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八月二十八日這一天，我夢到了我的前世。我的前世是一只狗，但不知是什么模樣，夢里我看不到自己的模樣。我想把這個夢記下來，因為我怕不久之后就會忘記。我的記憶力總是很差，過去在我的腦子里全是些模模糊糊的概念與感覺，它們在我的腦海中飄蕩，有時會忽然閃耀起來，但卻匯聚不成為整體……是的，我的過去支離破碎。

我開始尋找一切可以用于記錄的東西。以前我曾把某些念頭寫在墻上，后來被母親擦掉了，還訓斥了我一頓。我也曾用粉筆寫在地板上，但很快字跡就消失了，我就再也想不起來我究竟寫下的是什么東西。為了不重蹈覆轍，我決定將這個夢寫到紙上，就像我現(xiàn)在做的一樣。我開始在臥室里翻找起來。窗外天色已明，光束照進來，細小的顆粒在里面撲騰。今天的陽光有點詭異，但我現(xiàn)在不想說它。

終于，我在床底下找到了一個紙箱子。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灰塵。我打開它，看見里面放著一些舊時的文具與書本。某些記憶的片段在我的腦子里開始閃爍，我記起它們是我小學時用過的東西。我興致盎然地將里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擺在地板上。其中的一樣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個藍色的筆記本，非常薄，拿在手里像是隨時會化掉。里面的字跡也已經(jīng)很淡，但勉強還能認出。從里面的內(nèi)容看，這是我的日記本。我以前有記日記的習慣嗎？我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我像是在讀別人的故事般開始讀里面的文字。沒錯，這確實是我的日記，可里面記的內(nèi)容我是一點也想不起來。日記很快看完了。我把其它的東西全都放回紙箱子，只留下日記本?；覊m在空氣里飄蕩，嗆得我不停地打噴嚏。

“你在做什么？”媽媽走進來，手里還拿著做飯的鏟子。她開始斥責我，說我把屋子弄得亂七八糟。我低下頭，沒有說話。媽媽離開后，我委屈地哭了。眼淚一滴滴掉在灰撲撲的紙箱子上。我想哭得更大聲點，好讓媽媽聽到，這樣她就會走過來，抱住我，安慰我……可我的眼淚很快就沒了。我默默地將那個夢記在了日記本上，然后躺回床上。我經(jīng)常就這樣躺一整天。媽媽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她會把小桌子放到床上，將飯菜擺在上面，這樣我吃飯就可以不用下床了?？墒亲罱欢螘r間，媽媽似乎有些變了。不不，媽媽沒有變，她仍然深愛著我，是我變了，我開始經(jīng)常讓她傷心……

這些念頭使我心煩意亂，我希望可以盡快忘掉它。今天的陽光有點詭異。平時，它們總是平整的、完滿的，除非我將手伸進去，陽光就變得殘缺，出現(xiàn)了縫隙?？墒墙裉欤斘野咽稚爝M去時，它們?nèi)匀煌暾?，沒有受到絲毫影響。我的手孤零零地沐浴在陽光中，無論我如何挪動，陽光都毫不費力地穿透我的手掌。

我餓了。我聞到了從廚房傳來的飯香味。我等待著媽媽把飯菜和小桌子搬進來。過了一會兒，媽媽果然進來了。我對她說，今天我要出去吃，去客廳吃。她顯得很高興，這樣我就不會把床單和被子弄臟了。我喜歡看媽媽高興的樣子。吃飯時，媽媽拿出了一個東西，那是一只巴掌大小的電動玩具狗。她說今天是我的生日，這是送我的生日禮物。我盯著那只玩具狗，我說我不喜歡狗。媽媽沒有說話，然后開始哭泣，將玩具狗扔到地板上。她說我變得讓她越來越不認識了。聽到這句話我很傷心，但我手足無措，不知道能干什么，于是我也哭了起來。媽媽走過來，抱住我，用手帕擦掉我的眼淚。我緊緊地抱著她，我說我害怕，我害怕……我哭得很厲害，甚至有點喘不過氣來。媽媽則輕聲安慰著我。

我跟媽媽又和好了，我真高興。此刻，媽媽開始幫我刮胡子。我有一種特異功能，就是可以控制胡子的生長速度，當我想要它快速生長時，它就會長得很快。就像現(xiàn)在這樣，黑乎乎的胡子，長滿了我嘴唇周圍的地帶。以前，當它們剛剛長出來時，我非常驚恐，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東西，而且它們看上去很惡心。媽媽卻一點也不驚慌，她對我說：“該來的總會來的?！比缓缶烷_始給我刮胡子，先用肥皂泡抹在上面，接著用一把鋒利的剃須刀慢慢地在我的嘴邊游走。肥皂泡洗干凈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嘴邊又干凈如初了，可媽媽告訴我說，它們還會冒出來的……

刮完胡子，媽媽走到浴室，幫我往浴盆里灌滿了水。那是一個很小的紅色塑料浴盆，媽媽曾告訴我，這是我小時候用過的浴盆，我一直都在用它?？墒俏乙呀?jīng)記不太清楚了。它真的太小了，我勉強坐進去，胳膊和腿都露在外面。但我喜歡這個紅色的浴盆，每當我用它洗澡時，我都感覺自己回到了小時候。那些已經(jīng)遺失的記憶在此時開始閃亮，我記起在我很小的時候（當我的身體剛剛可以填滿這個浴盆），媽媽就是這樣為我洗澡的。就像現(xiàn)在這樣，她用干凈柔軟的毛巾一點點擦拭我的后背、四肢，這個時候我是非常平靜的。

洗澡完以后，我的平靜達到了頂峰。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淡淡的影子，雙腳離地，往前緩緩地飄行，只有媽媽的聲音在引領著我，把我領回了臥室。我將玩具狗放進我的那一堆玩具里，然后上床，盯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媽媽也上床，躺在我身邊，用胳膊緊緊地摟住我。我可以聞到她身上沐浴露的味道。有時，媽媽會給我唱歌謠，或者講一些童話故事，有時只是這么摟住我，在我耳邊說：“你是我世上的一切……”

