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wèi)斌

我撫今追昔，不禁感慨萬千，唏噓嘆息不已：“唉，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實在變化快……”

記得小時候，我們那個地方有著很多關(guān)于服裝的土話俗語。比如，過年穿的衣服叫“過年衫”，最好的衣服叫“亮街衫”，寒天穿的又厚又破的衣服叫“寒婆衫”，靠一根繩子系住褲頭的褲子叫“斗頭褲”，不長不短的那種褲子，因類似于當?shù)刈谨M魚的漁民下水作業(yè)穿的工作褲，而被稱為“鱉魚褲”……

因為窮，我們家只有過年時才有可能做一套毛藍、士林布的“過年衫”。父親和大哥因為需要拋頭露面外出活動，通常比我們穿得更體面一些，也只有他們才有資格穿“亮街衫”，我和弟弟只能撿他們的舊衣服穿。

有一回，父親的一條又長又寬的“斗頭褲”爛得沒法補了，母親索性把膝蓋以下部分裁剪掉，改裝成了“鱉魚褲”，硬要我變廢為寶利用?，F(xiàn)在想來，這種“鱉魚褲”恰似時下流行的休閑短褲，可是當年我卻因穿了它而顏面盡喪，被人取了個綽號——“鱉魚褲”，受夠了別人的欺負、捉弄。

后來，隨著我們兄弟姐妹不斷茁壯成長，吃飯量和用布量呈直線上升趨勢，家庭負擔越來越重了，父親只好買來最便宜的白色糙洋布，漂染成五顏六色，給我們做“過年衫”。有一年春節(jié)，我們家終于竟連糙洋布也買不起了，害得我穿著“寒婆衫”“鱉魚褲”，躲在家里不敢出門。

俗話說：“佛靠金裝，人靠衣裝?！贝嗽捁徊患?！念小學(xué)三年級那年，父親帶著大哥冒著被打成“投機倒把”分子的風(fēng)險，脫離生產(chǎn)隊外出搞單干副業(yè)，賺了點錢后，破天荒給我們每個家庭成員做了一件“的確良”襯衣、一條“的確卡”褲子。一夜之間，我的身份和地位急驟上升，儼然成了學(xué)校里的電影明星，受到了同學(xué)們盛況空前的頂禮膜拜，大有凌駕于校長兒子之上的趨勢，從此徹底洗掉了“鱉魚褲”的惡名。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一天，我跟著母親去逛圩（集市），舉目四顧，只見圩場上不時地有穿蝙蝠衫、著喇叭褲、戴蛤蟆鏡、燙“爆炸頭”的男女小青年，手提便攜式錄音機招搖過市。所到之處，人們紛紛退避三舍，像躲瘟神一般避之猶恐不及。我好奇地追著他們看，母親急忙把我拉住，正顏厲色道：“這種人是二流子、二流婆，千萬別招惹他們！”嚇得我趕緊閉上眼睛，連連后退，可心里就是不明白，他們穿的奇裝異服不是挺好看的嗎？怎么大人們?nèi)家暼艉樗瞳F呢？

高中畢業(yè)后，我前往福建龍巖挖煤炭，發(fā)現(xiàn)很多工友明明大老粗一個，卻裝模作樣地熱衷于穿西服、打領(lǐng)帶，搞得不洋不土，不倫不類，出盡了洋相，忍不住說了一句：“這年頭，是人是鬼都西裝革履的……”結(jié)果觸犯了眾怒，話未說完，他們就呼啦一下圍了過來，氣勢洶洶地責問我放的是什么狗屁？我差點因為口無遮攔，管別人穿著打扮的閑事而被暴打一頓。

年底工程結(jié)束，我們走出礦山，一下子置身于繁華的都市街頭，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寒酸土氣，不由得動了“鳥槍換洋炮”的念頭。于是我在服裝店里買了一件皮夾克，一條牛仔褲，當場穿在身上，然后又去美容美發(fā)廳卷了一個“叔叔阿姨頭”，拿現(xiàn)在的說法，當時的感覺簡直是酷斃帥呆了。

我一路興高采烈地回到村里，左鄰右舍聞風(fēng)而至，見了我這身打扮，無不驚得目瞪口呆，異口同聲地譴責我出門半年時間不到，就墮落成了二流子。幾個大伯甚至把我的行為上升到了“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的社會倫理高度。吃飯時，父親在眾人的挑唆、慫恿下，沖著我大發(fā)脾氣，喝令我立即脫下二流子衫褲，剃掉“雞窩頭”。我不服氣，臉紅脖子粗地跟他理論起來，父親氣得渾身發(fā)抖，抬手就把飯桌掀翻，碗缽杯盤碎了一地，并順手推了我一掌，我一個趔趄站立不穩(wěn)，正好一屁股跌坐在那堆碎片上，就這樣，我為了服裝革命事業(yè)付出了血的代價……

三十多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如今，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和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的日益完善，服裝市場呈現(xiàn)出了一派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各種品牌服裝層出不窮，應(yīng)有盡有，變得越來越高檔、時尚，越來越多元化。人們的服裝消費和審美觀念也在悄然發(fā)生變化，變得越來越大膽、隨心所欲，越來越富有個性、品位。服裝界潮流瞬息萬變，令人應(yīng)接不暇，我們再也分不清楚什么是“過年衫”“亮街衫”了，有了合適的衣服，隨時隨地都可以買下，而且每一種款式都是精品，拿得出手，上得臺面。粗衣土布也未必檔次低，一不留神，“寒婆衫”“斗頭褲”“鱉魚褲”都有可能被當作時尚，卷土重來。

前些日子，我揀了幾套八成新的衣服，打算送給鄉(xiāng)下住的滿叔穿。在我的印象中，滿叔一向邋遢落拓，不修邊幅，可他居然不領(lǐng)情，憤憤地嚷道：“我又不是沒錢買新衣服，你把這樣的垃圾扔給我，以為我是叫花子??？”

我平白無故受此冷遇，心里很不是滋味，賭氣地說：“我總不能拿回城里去吧，你就把它當廢品賣掉算了?！?/p>

誰知滿叔火氣更大了：“這么幾片破布條能值幾個錢？只怕白送給撿破爛的都不要呢，你明白么？”

嬸嬸見此情景，趕緊上前打圓場：“這些年，家里富裕了，你滿叔吃要好，穿要好，挑剔得很呢。別理他，別理他！”

從滿叔家里出來，在返回城市的路上，我撫今追昔，不禁感慨萬千，唏噓嘆息不已：“唉，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實在變化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