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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棣為何夢追忽必烈時代

        2017-08-08 02:01:41邱永志
        讀書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華夷朝貢朱棣

        邱永志

        一、李世民,還是忽必烈?

        一直以來,說起明成祖朱棣,學(xué)界內(nèi)外不少人都把這位皇帝和唐太宗李世民相提并論,認為他們兩者存在諸多相似之處。一是他們都是通過骨肉相殘的血腥方式登上帝位、鞏固皇位。李世民通過“玄武門之變”弒兄逼父登上帝位,之后殺盡建成、元吉后人,力圖斬草除根;朱棣通過“靖難之役”奪得江山,之后通過誅十族、凌遲、“瓜蔓抄”等方式屠戮建文臣下,肅清異己。二是即位的不合法性陰影始終籠罩著他們整個統(tǒng)治生涯,使得他們力圖以自己全盛的文治武功來證明其正當性。故而,兩人俱躬行節(jié)儉、招言納諫、善待臣下、施行仁政等,且都建立了所謂的盛世,示于后世。

        確實,朱棣在對臣下的談話中多次提到李世民,并對他充滿了敬慕之情。永樂元年四月,朱棣稱贊李世民時說道:“昔唐太宗撥亂發(fā)正,貞觀盛世,近古罕論。”永樂三年二月,朱棣夸贊李世民兵力強盛,故能使突厥降服。永樂八年,朱棣稱贊李世民文教盛興,故遠國新羅、百濟遣子弟入學(xué)。到了晚年,朱棣也數(shù)度稱贊李世民的治國理政理念值得效仿。對于忽必烈,朱棣只有幾次涉及。如建文永樂交替之際,他多次提及忽必烈入主中原乃天命所在,以及建立了中華“垂統(tǒng)”的貢獻;永樂十七年,在對武臣敕令時,朱棣曾稱贊忽必烈的武備強盛、天下安寧。就此而言,如果要問及朱棣憧憬的君王夢,應(yīng)該是李世民時代,怎么會是后人并不熟知的“忽必烈時代”呢?

        首先,對此問題產(chǎn)生新見解的是日本著名學(xué)者宮崎市定先生。他通過深入研究后指出,永樂帝是以元世祖忽必烈自居。當時這個觀點顯得十分激進,支持者甚少。后來,日本另一位明史專家檀上寬贊同認為,永樂帝的終極理想目標不是唐太宗時代,而是忽必烈時代。他在《永樂帝—華夷秩序的完成》中說:

        通常認為,永樂帝將唐太宗視為終極目標,我也不想正面否定這種觀點。但是從結(jié)論而言,這種觀點過于片面,它只著眼于兩人人生境遇的相似性,卻完全忽略了唐代與明代的時代差異。……現(xiàn)在看來,我們不得不敬服宮崎先生卓越的見識和敏銳的洞察力?!罉返蹜?yīng)該效仿的不是唐太宗,必定是元世祖忽必烈。

        不僅如此,檀氏甚至認為朱元璋本人也是忽必烈的信奉者。他認為,每當有事,朱元璋都會言及忽必烈在位時“四夷朝貢”的盛舉。只是因為朱元璋立國不久,只能致力于穩(wěn)固政權(quán),無法像忽必烈那樣開疆拓土,建立世界性的帝國秩序。這對于多次揚言變革元俗、元制且一手建立內(nèi)斂型國家體制的朱元璋而言,多少顯得有點令人費解。

        朱元璋憧憬的君主夢是否是“忽必烈盛世”暫且不論,單論朱棣憧憬的君主夢就必定是忽必烈時代嗎?兩位史學(xué)名家俱言之鑿鑿,持論的理由有三:

        (一)元明之間具有時間上的因緣性和制度上的連續(xù)性;

        (二)元之前,中國還不是一個世界性的帝國;元之后,中國已是一個世界性的帝國。這個歷史遺產(chǎn),接替國家不得不去面對、處置。從這個意義上,唐代與明代存在本質(zhì)上的時代差異;