是的，媽媽是愛我的，可我總是惹她傷心。

有一天，我夢到她死去了。就在臥室的床上，變成了一具腐爛的尸體，有可怕的蟲子在她的身上爬來爬去。我看著她，心里非常悲哀，卻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床變得很松軟，軟得就像爛泥一樣，有水從四周涔涔流出。我拿著那個藍色的日記本，給媽媽的尸體念里面的內(nèi)容，就像她為我講故事一樣。那時的我非常平靜。后來，我醒了過來，回想起那個夢，嚇得大哭起來。媽媽連忙過來安慰我，問我怎么了。我不敢說，只是搖頭。

那本藍色日記本就放在我的床頭。漸漸的，它成了我的日常讀物。說實話我對里面寫的東西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它們似乎完全沉入了我記憶的最深處，已經(jīng)再也無法閃光了。不過我可以想象，想象曾經(jīng)的生活。

“我曾經(jīng)有過朋友嗎？”我問媽媽。

“有的，只是你后來就把他們忘記了?！眿寢寣ξ艺f。

我整日整夜地讀那本薄薄的日記，想要真正記起其中的某些東西來，可終是徒勞，我總是像在讀別人寫的東西，就像戴著手套撫摸東西一樣。更讓我害怕的是，一些本不屬于這本日記里的記憶卻漸漸籠罩我的心頭。我想起了一個男人。我曾經(jīng)跟他非常要好，他總是帶我去好玩的地方，我們有過許多美好的記憶……盡管具體內(nèi)容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但那種感受卻被我重新憶起。

他是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去哪兒了？當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對此一無所知，他好像突然就消失不見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問媽媽，他去哪兒了？面對這個問題，媽媽顯得很驚訝，同時也很不高興。你怎么想起了他？媽媽陰沉著臉，低聲說，他死了。

可我知道爸爸并沒有死。因為日記里有這樣的記載：“媽媽又在罵爸爸了，罵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拋棄了我和媽媽。媽媽說他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媽媽又哭了。我很害怕?！?/p>

我又夢到了我的前世。那只狗。這一次我看見了自己的樣子。夢里有一條大河，河水非常平靜，我走過去，從水中的倒影看到了自己。一只丑陋的黑色小狗，渾身上下幾乎沒什么肉，耳朵很長，尖尖地豎著，止不住地顫抖著。我凝視了一會兒水面，然后繼續(xù)往前走。周圍還有一些我的同類，但我不知道它們在哪里，只能聽到吼叫和匆匆的腳步聲。

夢里我似乎獲得了奇妙的知識：我是從黑暗中誕生的。就在某個隱秘的草叢里，那里一年四季都照不到太陽，有一些肉眼察覺不到的粒子在空氣中游蕩。當它們由于機緣巧合匯聚到一起時，我們便出生了。之所以說“我們”，是因為在夢里我知道不止我是這樣，還有很多狗都是這樣生出來的。

是的，我們是“憑空”而生的。這使我莫名地激動。

夢里，我經(jīng)歷了很多可怕的事情。與同類爭奪食物，撕咬，受傷，圍毆……我必須時刻保持警惕，因為可能的傷害無處不在。我總是跑來跑去的，很累。直到我遇到了一個人。那個人我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能看到他穿著一雙黑色膠鞋。他給我吃的，于是我跟著他，來到了一所房子里。

我醒來后，作為狗的感覺還沒有消退。我從床上起來，趴在地上，四肢著地，在地板上爬行。當我快要爬出臥室時，身體突然失去了平衡，額頭重重地摔到門框上，發(fā)出很大的聲響。我的腦袋嗡嗡作響，太陽穴突突地疼痛。我忍不住哭了起來。媽媽被驚醒，連忙下床，抱住我，輕輕撫摸我疼痛的地方，用嘴吹出涼絲絲的空氣，為我減緩疼痛。

狗的感覺由于這疼痛迅速消退了。

現(xiàn)在，媽媽在客廳里，不知道在做什么。而我在臥室，躺在床上，看著外面射進來的陽光。我非常想念我的小浴盆，此時我很想坐進去，這樣會使我舒服。于是我慢慢地起身，走出臥室。媽媽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電視，但是她很顯然是睡著了。我盡量不發(fā)出聲響，來到浴室，坐進了浴盆里。我必須加倍小心，它曾被我坐壞過，從中間裂開了，現(xiàn)在用防水膠帶封住了裂縫。我的身體太大了，相對于浴盆來說，讓我有點害怕。但是坐在這里面，總是讓我感到安心。

我忽然想洗澡了。媽媽在睡覺，我不想叫醒她。每次我從睡夢中叫醒她，她都顯得很不耐煩。那種表情使我害怕，也使我有點傷心。我想還是不要叫醒她為好。于是我打開了浴室的噴頭。水一下子從頭頂噴涌而出，澆在我身上?？蛇@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忘了脫衣服。我的頭發(fā)和衣服幾乎是瞬間就濕透了，使我非常難受。我的眼睛里也進了水，很疼，什么也看不見。我可以感覺到浴盆里的水越積越多，我的褲子浸泡在水中。我想要站起來，卻滑倒了。

我哭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急匆匆的腳步聲。噴頭關掉了，媽媽用毛巾給我擦臉。我又能看清楚了。媽媽把我從浴室里拖出來，脫掉我的衣服，為我裹上浴巾。又用吹風機吹干了我的頭發(fā)。做完這些事后，她讓我回到臥室老老實實躺著。我回到床上，心中忐忑不安。媽媽一定生我的氣了。其實從我開始問爸爸的事，媽媽就已經(jīng)很不高興了。她嚴肅地告訴我，爸爸沒有死，那只是她的一時氣話。爸爸是離開了我們，自從我被檢查出了那種病以后，他就拋棄了我們，再也沒有回來。我想管她要一張爸爸的照片，因為我完全不記得他的模樣了。媽媽很生氣，沒有說話，當然也沒有給我照片。

