人種之訪查
在呂宋島北部叢林深處,與林鳳殘部進行民族融合的伊哥洛特(即伊戈律)族,其歷史文化與社會生活又是怎樣呢?帶著這一問題,2009年1月中旬,我趕赴呂宋島北部高山省境內(nèi)哥迪利拉山脈(Cordillera Mountains)中的碧瑤,深入伊哥洛特民族聚居的地方,對其中的獵頭族部落進行了調查。
獵頭族的族名叫嘎林嘎(Kalinga),他們這個部落很野蠻,常常以割取別的部落的人頭為功績,你殺的人越多,就可能被推舉為首領。這種恐怖的情景直到20世紀的五六十年代還存在。但是對于華人,他們不但不傷害,還對華人非常友好,這是因為華人的善舉感染了他們。有一位老華人叫楊裕榮,廣東人,先祖是林鳳的同鄉(xiāng),渡海到這里謀生。楊裕榮見這里華族子弟多,于是捐資興辦義學,擔任碧瑤愛國學校董事長,與獵頭族部落友好相處。2009年我在一個獵頭族村莊考察,就是他的太太和一位華校志愿者做向導的。
這個獵頭族村莊叫臺繆阿灣(Tam-awan),位于呂宋島北部碧瑤深山中,在嵐氣遮掩下,顯得很神秘。若沒有華人做向導,你是沒有膽量到里面去的。楊太太說,年幼時,她的兄弟常常會爬到大樹上,登高從這里可以看到我們的南中國海。
《明史》里記述一些南洋島國的習俗,“人皆巢于木巔,食果實魚蝦”,這個“巢于木巔”就是指住在樹上的屋子里。早期獵頭族部落,就是居住在這種巢于木巔的房子里。現(xiàn)在開化了,部落里的人不僅改變了殺人取頭的惡習,還全部搬到磚頭砌成的房子居住,于是他們便將舊屋(樹上的小屋)作為“古跡”,向外界開放展覽。其中一家屋子的男主人是位40多歲的中年人,他是獵頭族部落的頭領,從服飾上可以看出,獵頭族今天已經(jīng)被文明開化了。這位頭領給我講述了他當年出戰(zhàn)時的經(jīng)歷,并向我展示了作為部落戰(zhàn)利品的人頭和獸骨。據(jù)了解,臺繆阿灣的獵頭族,今日都已經(jīng)放棄了他們祖宗留傳下來的獵頭風俗,但是該族巫術與命運的迷信甚深,禁忌亦特別多。關于衣著之風俗,1969年5月,劉芝田先生還看到男女上身皆露體,女以桶裙圍其下身,僅及膝,男則以布前后掩其下體,并以一帶在腰間束之,使羞恥部分不為人見。該部落還有文身之俗,佩刀持矛,看起來似乎很可怕,但是他們秉性溫良,每個人都非常好客,到處皆受他們款待,很有安全感。他從屋子里取出頭飾戴在我的頭上,并拿來長矛遞到我手中,于是我與獵頭族部落來了一次“親密接觸”。在另外一家草屋內(nèi),我看到了做農(nóng)活用的工具,如舂臼、簸箕、鋤頭等,皆與我國農(nóng)村所使用的農(nóng)具相類似。
我在臺繆阿灣村莊,見部落里有一位畫家在向我們展示他的作品,作品的題材均取材于部落生活,如那時部落百姓還保存裸體及文身的習俗,部落民眾表演的銅鑼舞蹈,以及婦女春米、兩小兒扛豬仔等勞動場景,畫面中人物生產(chǎn)活動一派生機盎然。使我感興趣的還是那兩幅:一幅是20世紀初獵頭族部落70多歲的老寨主,頭上插羽為功。他的名字叫伊巴雷德。另外一幅是20世紀60年代獵頭族部落寨主之妻(約20歲),她的名字叫巴洛·娥縵(Balolwomal)。
這位畫家遞給我一張名片,我接過一讀,名字的全稱是“JordanB.Mang-osan”,這后面的“osan”,讀如粵東口音“二順”。因為這“osan”之姓氏,在伊哥洛特的部落中頗顯獨特,可能是林鳳的后裔二順!我激動異常,因為這次考察,我終于找到一名伊哥洛特華族(IgorroteChinese)的后裔,并且他還是個才華橫溢的部落畫家。確否,望學界同好賜以高見。
林鳳誤為“李馬奔”之前因后果
一、“李馬奔”真名之考證
本文開篇時曾述及,林鳳又名林阿鳳,西人諧音李馬奔,近代學者在述及此段史事時,亦誤作李馬奔或李馬芳。筆者在實地考察時,通過當?shù)赝林目诙鄠骱蜌v史遺跡佐證,厘清了這一誤譯之緣由。
先看祀亭內(nèi)的林鳳塑像,面容清瘦,在他的手中緊握著一把寶刀,寶刀上面用英文刻著Limahong。這“Limahong”,用土人的讀法,乃“林阿鳳”也。那么,為何林鳳也即林阿鳳會被史學界誤成李馬奔呢?
最先發(fā)現(xiàn)這一錯誤的是張星烺先生。民國16年春,張星烺先生在廈門大學國學研究所任所長,他在給學生講授《南洋各島史》之際,思考到李馬奔之名必定僅僅是譯音,斷非其漢文本名。因此,他就在《明史》卷三百二十三“呂宋傳”搜尋,希望能夠得到一些蛛絲馬跡,未果。張并未就此放棄,繼又從福建、廣東等地方志中尋找證據(jù),最后終于在《泉州府志》卷三十“名宦二”條,萬歷二年有海盜林鳳,惠、潮失敗后,走呂宋國,于是以重兵屯之。此條記載雖然簡略,然而之中有三件事皆與菲律賓史相合。于是就此展開論證。文中有這段話,對林鳳被錯譯成“李馬奔”提出了非常精辟的見解,文日:
林鳳名字讀音與Lim-ahong相合,漳泉潮梅人,讀林鳳如Limhong。中間a字音,似唇音重出,或為阿字之原音。中國南方人喜于人名上加一阿字,當時閩廣人或皆稱林鳳為林阿鳳,由是而成為Lim-A-Hong。更進一步,西班牙人訛成一字,即變?yōu)長imahong。初讀此名者必依普通音節(jié),讀作Li-ma-hong。依潮州漳州音譯成漢字,即成李馬奔矣。不細思之,統(tǒng)不意其能為Lim-a-hong也。
二、“李馬奔”之訛始作俑者
張星烺先生論文刊發(fā)之后,學術界反響強烈,稱羨他“其言甚確,無可非議”。
民國20年2月,李長傅根據(jù)張星娘的考證結果,又進一步究根尋源,才發(fā)現(xiàn)林鳳之所以被錯譯成“李馬奔”,造成其錯誤的始作俑者是日人田中萃一郎。田中所著的《東邦近世史》卷上31頁到32頁,根據(jù)Foreman的,The Philippine lslands中著作有關Limahong的事跡,而譯漢名作“李馬奔”。由此,華人學術圈以訛傳訛,其結果是,林鳳被歷史湮沒,“李馬奔”則揚名寰宇矣!
(后記:余在菲島考察期間,承蒙馬尼拉王城華人博物館資料室吳文煥先生熱情幫助,吳氏慨允余于館內(nèi)搜羅及復印華文史料,得以撰成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