        (三)朱棣個人欲建立超邁其父的功業(yè),希望像忽必烈那般讓“四夷來朝”。

        從這個角度審視永樂時代,確實能釋惑不少,如朱棣為何會數(shù)次派遣鄭和下西洋?朱棣為何不顧群臣長期反對堅持遷都至元故都北京?朱棣為何違反祖訓(xùn)決意出兵安南呢?朱棣為何不擇手段來獎勵朝貢?盡管這些重大事件背后俱能找出其他的解釋,但對于忽必烈時代制度遺產(chǎn)的承繼與憧憬,應(yīng)該說是重要原因之一吧。

        故從朱棣對內(nèi)、對外的種種作為來看,他執(zhí)著追求的應(yīng)該是“忽必烈時代”。

        二、內(nèi)斂體制下的內(nèi)部擴張政策

        元代是一個奉行重商主義、多民族交錯、多元經(jīng)濟混合、疆域極其廣闊的大帝國。忽必烈統(tǒng)治時期,堪稱元帝國的全盛時期。忽必烈以其武功不僅一舉統(tǒng)一了中華本土,也大體穩(wěn)定了蒙古世界,實現(xiàn)了史無前例的偉業(yè)。他的內(nèi)外政策極具擴張性:對內(nèi),他營建大都,崇信佛事,全面推行單一紙幣制度,大肆收兌金銀,多次施行貨幣財政改革,聚斂財富。此外,他還推崇朱子理學(xué)為正統(tǒng),鞏固統(tǒng)治。對外,他海陸并舉,兵指高麗、日本和東南亞群島,降服諸國,極力促成并經(jīng)營歐亞經(jīng)貿(mào)圈和海上貿(mào)易圈。論起忽必烈的武功之盛,朱棣曾特別贊道:“自古國家盛衰存亡,未有不系于武備之張弛,漢唐世遠置不言,……元以胡人主中夏,世祖時,戎部嚴整,甲兵強盛,天下寧謐?!?/p>

        一個帝王要建立自己的“盛舉”,往往要實行擴張性的內(nèi)外政策方能辦到,但事情對朱棣而言并不簡單。朱棣登上皇位伊始,宣布恢復(fù)洪武一切舊制,悉數(shù)罷除建文改制措施。這對他而言,是事關(guān)即位的合理性大事。然而,洪武舊制卻是一個極其內(nèi)斂型的內(nèi)外制度:朱元璋通過里甲戶籍制度欲建立一個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社會,賦役財政制度幾乎全面實物化,財政奉行“原額主義”,仿效元代建立的單一紙幣制度只存其形而未能有實,而且禁止民間金銀、銅錢的流通,對于商人和市場持排斥打擊態(tài)度。不僅如此,朱元璋為了防止后世子孫勞民傷財、敗壞朱家天下,頒行了不少的祖制成例予以限制。對外方面,他一手建立了嚴格的“海禁—朝貢”二元體制,嚴格限制私人海上貿(mào)易,極力限制周邊國家朝貢的次數(shù),甚至針對日本懷良親王的多次挑釁,也采取隱忍態(tài)度,并在祖訓(xùn)中列出了十五個不征之國。這一系列措施顯示了其內(nèi)斂特點。學(xué)者黃仁宇稱其為內(nèi)斂型帝國,檀上寬指出這是個被固化的秩序,不得不說朱元璋是造就這段歷史的起點。

        朱棣要建立超邁其父的功業(yè),是無法繞開這套內(nèi)斂型的體制的,但只固守父親舊制,又怎么能建立自己的盛世?他打著革新的名義,以外御內(nèi),施行了內(nèi)外雙重的擴張性政策,在很多層面改變了朱元璋的治國理念。

        即位伊始的永樂元年,朱棣為了籠絡(luò)文人士子,以近三千人編纂規(guī)模浩大的《永樂大典》,經(jīng)歷兩番波折,前后花費五年時間最后修成。

        繼而,大力營建新都北京,投入勞力人數(shù)據(jù)說達到上百萬人(其中包含巧匠數(shù)十萬人),此事在群臣的長期反對聲浪中落成。檀氏認為,朱棣遷都有多方面的原因,最重要的莫過于這兩點:一是將大明政權(quán)由“江南體制”蛻變?yōu)椤敖y(tǒng)一體制”;二是對以明朝為中心的華夷秩序建立有重大意義,體現(xiàn)了對忽必烈時代遺產(chǎn)的呼應(yīng)。