現(xiàn)在，我躺在床上，看著外面射進來的陽光。我想著爸爸的事。在我那天突然被激發(fā)出的記憶里，爸爸是愛我的，可以肯定的是，我們之間有過許多美好的回憶，盡管具體的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但我相信印象。對于我來說，印象遠比記憶可靠得多。就像在我的那個夢中，我用氣味辨別道路，認清友善與敵意。

后來我就睡著了。醒來后，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蛟S這已經(jīng)不是同一天了，我的記憶經(jīng)常出現(xiàn)“斷片”。媽媽不在我的身邊。自從那天我惹她生氣后，為了懲罰我，媽媽拒絕跟我睡覺。夜晚變得如此漫長，如此恐懼。我縮在被窩里，看著一些莫名的影子在屋子里晃動。我又想起了我小時候的一段記憶，那些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把我打倒在地，用腳踹我，把土倒在我的身上，還叫我“傻子”?？墒俏抑牢也皇巧底樱驗槲腋杏X到了疼，傻子會感覺到疼痛嗎？直到媽媽跑過來，趕跑了他們。這個夜晚，我害怕他們就隱藏在黑暗中，趁著媽媽不在，爬到我的床上?！澳愕膵寢屧僖膊粫砭饶懔耍　彼麄冃χf，把土倒在我的臉上……

我的胡子在瘋狂生長，我失去了用意志控制它的能力。媽媽還在跟我生氣，這幾天她都睡在另一個房間，有意疏遠我?；蛟S她怕我再去追問關于爸爸的問題。我來到浴室，對著鏡子。我看到了鏡子里的我，其實我有點不敢看，因為鏡子里的我總是與記憶中的樣子不一樣。記憶中的我總是一個面色蒼白的小男孩，我不知道這個形象是哪一刻印在我的腦子里的……而鏡子里的我，是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我忽然覺得這是爸爸的形象。沒錯，我記起來了！爸爸就是長這個模樣。

我來不及歡呼。因為我突然想起來我是來刮胡子的。我謹慎地停留在這個念頭上，生怕它不翼而飛。我拿起隔板上的刮胡刀。我有些迷茫，我忘記了媽媽是怎么給我刮胡子的。我把刀放在下巴上，用力，血流了出來，很疼。

（我不是傻子。傻子會感覺到疼痛嗎？）

血不停地往下滴。我好像犯了什么錯？于是我不敢再繼續(xù)下去，捂著下巴走出浴室。媽媽正好在客廳里，看到我的樣子露出驚恐的神情。她連忙讓我坐下，給我用紫藥水消毒，又用一小塊紗布包扎。她抱住了我，撫摸我的頭。媽媽原諒我了嗎？盡管下巴依然很痛，我卻高興得想哭。

果然，這件事后，媽媽又跟我一起睡了。一天晚上，半夢半醒中，我感覺自己記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我好像又回到了媽媽的身體里面。幽暗的液體包裹著我，非常溫暖。我在其中游弋，伸出手，觸摸到柔軟的墻壁……我醒來后，下意識地依偎到媽媽懷里，解開她的睡衣，開始吮吸她的乳房。我看到媽媽也醒著，微笑地看著我。我有點不好意思，而媽媽的眼神在鼓勵我這么做。于是我放心大膽起來。我聽到媽媽在我耳邊說：“你是我世上的一切……”

我的下巴很快就好了，可我迷上了鏡子。我經(jīng)常會去浴室的鏡子前，凝視自己的臉。有時我覺得這是爸爸的臉，有時覺得這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我對這張臉無比癡迷，就仿佛隱藏著什么秘密似的。終于有一天夜里，我偷偷起床站在鏡子前的時候，媽媽推門進來了。她顯得很訝異，但沒有說什么。第二天，她拆掉我下巴上的紗布，為我刮胡子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浴室的鏡子不知何時被拆掉了，現(xiàn)在只剩下光禿禿的墻壁。以前鏡子的地方與其它地方的瓷磚不是一個顏色，要黯淡一些，就像是一塊疤痕。

“鏡子會迷惑人的，”媽媽說，“好孩子不需要鏡子?！?/p>

媽媽真的說這句話了嗎？可能這只是我的臆想。總之，我很快忘記了鏡子里的形象，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努力回憶，但怎么也回憶不起來。

我想我是否需要的東西太多了？也就是說，我索要的東西或許太多了。在這個陽光充足的房間，我一次次陷入沉思。沉思是美妙的，這一點估計沒有人會反對。那本日記我已經(jīng)讀過許多遍了，里面沒有任何稀奇的事物，沒有我記得起來的細節(jié)，也沒有爸爸。但是它對我仍有一種特殊的意義。我拿著它，每時每刻都離不開它。

陽光從窗子照射進來，窗臺上那些盆栽綠油油的，仿佛在微微晃動。這是媽媽養(yǎng)的植物，它們努力吸收著日光，沒有什么比它們更貪婪了。我走到窗前，看著樓下走來走去的人，陽光照得我有點睜不開眼。我把臉貼在玻璃上，使勁貼著，然后我用手觸碰玻璃。一層堅硬的膜。我停下來，看著窗子上留下臉的印記。

由于光線太強烈，我扭過頭，看到了映在墻上的我的影子。黑乎乎的影子，跟隨我的身體而挪動。我抬起一條胳膊，它也抬起一條胳膊一樣的影子，我往左，它也往左。我凝視著墻上的影子。它是我嗎？我可以實在地看見它，但我卻看不到自己。我的視覺范圍，在身體上是有限的。我只能看到有限的一部分。而如果我直視前方，我就什么也看不見了，我只是一個會移動的東西，會思考的東西。就像是一個幽靈。

我究竟是什么呢？

在枕頭上，我經(jīng)常可以發(fā)現(xiàn)我掉落的頭發(fā)。一根，有時是兩根。有一次，媽媽幫我剪完指甲，我偷偷地將指甲屑藏了起來。我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放在陽光下。我想要努力地去認識它們，但最終證明只是徒勞。頭發(fā)與指甲屑無法激起我的任何想象。

