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祖
我的批評一直是比較刻薄的,或者換一種說法,是犀利。這是朋友給我下的定義,我覺得也對。因此,我和作家的關系,自然也比較復雜。有些作家,比如陳忠實、楊顯惠,作為前輩,他們都很善意地接納了我的批評,并成為了忘年交。有些,就似乎成了仇敵,老死不相往來。還有一些,就在不離不棄之間,場面上都可以應付一下,但肯定沒有私交。李建軍說,一個批評家如果沒有幾個仇敵作家,就不是合格的批評家。似乎也有道理。本來我生性淡薄,不善交際,正好可以靜心讀書。
我在《文學自由談》2015年6期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霜刃未曾試——我與<文學自由談>十年談》,其中對我的文學批評多有反思,我說:
多年前,在蘭州一個晚餐上,與幾位朋友吃飯、聊天,不知怎么的,談起了文學批評。有一位從事海德格爾研究的哲學教授看著我說:“當你持刀將對手砍得遍體鱗傷的時候,你的衣服上也濺滿了鮮血。”這句話對我影響很大,我開始反思我的部分文章了。
我一直是魯迅的信徒,他的寸鐵殺人,是我欽佩的。他的雜文,也是我極其喜歡的,從初中就開始喜歡。唐代詩人賈島《劍客》一詩,我經常吟詠:“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似乎自己也一直在磨一把劍,覺得自己是一位劍客,孤獨劍客,獨走江湖。我覺得像小李飛刀那樣,真正的一劍封喉,那才是最高境界。砍得大家遍體鱗傷,那是多么可憐復可悲。因為文學批評畢竟也是一門高雅的行當。
所以,我后期的文學批評措辭含蓄多了,不那么放言無忌了。朋友說,我溫和了,其實,也可能與年歲有關系,畢竟快到知天命之年了。但是,有一點我卻一直堅持,就是我尊重,我批評。我曾在《南方文壇》上發(fā)表過一篇文章《批評是一種致敬》。讀者細看我的文章,凡是我批評的作家基本都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家,可能是愛之深、求之切吧。這點我與別人有所不同。至于那些我瞧不上眼的作家作品,我?guī)缀醵疾粫f話,如果必須說,也一定不說名字。但作家卻不體我之苦心,只要一看你在批評,就翻臉不認人。我得罪的作家少說也有一打了,李建軍安慰我說,得罪作家是一種高貴的品質。
不過,也有一些作家在看到我的尖銳批評后,并不為意,而是正常來往,甚至對我青眼有加。這以前輩作家為多,比如陳忠實、楊顯惠,我與楊顯惠老師每次相見,都吵個不亦樂乎,但所吵都是因為文學,吵完了,大家拍拍手,散了,下次聚會,還是吵。有時,我想,我何德何能,有資格與楊顯惠老師過招?但下次見面,還是吵,當然,也有平心靜氣深度交談的時候。楊顯惠老師真是一位杰出的作家,一位性情中人。
還有一位前輩與我來往十多年,我們之間,有批評,更有深厚的友誼。他對我的批評不但不以為忤,還多方提攜我。他的高貴人品,是我佩服的,他可能喜歡的是我這種孩子式的童言無忌吧。他,就是王充閭。我們2003年8月在中國作家三峽行采風團里相識。一路上,他隨口就能背誦出很多與所見景物相關的歷代詩句,這看來是童子功了,我深為佩服。但我回來,讀了他寫的《讀三峽》、《重讀三峽》,很不以為然。就全面閱讀了他的散文,寫了一篇評論《王充閭散文的一種解讀》,我在文章中評價說:“王充閭的散文幾乎都是楊朔模式的巧妙偽裝?!f‘巧妙偽裝,是因為王充閭先生在寫作中大量使用古典詩詞、歷史文獻,況且他本人舊學根底不錯,經常還寫幾首古詩詞,即便頌歌,也就非常隱蔽了。到此我們可以這樣說,王充閭散文最大的特色,或者說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他古典文史素養(yǎng)帶來的一種文化氛圍,這種氤氳的古典詩詞味,確實在某種程度上遮蔽了他散文靈魂的蒼白。如果去掉這層皮,王充閭散文,在精神層面和當年楊朔的散文、賀敬之的詩沒有多少實質性的區(qū)別?!?/p>