        其后,為了疏通南北運輸,為遷都奠定物質(zhì)基礎(chǔ),朱棣大力浚通大運河之會通河段,投入的勞役達到數(shù)十萬民工,使得漕運的運力達到四百萬石以上。除了營建北京、疏通大運河外,朱棣在位期間還興修許多大工程,包括長陵陵墓、大報恩寺、武當山宮觀等。

        朱棣的對內(nèi)擴張政策充分利用了洪武體制的制度基礎(chǔ),如利用“配戶當差”的全民勞役制,廉價甚至無償?shù)卣饔么罅棵窳?,興修各種巨大工程,極度損耗國力。不僅如此,朱棣還發(fā)動“印鈔機”急速增加寶鈔的投放數(shù)額:永樂時期,國家每年的造鈔能力從洪武時期的五百多萬錠(一錠=五貫),躍升至七百六十萬錠;國家每年課鈔的數(shù)額從五百六十多萬錠躍升至一千九百多萬錠。為了應(yīng)對寶鈔急速貶值問題,朱棣首開食鹽計口納鈔法,讓全天下百姓為寶鈔的貶值買單。此外,朱棣還不惜違背洪武禁銀封礦的舊制,大規(guī)模增挖銀礦。整個永樂時期,國家每年的銀課數(shù)大體為二十三萬四千多兩(洪武時期不過二萬兩上下),是明代前期金銀生產(chǎn)增幅最大的一次。

        朱棣的對內(nèi)政策,很大部分是為了對外政策而服務(wù)。而其對外政策堪稱是“忽必烈時代”再興。

        三、新中華的天子:對外擴張政策

        在中國歷史上,除了忽必烈外,朱棣對外所取得的成就,似乎是獨一無二的。他六次派遣鄭和下西洋,四次出兵安南,五次出征蒙古;他放松海禁,通使西域,與日本重修于好,獎勵朝貢使團與朝貢番國,復(fù)興了元以來的華夷秩序,堪稱是新中華的天子。

        今人看來,朱棣似乎整個統(tǒng)治生涯都在致力于復(fù)興華夷秩序。即位伊始,針對國內(nèi)外海上走私貿(mào)易猖獗情形,朱棣就頒詔宣布:“凡番國之人,即各還本土,欲來朝者,當加賜賚。遣還中國之人,逃匿在彼者,咸赦前過,俾復(fù)本業(yè),永為良民?!睂ψ咚劫Q(mào)易的寬大處理,顯示了一種不同于洪武嚴厲海禁政策的跡象,似乎從一開始他要營建一種更加擴大的國際秩序。為此,他重新恢復(fù)市舶司制度,大肆賞賜獎勵朝貢貿(mào)易,甚至對番國攜帶違禁品,只要不太嚴重,朱棣都會容忍。如在當時,朝貢國不僅需求中國的絲綢、瓷器等物,也大量索求中國的銅錢。然洪武末期政府頒布過禁錢行用、禁錢出海的政策。為此,朱棣不惜下令重開鑄局、鑄造永樂錢用于對外賞賜,使得永樂錢大量輸出海外。然朱棣在國內(nèi)還是堅持禁錢政策,可見其對朝貢貿(mào)易的支持力度。

        即位后,朱棣隨即派遣使者曉諭各國,積極促成各國來華朝貢,力圖形成四夷賓服、諸國來朝的局面。為此,他謀求與日本建立積極的朝貢關(guān)系,重新將日本納入朝貢體制。永樂三年,他即開始派遣鄭和首下西洋。大家都知道,鄭和下西洋的目的不在于貿(mào)易,而在于踐行朱棣的新中華構(gòu)想。由于大量的賞賜和獎勵政策,來華朝貢的國家增加到六十多個?!睹魇贰の饔騻鳌酚涊d:

        自成祖以武定天下,欲威制萬方,遣使四出招徠。由是西域大小諸國,莫不稽顙稱臣,獻琛恐后;又北窮沙漠,南極溟海,東西抵日出日沒之處,凡舟車可至者,無所不屆。

        可見四夷朝貢之盛況。不僅如此,他一直視四夷朝貢為重要的國家大政。永樂六年,朱棣決定親征蒙古,讓太子監(jiān)國理政,頒令“凡重要事及四夷來朝與進表者,俱達行在者。小事達京師,啟皇太子聞”。可見,他視四夷朝貢之事的重要性不下于軍政大事。

        檀上寬認為,朱棣建立了一個超越忽必烈的中華“世界體系”,完成了華夷秩序的構(gòu)建。自此以后,朱棣以這個華夷秩序的統(tǒng)治者自居。憑借著中華絕對的政治經(jīng)濟實力,構(gòu)想了一個中華獨尊的開放性的統(tǒng)治世界。正是由于他以華夷秩序的統(tǒng)治者自居,才會打破洪武“不征之國”的祖訓(xùn),數(shù)度舉大兵降服安南,以正順逆之理;也正是由于對這一夢想的持守,他才會不顧群臣的激烈反對,不顧國力已經(jīng)極度疲憊不堪的現(xiàn)實,多次親征北地蒙古大漠,乃至最后猝死在回途中。

        四、夢想的脆弱

        對華夷秩序的執(zhí)著追求,力圖成為“世界性”新中華的天子,是朱棣一生的君主夢??梢哉f,他的君主夢不僅是忽必烈時代,而是要超越忽必烈。然而,朱棣的君主夢卻是構(gòu)建在極度消耗國力、揮霍財力的基礎(chǔ)之上。學(xué)者保守估計,朱棣對內(nèi)營建北京,疏通大運河,修建陵墓、寺觀,對外南征北討、派遣艦隊下西洋、大肆營建織造等八大工程,征發(fā)動用的軍民數(shù)達六百萬以上,占當時全國男性總?cè)丝诘奈宸种?,全國總?cè)丝诘木欧种恢潦种?。每年的財政支出?guī)模,遠超過國內(nèi)正常稅賦收入的三倍以上,若非多次近于無償性地征發(fā)民役、增印寶鈔、違反舊制開礦鑄錢等,斷不能維持。

        朱棣所實施的巨大工程構(gòu)筑在明初落后的實物勞役型財政體制之上。他濫征民力,導(dǎo)致底層軍民生活極其困苦,民眾不堪重負,大量逃亡的現(xiàn)象開始在富裕的江南地區(qū)蔓延;濫發(fā)寶鈔,使寶鈔極度貶值,導(dǎo)致以鈔為俸的官僚階層開始勒索差役銀兩,大開官僚階層貪欲之門。到了晚年,朱棣罔顧國力不堪的現(xiàn)實,仍決意親征蒙古,不惜彈壓持反對意見的夏原吉等文武大臣,不僅身死無果,更使得整個官僚集團都渴望改變。

        從全局角度看,我們也可以看出朱棣的理想很脆弱。他的內(nèi)外擴張政策大半都被長期受壓制的繼任者仁宗所改變、否定,要不是仁宗過早死亡,說不定明朝再度還都南京。仁宗停罷織造、鑄錢、下西洋等活動,顯示了對朝貢濫賞的否定態(tài)度。朱棣苦心經(jīng)營的“華夷秩序”也是曇花一現(xiàn):鄭和下西洋雖然在宣德后期還進行過一次,但這已是終曲奏響。后世雖不乏有人提議重下西洋,但遭到文官集團的深度抵制。安南之地,長期陷入叛亂的漩渦,明廷最終只得放棄。對蒙古的征伐策略更沒有降服蒙古部落,相反蒙古勢力不斷做大,差點令大明陷入亡國之絕境(“土木之變”),且這個問題縈繞明代始終。朝貢番國隨著中國賞賜的減少,來往頻率日漸低落……

        東亞世界的秩序重新陷入停滯和待轉(zhuǎn)狀態(tài)。忽必烈的時代,何嘗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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