我還有一臺小型錄音機，那是媽媽在某年的生日給我買的禮物。如果媽媽不在房間里，有時我會把錄音機拿出來，摁下錄音鍵。我會發(fā)出一些單調(diào)的聲音，偶爾也會說幾句沒有意義的話。我將它們錄下來。當我開始播放時，我聽到了從錄音機里傳出的我的聲音。那種感覺很奇妙，它不像是我平日聽到的聲音，而是一種陌生的聲音。但是毫無疑問，這是我的聲音。

頭發(fā)。指甲屑。影子。聲音。

蚊子落在我的胳膊上，我盡量使自己一動不動。很快，它的身體里飽含了我的血。它的尾部變成了紅色的，飛走，融進我的黑影中。午后，影子消失了，因為陽光也已經(jīng)消失。天空布滿了烏云，一陣陣風卷著沙子吹過樓下整齊的樹木，發(fā)出令人不安的嘩嘩聲。我手里拿著日記。我打開了燈。此時此刻，是我在讀這本日記，這使我稍感安心。

媽媽，她總是喜歡坐在客廳的陰影中。我悄悄地打開門，觀察她。因為我的心里有了秘密。曾經(jīng)，我對她無話不說。

晚上，她依舊為我講故事，或者唱歌。當她入睡后，我盯著昏暗的天花板。有一段時間，我感覺房間在急速行駛。窗外的風景模糊不清。四周是黑壓壓的灌木叢。隱約有犬吠聲從某個不明確的方向傳來。

陽光照耀著我。它不是照著我的臉，或是胳膊之類，而是照耀我的全身。這是清晨，我不知道我曾度過了多少這樣的清晨，掰著手指頭也數(shù)不清。我看著窗簾飄動，看著亮光一點點投過單薄的簾子，看著簾子一點點亮起來。這是一個神奇的過程嗎？或許它是如此的單調(diào)，只是我并不自知……早晨，媽媽為我做好了早餐，像往常一樣，將早餐端到我放在床上的小桌子上。現(xiàn)在，我正用勺子喝粥。是的，我正在喝粥，當我想到這一點時，我停了下來，手里拿著勺子（塑料做的），呆立在清晨的陽光中。

就在不久前，陽光還沒有照進來的夜晚，我做了兩個夢。

我的前世是一只狗。我忘記了我有沒有說過這件事，但它是真的。我喜歡作為一只狗的感覺，那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輕松，但也更加痛苦。我跟著一個穿黑色膠鞋的男人，我一直跟著他，不知跟了多久（夢里的時間該怎么計算呢）。我們來到一個黑黝黝的山洞般的地方，一條河在山洞中間流淌。外面的天氣很冷，風從山洞里呼呼地刮著。他燃起了一堆火，這使我感覺很溫暖（后來當我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我把被子踢掉了）。穿膠鞋的男人，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他似乎很喜歡我，給我吃的還有喝的。硬邦邦的香腸之類，還有玉米。這對于一只狗來說是天大的恩賜（有一個溫暖的窩，還有吃喝，不用自己出去尋覓，對一只狗而言還奢求什么呢）。后來他抱住了我，將我緊緊地抱在懷中。我可以感受到，他真的很喜歡我，甚至是愛我。他輕輕地愛撫我的頭和脊背，將臉埋進我的毛發(fā)中。再后來，他開始哭泣，哭得非常悲傷。作為一只狗，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地躺在他的懷中。

他停止了哭泣。然后，他拿出一把刀，插進了我的脖子。

是的，我就這樣死了。夢境的最后時刻，我看到他緩慢而細致地將我的尸體割開，挖出了我的肋骨。整個過程，他是如此具有耐心，不慌不忙，帶著強烈的愛意與悲傷。我知道他的每一刀其實也是割在自己的身上。我很傷心，因為我離他越來越遠，我知道自己不得不去往另一個未知的地方……

我拿著勺子。剩下的粥已經(jīng)涼了。我剛剛說了些什么？對了，關于前世的夢。我將牢牢地記住這個夢，夢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盡管我已經(jīng)忘了那么多。

媽媽走了進來，將碗和桌子收走。

媽媽。有幾秒鐘，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我盯著媽媽。媽媽在睡覺。這時是中午，陽光從窗子照進來，照在她的臉上，將粗糙的皮膚和上面的每一道皺紋都照得清清楚楚。我安靜地俯視著這張臉，直到它漸漸變得有點陌生，而我一點也沒有感到恐懼——不論是什么東西，只要你仔細地凝視，一直凝視，最終都會變得陌生，這很正常，媽媽的臉也是這樣。媽媽在睡覺，沒有醒來。如果我沒有記錯，她總是失眠，可一旦入睡就睡得很沉，就像深陷進了某種隱秘的東西里……而現(xiàn)在，我忽然發(fā)覺，并沒有陽光照進來，因為窗外是陰沉的天空，不時有灰色的鳥飛過。窗臺上的那些盆栽，有的已經(jīng)快枯死了。我給它們澆了水，然后走到客廳的大門前。我擰動門把手。門沒有鎖。

我?guī)У臇|西不多。除了身上的衣物，就只有那本藍色日記本，小錄音機，還有一件黑色雨衣。雨衣一直掛在門后，我順手拿過來的。我左手拿著日記本，右手拿錄音機，走在一條馬路上。在我有限的記憶中，我從未走過這么遠的路，當我回過頭來，已經(jīng)看不見那棟住宅樓了。住宅樓里有我熟睡的媽媽。

我要去尋找爸爸。

我穿著那件雨衣。天依舊陰沉沉的，但沒有下雨。我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都在盯著我看，我不知道他們在看什么。我第一次置身于如此擁擠的人群中，幾乎站立不穩(wěn)。是的，我走路搖搖晃晃，隨時都要跌倒。我感到四肢無力，而頭顱則異常沉重，就像是墜著一塊石頭。在家時，我從沒有意識到我的頭顱竟然這么沉，我細瘦的脖子簡直快要支撐不住。我只好深深地低著頭，彎著腰，痛苦地往前走。很多人撞在我身上，他們表示不滿，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但我知道他們是生我氣的。就像是媽媽生我氣時一樣，即使什么也不說，我也能完全體會出來。還有那些汽車，它們猛地在我面前踩剎車，狂摁喇叭，那聲音讓人真難受。我不得不加快速度。