當時是年少氣盛,一吐為快,不計后果。如今看來,話雖然有道理,但后面詳細的文本分析似乎有點刻薄了。我一直認為,散文是一種自由的文體,它需要的是精神、思想,當然也有學識,這里的“學識”,關鍵是“學”后的“識”。如果只是堆砌一些古詩詞、古文獻,那就連“學”也達不到。
這篇文章王充閭先生看到后,沒有覺得年輕人怎么背后來一刀,而是很大度地一笑而已。從后來我們倆密切的書信交流中,從他對我的提攜中,可以看到他不僅沒有生氣,相反似乎更喜歡我。他是前輩,他對一個晚輩的調皮,也還是認真對待和理性思考的。這種作家與批評家的關系,真可算是文壇佳話了。
王充閭先生給我的信比較多,早期都是手寫的,后來就是電子信箱交流。他給我的很多信,都是優(yōu)美的散文,我愛不釋手。當然,他信中的溢美之辭,我一直當作前輩的勉勵,不敢當真的。比如:
光祖先生,您好!很高興接讀您的函件與文章。因為近期有蘇北之行,剛剛回來看到,致稽作復,尚望鑒諒。您是我非??粗氐囊晃磺嗄陮W者和作家。只要在報刊上發(fā)現您的作品,我總是存留下來認真展讀。幾乎達到白居易欽慕元稹“每到驛亭先下馬,循墻繞柱覓君詩”的地步。這篇《文學的技術與靈魂》,我是半個月前看到的,留下了較深印象。記得《人民日報》發(fā)表時,題為《文學的技巧與靈魂》?!凹记伞钡膶用婧苷?,無法與“靈魂”對應,失去了“技術”的原有蘊涵;而且,好像做了刪減?,F在讀到了原文,感到更為豐沛、充實,十分解渴。蘭州我也到過,是在一個傍晚,登上了三臺閣,黃河蜿蜒東下,有一種蒼涼的感覺??上?,不知道還有那么多舊書店,交臂失之。您把“提刀卻立,四顧蒼?!钡墓陋毿木硨懡^了,日內即將這篇《孤獨地走過蘭州街道》推薦給編選散文的李曉虹博士。王充閭即日(2010年06月15日)
這真是一篇很好的小品了??上请娮有偶绻鞘謱懙?,可以裝裱起來,掛在書房里了。尤其結尾寫到蘭州的那幾句,讀來真是過癮。
2010年,我讀了他的一些新作,包括著作,有些話不得不說,就寫了一封信,表達了自己的批評意見,他很快復信:
光祖先生,您好!讀過您的爽直而恰中肯綮的批評,至為感佩。其實,為文為人是統(tǒng)一的。我那么寫,大概也和個性、稟賦、價值取向有關。我是屬于那種善與人同、極易相處的所謂“老好人”。我奉行“與人方便,自己方便”、“讓人一步天地寬”的處世哲學,待人一向寬厚,周圍的人在我眼里,我都覺得可親可敬,總能發(fā)現他們可供我學習的長處,缺少的是剛腸嫉惡、憤世嫉俗;客觀環(huán)境再差,我也多是隨遇而安,沒有過高過苛的要求。與他人出現了齟齷,我也總是更多地反思自己有什么欠缺,所謂“躬自厚而薄責于人”。所以,不滿足以至怨忿的情緒很少,整天倒也其樂融融、自得自足。這樣,家庭也好,個人也好,充滿了快樂與和諧。反映在作品中,自然也是看長處多,看正面的多。從這個意義上說,從自己角度講,恐怕也還是真情——當然是未必盡與人同的。我始終以為,做人,齊家,這樣是好的;但為文,按照傳統(tǒng)的或西方的說法,確是一個根本性的缺陷。孤憤著書,憤怒出詩人嘛!應該說,文學之路我是走錯了。有位哲人說,對于民族來說,擁有梵高乃是萬幸;可是,如果哪個父親、妻子,若是有那樣一個兒子、一個丈夫,恐怕就整天地焦頭爛額了。事情之大謬而不然者,大抵類此。因為我們投合,我就隨便亂說一氣,付之一笑可也。王充閭 即日(2010年8月13日)