漸漸地，人變得稀少。道路一旁出現(xiàn)了矮小的灌木叢。這期間我摔倒過幾次，雨衣也被什么東西刮了一個口子。我哭了起來。有人偶爾會停下腳步。可我的頭顱太重了，根本沒法抬起頭來觀察他們的表情。我早已不堪重負，氣喘吁吁。天色愈加陰暗了，很快，風刮了起來，然后是雨水。地面變得很濕滑，但同時也更好聞了。我的腰彎得很低，可以清楚地聞到泥土的潮味。我將錄音機和日記本放進雨衣里包住。雨越下越大了。雷聲使我耳鳴。世界已經(jīng)沒了其他聲音，除了雨聲。

此時，我眼前的路上已沒有別人。我勉強抬起頭，辨別道路。沒有別人，只有我自己。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然后，我滑倒了，跌進了旁邊的水溝里。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我的臉上和身上，我仰面躺在水溝里，一動也動不了。我應該哭嗎，媽媽？我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是否應該哭泣。于是，我只好躺著，閉上眼，閉緊嘴巴。水有時會流進我的鼻孔，嗆得我咳嗽不止。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再次睜開眼，雨已經(jīng)停了。我的力氣好像恢復了不少。我爬出水溝，繼續(xù)往前走。天又變得很藍，這沒什么可說的。我的速度開始放慢，我想我再也走不動了，我將放棄行走，隨便找一個地方躺下。

直到我看見了那個穿黑色膠鞋的男人。

我跟隨著他走了很久。起初，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他背著一只巨大的袋子，負重前行，袋子里的東西壓得他直不起腰來。每到一只垃圾箱旁，他就掀起垃圾箱的蓋子，用手掏里面的東西，放進身后的袋子里。他走得很慢，這樣我才能跟得上他。

后來，他似乎發(fā)覺了我。他不時回過頭來張望，同時我可以覺察到他盡量加快了步伐。盡管如此，我仍緊緊地跟著他，我全部的注意力幾乎都在他的那雙黑色膠鞋上。我覺得這雙鞋非常熟悉，但我忘了在哪里看到過。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后，進行著一場緩慢的追逐賽。終于，他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瞪視著我。我也停下來，回望他。

這是一個中年男人，渾身臟兮兮的，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我們沉默地對視了一會兒，之后，他繼續(xù)背著袋子往前走。我繼續(xù)跟隨他。走了沒多久，他開始小跑起來。這出乎我的意料，我沒想到背著那只裝滿垃圾的大袋子，竟然還能跑。我也跟在后面跑。我重心不穩(wěn)，隨時都可能摔倒，有時我不得不手腳并用。我的手掌很快就磨出了道道血痕。

他停了下來，喘著粗氣。我們依舊沉默對視。

“你要干嗎？”他對我怒吼。我沒有回答。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見我不說話，他似乎很憤怒，撿起地上的石子朝我扔過來。石子打在我肩膀上，很痛，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分別打中了我的肚子和胸口。

他發(fā)泄完了，轉(zhuǎn)過身，慢悠悠地往前走。我跟著他，與他保持著一定距離。剛才的奔跑耗光了我的體力，我感覺頭顱越來越重，身子卻越來越輕。我重重地摔倒在地，爬起來，沒走兩步便再次摔倒。我想我再也起不來了。這時，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根木棍。是一截粗壯的樹枝。我抓住樹枝的一端，那根樹枝用某種巨大的力量將我拽了起來。我看到樹枝的另一端攥在那個男人的手中。

他面無表情地將樹枝遞給了我。

我將樹枝拄在地上，這樣就分出了上端和下端。我讓樹枝的上端撐在我的胸口上，我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上面，這使我勉強得以站立。男人打量了我一會兒，重新啟程。我將樹枝當作拐杖，一步一瘸地跟在后面。他的腳步重新變得舒緩起來，就像是在散步。他好像突然間挺喜歡身后有我這樣一個小跟班。

夜色降臨了，空氣潮濕而冰冷。我們來到一個橋洞里。他很快生起了火堆取暖?；鹧嬲樟亮酥車木拔铩Ｓ洃浺幌伦酉蛭矣縼?。我認出了這個地方。

“我的前世就死在這里。”我對他說。

火光映照著他的臉。陰影在他的面孔間跳躍。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似乎是在笑，無聲地笑。我坐在他身旁，感受著火的溫度。日記本和錄音機還在我的手里。我打開錄音機，在一陣靜默后，傳來了斷斷續(xù)續(xù)的犬吠聲。這下，他笑得更大聲了，臉上的陰影開始劇烈晃動。同時，一列火車在我們頭頂飛馳而過。

我跟著那個男人到了他的小房子里。他的房子就建在一座大垃圾廠的邊緣，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濃的垃圾的臭味。房子中央垂掛著一盞昏暗的小燈泡，燈泡下面有一張油膩的木桌。幽暗的角落里，有一個會動的白色的物體，湊近才看出是一個女孩。她只穿著內(nèi)衣和內(nèi)褲，在黑暗中瑟瑟發(fā)抖。她的腳腕和手腕上都戴著鐵銬，稍有動作，鏈子就會發(fā)出碰撞聲，而另一端則鏈接在黑暗看不見的深處。

我仔細地打量她。她連忙用手捂住臉，只從手指縫中偷偷看我。她引起了我的好奇。就在我想要繼續(xù)靠近她時，我被那個男人使勁拽了回來。“沒什么可看的?！彼直┑負]了揮手，碰到了燈繩。燈泡開始呈橢圓形擺動。我觀察四周，發(fā)現(xiàn)房子里堆積著很多塑料瓶子，像是小山一樣。他卸下背著的大袋子，將里面的東西傾倒出來，仍然是一堆塑料瓶。

后來，他經(jīng)常帶我去垃圾廠散步。

無邊無際的垃圾的山丘，還有空氣中永不散去的濃烈的味道，是我對垃圾廠世界的最初感受。道路兩旁，是各式各樣的垃圾經(jīng)過重新組合、拼接成的組裝物，我們像是鬼魂般漫游在垃圾的海洋中。他一般喜歡沉默不語地走在前面，而我艱難地跟在他身后。我的四肢總是很不協(xié)調(diào)，仿佛它們之前有著不為我所知的秘密，使我無法充分地調(diào)遣。有時，他會停下來等我一會兒，有時他干脆就消失在垃圾中，留下我獨自一人，面對著陌生的世界。所幸，我的手里總是緊緊攥著那根粗壯的樹枝，是的，我從來沒有丟棄它，我依靠它保持平衡，依靠這身外之物，使我勉強不至于跌倒。

在垃圾場里，經(jīng)常有焚燒垃圾的工人。他們戴著白色面罩，將垃圾聚集在一起，放火點燃。風吹過時，會將一些還燃燒著的塑料袋刮走，他們也不在意。燃著的垃圾釋放出滾滾濃煙，很快就遮天蔽日，并且散發(fā)更加強烈的臭味。這樣的垃圾焚燒點有很多，因此垃圾場平日里總是煙霧迷蒙，當我跟不上他的腳步時，很容易就迷失在煙霧中，迷路很久才能找到出路。那時我大汗淋漓，渾身虛弱，而他似乎很高興看到我這個樣子。

不過，每當他停下來安靜地等我，等我這虛弱、不協(xié)調(diào)的身體，我都會很感動。我愿意追隨他，盡管我并不記得他究竟是誰。他是我的爸爸嗎？我無法確定。而我更加無法確定的是我自己到底是誰。于是我盡量觀察他，思考每一個細節(jié)，說不定會得出一點答案。

他喜歡沿途收集塑料瓶，這在垃圾場中遍地都是，但他對塑料瓶的大小、形狀有要求，他在垃圾堆中細心地挑選塑料瓶時是十分有耐心的，而這種耐心在其它場合并不多見。他會把塑料瓶用衣服簡單擦拭一下，然后裝進背著的口袋里。每天，我們都能撿到滿滿一大袋的塑料瓶。當太陽落到垃圾的地平線之后，我們就返回那間小房子。

這個男人癡迷于用塑料瓶制造小船。那只用塑料瓶做成的小船占據(jù)了房子很大空間。塑料瓶之間用細鐵絲捆綁在一起，大概能乘坐三四個人的樣子。平時，他不讓我觸碰這只塑料船，就好像我碰一下它就會壞掉，而他經(jīng)常對它修修補補，用新瓶子替換舊瓶子，這樣一來，這件工作似乎永無盡頭。

我喜歡躺在垃圾堆里睡覺，仰望天空。我身邊全都是被遺棄的東西，置身其中，我感到很安心。天空無比遼闊，我時?？吹冒l(fā)呆，并且產(chǎn)生幻覺。我好像走進了一個陽光充沛的房間，陽臺上放著茂盛的盆栽。房間里有一張大床。我的身體輕飄飄的，四周都沒有聲響。我穿著那雙黑色膠鞋，無聲無息地走去，坐在床頭，看著床上的那個人。床上的人似乎睡著了，又似乎醒著，我看不清他的臉。我很緊張，因為我的黑色膠鞋在不停地滲出水來……

我醒來后，發(fā)現(xiàn)他又不見了。我開始四處尋找，周圍彌漫著燃燒的煙霧，這增加了困難。這時，我的后腦勺被什么東西打了一下。我回過頭，看見幾個垃圾廠的野孩子手里拿著小石子，正沖著我笑。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忽然，他從旁邊沖出來，一拳將其中一個男孩打倒在地，其他孩子立刻跑開。

“過來。”他對我說。他死死地摁著那個孩子。

他抓起一把土，開始慢慢地往那個男孩臉上傾倒。男孩使勁掙扎著，卻掙脫不開他強壯有力的胳膊。他命令我走過來，將一把土放進我的手掌里。他沖我笑著。我明白。于是我把土朝男孩的臉上砸去。他滿意地點點頭?！坝锌旄袉幔俊彼麊栁?，但更像在陳述某件事。我點點頭，再次攥起一把土，像他那樣，慢慢地倒在男孩的臉上。

她在黑暗中沉睡。對我來說，她像是一個謎。她很喜歡睡覺，一天到晚都在睡，有時我會聽見她在喃喃自語，而當我看向她時，卻又完全陷入靜默。這是我的幻覺嗎？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正在改變。以前的我是什么樣我完全不記得，卻知道自己正在改變，不是很可笑嗎？可當我像現(xiàn)在這樣沉浸在黑暗中時，這種感覺分外強烈。我看著我的雙腳、雙腿，還有我的身體。我想要它們活動，它們就隨我的意開始活動；我想要它們停下，它們就停下。我站起身，我的身體不再跌跌撞撞。

她在黑暗中沉睡。晚上的某個時刻，她會醒來。夜深人靜的時候，那個男人會帶她出去散步，有時我也跟在后面。他手中拎著鐵鏈，而她跪在地上，四肢著地，像只動物那樣向前爬行。他們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交談。那種語言像是某種動物的低鳴，低沉而短促。她不會說其它的語言，我唯一能聽懂她說的一個詞，就是“爸爸”。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外人，因此心情會變得低落起來。他注意到了我的情緒，將我叫過去，讓我?guī)退占芰掀俊Ｓ幸惶?，他對我說起他做的一個夢。他說夢見自己乘著船出海，后來船莫名地消失了，他并沒有沉入水下，而是在水面上行走。他說他那時沒有感到絲毫驚奇，仿佛這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說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知道，這是他對我的一種認可。