這封信讓我很惶恐,也就立即回復了一信:
王老師:
您好。很慚愧,信發(fā)出去了,感覺有點不妥,畢竟是一己之言,并不見得正確的。
您來信所說,我完全同意。人的性格與文章,是合一的,無法強同。我的文章,就很有人說太刻薄了。我也覺得有點刻薄,但自己一握筆,就想語不驚人死不休,否則,那文章就寫得沒有一點意思。
我一直在努力,盡量讓文章顯得優(yōu)容大度一點、自然一點、舒緩一點。但很難。
勞倫斯說,作家在寫作時,甚至要把自己剝得精光才行。這是痛苦,有時甚至是可怕的過程。他說的沒有錯。這個時代已經很亂了,再寫那些痛苦的文字,不是添亂嗎?老子寫文章,就很含蓄,一般人看不懂。但那里面是很有陰謀的。法家就把話說絕了,說清楚了,結果害人不淺,他們自己下場也都很慘。
我一直在反思寫作與人生、社會的關系和一個作家的職責。您的來信讓我有所觸動。
后來,這些信,還有一封專門談張學良的長信,都收入了他的《文學書簡》一書里。這部書收入了給我的三封信,還有十多封信,都未收入。這些書箋是我們忘年交的見證,也是作家與批評家之間良性互動的見證。
關于作家與批評家,我們看到太多的亂象,要么就是批評家成了作家的跟班,甚至變相的經紀人,要么批評家成了作家的仇人。而作家辱罵批評家最多的一句就是:你有本事寫一本看看?在有些作家眼睛里,批評家的文字沒有創(chuàng)造性,是不能算做文學的。他們狂妄地認為批評家只是作家的附庸,是靠他們吃飯的,似乎沒有他們,批評家就要餓死。更有輕狂之輩,甚至認為批評家無法匹配作家,無論智商,還是情商。聽到這話,我都懷疑這樣的作家是不是有智商或情商。我們的文壇缺少像王充閭這樣的作家——能夠可以與批評家進行平等交流的作家。
其實,某種意義上,文學批評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用哈特曼的話說,語言必定是隱喻式的,因而其意義是不確定的、多義的、變化的,文學文本的語言更是在不斷破壞、消解自身的意義,因此是一種持久的變項。這也消解了文學與批評的界限,所以他反復強調批評也就是文學。20世紀以來的歐美文學理論,或者說文學批評,普遍有一種趨勢,就是力圖讓文學批評成為一門科學。雅各布森、格雷馬斯、羅蘭·巴特、熱奈特、托多羅夫,都在做這種努力。美國學者杰弗里·哈特曼就認為,他們更可以說是一位文學的科學家。加拿大文學批評家諾思洛普·弗萊“也企圖把文學研究加以系統(tǒng)化,并使它的內容比判例法更為豐富,這種判例法是以無窮積累的對法律的解釋為基礎的?!钡珪r至今日,他們的價值依然沒有獲得證明,依然是含糊的。
我一直認為,文學批評,不應該是科學,而應該依然是文學、是藝術。它和文學創(chuàng)作一樣,同樣富有創(chuàng)造性。杰弗里·哈特曼說,我們能否把文學世界分為創(chuàng)造性的文學和附屬的評論兩部分呢?評論就沒有自身的創(chuàng)造性或者非附屬性嗎?這個質問是有力量的。
為什么中國大陸的作家如此牛氣,敢于如此大言不慚?就是因為大陸的文學批評還不成熟,大陸的文學批評生態(tài)還不健全,最后導致了作家的強勢和批評家的弱勢。另外,更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我們有些作家根本不懂什么是批評,也不懂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關系。