時間似乎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我當然不會記得具體的天數(shù)，可我感覺我在這座垃圾廠旁邊的小屋子里已經(jīng)生活了很多年。或許我根本沒有離開過這里？我曾用石頭在地上劃出道子作為記錄天數(shù)的手段，可第二天早晨就被他抹去了。他似乎很是生氣，命令我以后不要再這么做。我低著頭，看著他的那雙黑色膠鞋。

他真的接納我了嗎？我不知道。我總是感覺他依然把我當成外人，而對于她，這個男人心中是有無限關愛的。盡管他經(jīng)常對她又打又罵——手中握著皮帶或是鞭子，朝她瘦弱的身子抽打。她蜷縮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一道道血印出現(xiàn)在她的胳膊、大腿上。她用那種微弱的、像動物般的語言向她的父親求饒，而他不為所動。

過后，他扔掉手里可怕的鞭子，小心翼翼而又堅定地抱住她，任她在他的懷中輕聲哭泣。我承認，此刻我的心中是充滿嫉妒的。他們才是一家人，而我是一個外來者。我多想也走到那個男人的面前，讓他像對待她一樣，狠狠地抽我一頓！

平時，我負責喂她吃飯，因為她的雙手戴著沉重的鐵鏈，很是不便。我一口一口將食物送到她的嘴里，而她的表情總是很冷漠，也不會抬眼看我。除了喂飯，我也會為她洗澡。洗澡時是她唯一可以摘去鐵鏈的時候。她坐在一個大塑料盆里，我負責用毛巾擦拭她的身體，為她洗頭發(fā)。她的身上總是傷痕累累，新傷覆蓋著舊傷。我慢慢地用毛巾擦拭著。她的皮膚很柔軟，帶著體溫與熱水的溫度。我不敢告訴她（盡管她可能也聽不懂）我曾做過關于她的夢。在那個夢里，無邊的黑暗中，我們赤身裸體，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透不過氣的黑暗，只有她的身體閃爍著微光。

這時，她仿佛覺察出了什么，突然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我。我慌忙地錯開目光。而那個男人，依舊在昏暗的燈盞下研究他的塑料船。

我喜歡打開那臺小小的錄音機，聽里面那個陌生的男孩的聲音，直到有一天它突然靜默了，變成了一件廢物，再也發(fā)不出聲響了。這讓我很難過。我把它拿給穿黑色膠鞋的男人看。他正在擺弄他的瓶子，沒工夫搭理我；或者，他正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地上像是死過去一樣。我想讓錄音機重新發(fā)出聲來，我不想讓里面的男孩死掉，我想讓他給我答案。

那個男人睡得正香。此時是正午，混沌的陽光從外面滲進來，但屋子里依然很黑。我坐在用塑料布蒙起來的窗欞邊，呆呆地望著窗子。刮風時，會把塑料布吹得嘩嘩作響，而現(xiàn)在它很安靜。這個場景似乎似曾相識。我拿出日記本讀了起來。真奇怪，我忘記了那么多，但仍然記得文字。我可以很順暢地閱讀和寫。不可思議，我竟然記得那么多字——這些人類所特有的東西，證明我確實屬于他們。我慢慢地閱讀本子上的文字。這是人類的記錄，盡管它微不足道?？上У氖牵厦嬗行┳舟E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

這時，我聽見了某種動靜，從門口那邊傳來。我轉(zhuǎn)過頭，望向聲源處。從黑暗中漸漸浮現(xiàn)出一只蜂。我不知道它是蜜蜂還是別的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不是蜂，如果我記錯了呢？如果它其實是一種鳥呢？我站起身，朝它走去。它懸浮在黑暗中，翅膀劇烈響動著，發(fā)出嗡嗡聲。我接近它，伸出手。

它一閃就飛到了另一邊。它似乎在伺機而動。我仿佛可以看見它凝視我的眼睛。我繼續(xù)朝它走過去。這次，它突然向我的臉沖來，在我下意識用手保護住臉的同時，在我的胳膊上蜇了一口。火辣辣地痛。那個地方很快就腫了起來。它狂躁地飛來飛去。我忍住痛，瞅準機會，將它攥在了手心里。

我緊握拳頭。我可以感覺到它在劇烈掙扎。它會再蜇我一口嗎？我確實有些擔心。我打開錄音機的后蓋，將它塞了進去。我將錄音機湊到耳旁。它再次出聲了，盡管是一種絕望的暴怒的聲響。我很滿意。我看著窗外的陽光，想要繼續(xù)閱讀日記本上的文字。

一陣金屬的碰撞聲打斷了我的思緒。這是一種交流嗎？沒有文字和語言，我們真的可以明白對方確切的含義嗎？我看著她，準確地說，是我倆對視著。她身上的鐵鏈不再晃動了，忽然變得很安靜。我知道，她希望我有所動作。打開鐵鏈的鑰匙就掛在那個男人的腰間。我看著她，然后又看向她呼呼大睡的父親。于是，我緩慢地朝他爬過去。我很小心，沒有發(fā)出丁點聲音，不得不說我有這方面的天賦。很有戲劇性地，他的鑰匙就露在外面，只要我稍稍探出手，取下來……

可我停住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甚至有些憂傷。我看看鑰匙，又看看她。接著，我湊上前去，輕輕地親了一下那把鑰匙（當然也沒有發(fā)出聲音），然后迅速地像是一只蟑螂那樣爬回黑暗的角落里。屬于我自己的角落。憂傷揮之不散。我拿起錄音機，它再次變得沉默。我在耳邊晃了晃，里面?zhèn)鞒鍪裁礀|西空洞洞的撞擊聲。毫無疑問那只蜂死掉了。但是我如何能證明它確實是一只蜂而不是別的什么呢？

我醒來時，正躺在垃圾場的廢墟上。天空彌散著焚燒物冒出的灰色煙霧。我的手里拿著日記本。那上面的文字已經(jīng)日漸模糊。它也將變成無用的垃圾。我站起身，往小屋的方向走去。我越來越喜歡沉浸在黑暗中。那種時刻，我會抓住一些清晰的意識，就像是瞬間即逝的火花，我得以認識我自己。我究竟是什么？我可以感受到疼痛、刺癢、冷熱、饑飽……這一切都圍繞著一個核心，而那個核心又是多么地虛無。我如何能確定我是一個人而不是一條狗？

我決定不再去想，而是盡可能地去體會?；蛟S，我只有在體會的時刻才真正存在？于是我請求那個男人，用他的皮帶或是鞭子狠狠地抽打我，用鐵鏈鎖住我，像是對待他的女兒一樣，我想要得到同樣的對待。但是他從不理會我的請求。

“我不是已經(jīng)給過你樹枝了嗎？”他這樣對我說。

可是樹枝對我已經(jīng)沒用了?，F(xiàn)在，我學會了穩(wěn)健地行走，即使是走在垃圾遍地的廢墟中也毫無問題。我想要得到更多的東西。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每當夜幕降臨，那個男人回到家中，都會抽打他的女兒，或是輕輕地抱住她，親吻她，用我聽不懂的語言悄聲交談。我相信那一定是他們自創(chuàng)的語言，全世界只有他們兩個彼此才能聽懂?？梢韵胂?，我是多么地嫉妒她。一天晚上，那個男人睡著了。我悄悄地爬到她面前。她也在睡著，呼吸很輕，近乎于無。我伸出雙手，放在她的脖頸上。是的，只要我稍稍一用力。但她突然睜開了眼睛。她總是很機敏。黑暗中她立刻就知道我要做些什么。她睜大雙眼凝視著我，眼神閃爍著一種不同以往的色彩。我們都沒有出聲，只有彼此的呼吸聲糾纏在彼此之間。我在她的眼中是什么樣子？她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這無法打破的壁壘啊。我忽然感到了疲倦，松開了手，退回到屬于我自己的領域里。

他是我的爸爸嗎？我不確定。于我而言，他是一個強有力的人。我想這就夠了。

日記本上的字跡越來越模糊了。用不了多久，它們?nèi)紩?，這本日記也將重新變成空白。不過它確實是屬于我的嗎？或許在此前的某一天，我看見過一個因體力不支倒地不起的男孩。他一動不動地躺在臭水溝里，似乎已經(jīng)死掉了。我慢慢地接近他，見他沒有反應，就開始撫摸他冰涼的身體。我希望找到一點錢或是可以換錢的東西，可我只找到了這本日記。它對我毫無用處，可我還是鬼使神差地拿走了。

又或許，是我從某個孩子那里搶來的。沒錯，那個離家出走的孩子迷路了，誤入垃圾深處，沒有人能救得了他。我從他的手里搶走了他唯一擁有的東西。無論如何，我閱讀上面的文字，很多事情印入了我的腦子，改寫了我的記憶。想到這里我有些驚慌：它會不會企圖取代我的記憶，讓我成為另一個人？所幸它正在消失，重新恢復空白。

我將在上面寫上只屬于我的記憶。事實上我就是這么做的。垃圾場里什么都有，我可以輕易找到廢棄的鉛筆。我在第一頁寫上了我的所思所想，這些新出現(xiàn)的字使我安心，因為我知道這是屬于我自己的。我想我應該給這本日記起個名字。這可難住了我，我從來不會給任何事物命名。最終，我決定叫它“我”，沒錯，這是一個好記的名字。

我在“我”上記下了這幾天發(fā)生的事：

她生病了，蜷縮在角落里，不吃也不喝。那個男人依舊沉迷于塑料瓶子中。黯淡的燈照耀著我們的生活。有時我會想，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會結(jié)束？或許它永遠也無法結(jié)束？或許它早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而我們只不過是生活留下的影子，只不過在模仿生活而已？生活中有那么多的事物，令人應接不暇。我總是忘記它們的稱呼。我想有一天，我會忘記所有的名稱，世界（那時我也將忘掉“世界”這個詞）變成一片茫然的沒有名稱的世界。我將為所有的事物重新一一命名。那時，人或許變成狗，垃圾變星空，記憶則是一枚西紅柿……世界是一頭母羊，重新變得有趣而神秘。

這些念頭使我激動不已。我無法抑制住地渾身顫抖。我做了一個又一個夢，從不間斷。我確信我夢見了我的前世（你能相信這種事嗎），我的前世是一條狗，游蕩在沒有名稱的世界里。

大雨傾盆，河水暴漲。出航的日子到了。那個男人將用塑料瓶子編織好的筏子放進河里。雨水洗刷著我的身體，還有一切暴露在雨中的事物。我看著它們在雨中似乎像是蛋糕般慢慢融化，變得模糊不堪。

那個男人穿著雨鞋，跳上筏子。他用一根長長的竹竿當作船槳。筏子順暢地滑進河里。他回過頭，看了我最后一眼。我知道，他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了，這是他夢寐以求的時刻，離開骯臟的垃圾堆，離開昏暗的小屋，離開我們這些身份不明的私生子。

筏子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中。我凝望著那個方向，就像在凝望一場消逝的夢境。

回到小屋，我又累又餓。她依然昏睡似的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我實在太疲倦了，聽著雨聲沒過一會兒就沉沉睡去。

直到我聽見有人在我的耳邊喊我。我的眼皮異常沉重。我費力地睜開眼，看見了她。她不知何時爬到了我面前，眼神閃爍不定。風雨在窗外呼號。她輕輕地在我耳邊說著什么，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但我覺得我好像聽懂了。她的身體很燙，像是開水一樣滾燙，可我還是緊緊地抱住她。她向我敞開，無限地敞開。鐵鏈不住地顫動，發(fā)出很大的聲響。但沒有人來打擾我們。當她的嘴唇輕輕地在我的唇齒間呼出熱氣，我才意識到，這個世界是不需要語言的。我為我的后知后覺感到羞愧。

雨仍然在下，擊打著房頂，擊打著世間的一切。我們的身體在雨聲中緊緊地貼在一起，我可以感受到她身上的溫度，還有她的虛弱。在這座風雨飄搖的小屋里，我分不清是她在顫抖還是我自己在顫抖。

我們的手就這樣彼此緊握著，仿佛我們是這個世界的最后之人。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