批評和文學創(chuàng)作,其實是相互獨立的,雖然有交叉,但并不是附庸,誰都不是誰的附庸。批評家也不要想做作家的導師,作家也不要認為批評家是你的跟班。大家都是在創(chuàng)作,各在各的領域內。作家讀了批評家的文章而有啟發(fā),也是常見的事情。批評家讀了作家的杰作,也是一種人生享受,得益良深,有感而發(fā);讀了作家的劣作,憤而批評,也不是因為個人私怨,而是為了捍衛(wèi)文學的尊嚴。批評既是對作品的深度解析和獨特闡釋,也是提升讀者的理解能力、營造良好的藝術氛圍的手段,更是深入鉆探文學的特質,從而將文學不斷引入新境界、新領域的必要途徑。批評家對作家作品的嚴厲批評,作家有權反駁,但不能進行人身攻擊。作家應該明白,批評家的批評是獨立的,批評家也是獨立的,你可以對批評家的批評置之不理,那是你的自由;你也可以接受批評家的批評意見,或反駁批評家的批評。但真的不要將批評家視為作家的附庸,這種弱智的觀點,會讓人小看你的。這樣的作家恐怕也寫不出什么真正的杰作。批評家不對作家負責,批評家只對文學負責、對讀者負責、對歷史負責,批評家的寫作,和作家的創(chuàng)作一樣,都是有天地良心的,必須在文學直覺的基礎上自由言說。
英國作家王爾德曾撰文《批評家即藝術家》,他說,創(chuàng)作能力與批評能力之間的對立完全是人為的。沒有批評能力,就沒有藝術創(chuàng)造。他認為:“毫無疑問,批評本身是一種藝術?!薄白罡呒壍呐u是個人印象的最純形式,比創(chuàng)作更富有創(chuàng)造性。”
新批評派領軍人物、美國文學批評家蘭色姆認為,文學批評不能回避“評價”這樣一個基本問題。他說,對文學作品本身作出評價是批評家的責任。我們知道,評價,其實就是一種創(chuàng)造,它和作家的創(chuàng)作本質上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我們很多批評家滿足于廉價地表揚作家,這樣的批評就趨近于附庸了。鄭板橋說,入木三分罵亦精,隔靴搔癢贊何益。還有一些所謂的學院派批評,為什么被人詬?。恳驗樗麄冎粫嵊盟^的西方理論,在批評領域,他們基本上就是搬運工。拿一些西方文學理論生搬硬套中國當下文本,削足適履也好,強制闡釋也好,反正對他們來說,不外乎炮制一篇論文或一部著作,能夠評職稱、定等級就行了,至于是不是文學批評倒在其次。他們寫作的目的,本來就不是為了文學,而是為了那些必須通過數量考核而得到的物質利益和世俗的認可。
美國學者歐內斯特·伯恩鮑姆說:“當我們認識到它們是如何富有技巧地把邏輯、想象和情感融合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就會看出,把所謂的批評與所謂的創(chuàng)造性文學作品區(qū)別開來的做法多么膚淺。優(yōu)秀的批評確實是創(chuàng)造性的,其寫作是一門高超的技藝。”羅蘭·巴特說:“批評和作品永遠可以說:我是文學。”美國文學批評家馬丁·特納爾說:“批評家具有雙重人格。他既是藝術家,又是思想家,既是有感情的人,又是有理智的人。他是藝術家,但卻是一個特別類型的藝術家?!?/p>
一個真正的批評家,對當下文學的批評,其實就是一種發(fā)現。英國文學評論家約翰·凱里在《藝術有什么用?》中,專門用一章談到了文學批評的創(chuàng)造性。他認為,文學的模糊性使閱讀具有創(chuàng)造性,給讀者一種擁有它的感覺,甚至覺得自己就是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