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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林外史》中的飲食(一)

        2017-08-07 04:42:57王國華
        烹調(diào)知識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馬二吳敬梓儒林外史

        王國華

        中國文化里有“民以食為天”的說法,但這并不說明我們有美食傳統(tǒng)。吃飯成為頭等大事,原因只是生產(chǎn)力低下和戰(zhàn)亂頻仍,難得溫飽。其實戰(zhàn)亂也多由吃不上飯引起。而所謂美食,強調(diào)的是享受,是比吃飽更高一個層次的需求,是很奢侈的東西。它與“民以食為天”本質(zhì)上相悖。飲食已為天,天上豈有天?這樣,我們就能理解為什么歷代名著中談美食的少之又少。張岱和袁枚等個別人能把目光集中于吃吃喝喝,實屬難得。

        《儒林外史》作為流傳至今的名著,里面也多次詳盡地提到飲食。作者吳敬梓出身名門,晚年貧困交加,跟曹雪芹、張岱類似。他筆下的飲食讀來就有了別一番含義。

        該書第十三回中提到,蘧公孫去見馬二先生,兩人閑聊過程中,書店里面的下人捧出飯來,乃是家常肴饌:一碗燉鴨,一碗煮雞,一尾魚,一大碗煨的稀爛的豬肉。馬二先生飯量頗大,舉起筷子說,你我知己相逢,不做客套。當(dāng)下吃了四碗飯,將一大碗爛肉吃得干干凈凈。里面聽見,又添出一碗來,馬二先生再舉碗,連湯都吃完了。有人說這段文字反映了文人的不羈,有人說反映了文人的虛偽性,一個動輒之乎者也的人喜歡大葷,吃相不雅。在我眼里,這些評價都是扯淡,人家這不明明在炫富嗎?只需把時光倒回至20世紀80年代初,那時改革開放已有幾年,我還是個小孩子,如果讀到這段文字,一定饞得口水直流。雞鴨魚肉怎么能是家常菜?我不相信此前的民國、清朝、明朝以及更早的時代里,中下層社會會比20世紀80年代更好。讀者有興趣可以找明恩溥、李提摩太等外國傳教士的中國見聞錄來讀一讀,看看他們筆下的清末百姓生活。這些人的文字顯然比信口開河的馬可·波羅靠譜,比喜歡粉飾太平、眼睛只往上看不往下看的中國文人更寫實。在他們眼中,那時的中國即使沒有“家家借錢,戶戶挨餓”,但也好不到哪里去。馬二先生大魚大肉,吃得起放得下,讓人艷羨。從作者角度講,也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心理:別看哥現(xiàn)在窮,但什么都見過,比你一般讀者高端。有位經(jīng)常挨罵的作家說過一句挨罵的話:作家寫的東西,就是給不如自己的人看的。你給哲學(xué)家看心靈雞湯,對億萬富翁講法國奢侈品,都是自尋不快的做法。二流作家的讀者必然三流,一流讀者要找特等的作者——扯遠了。

        書中類似場面比比皆是。第十五回,洪憨仙請馬二先生吃飯:一大盤稀爛的羊肉,一盤糟鴨,一大碗火腿蝦圓雜膾,一碗清湯,“雖是便飯,卻也這般熱鬧”。第十九回,潘三請匡超人吃飯。潘三叫切一只整鴨,膾一賣海參雜膾,又是一大盤白肉,都拿上來。飯店里見是潘三爺,嚇得屁滾尿流,鴨和肉都撿上好的極肥的切來,海參雜膾加了很多味用作料。第二十回,蔣刑房向匡超人講起潘三系獄的事兒,匡超人說,“潘三哥是個豪杰,他不曾遇事時,會著我們,到酒店里坐坐,鴨子是一定兩只,還有許多羊肉、豬肉、雞、魚,像這店里錢數(shù)一賣的菜,他都是不吃的?!边@說明,在有錢人的社會里,雞鴨魚肉并不俚俗,是有品位的表現(xiàn)。第二十二回,大騙子牛玉圃在船上開飯,兩個長隨買了一尾鰣魚、一只燒鴨、一方肉和些鮮筍、芹菜,一齊拿上船來。第二十五回,鮑文卿請倪老爹吃飯,問有什么飯菜,跑堂的伙計牛逼哄哄地扳著手指頭說:“肘子、鴨子、黃悶魚、醉白魚、雜膾、單雞、白切肚子、生烙肉、京烙肉、烙肉片、煎肉圓、悶青魚、煮鰱頭,還有便碟白切肉?!蹦呃系f:“我們是自己人,吃個便碟就行了。鮑文卿說,便碟太簡單,叫堂倌先拿鴨子來吃酒,再爆肉片下飯。”第四十五回,余大、余二先生赴席,主人擺上來九個盤子:一盤青菜花炒肉、一盤煎鯽魚、一盤片粉拌雞、一盤攤蛋、一盤蔥炒蝦、一盤瓜子、一盤人參果、一盤石榴米、一盤豆腐干。燙上滾熱的封缸酒來。

        這些菜,讓當(dāng)時的一般讀者讀到,也是驚嘆不已。

        《紅樓夢》中鳳姐提到茄鲞的經(jīng)典做法:“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簽了,只要凈肉,切成碎丁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雞湯煨干,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焙髞碚嬗泻檬抡咴囘^,其實就是油乎乎的一坨。但“油乎乎”三個字,足令油腥不見的人眼饞?!度辶滞馐贰分械娜舾擅枋鲭m然與此有所不同,但本質(zhì)一樣。今天微博、微信上的美食秀,都是分享和炫耀兼而有之。有一個笑話講,快遞員敲開一個人的門,端著一盤菜說,你朋友的手機壞了,發(fā)不了微信,讓我把他今天要吃的菜端給你看看。在飯店里,手機拍照聲響成一片。其他任何事物都沒有如此魔力,這里面定有隱秘的原因。

        本書中,馬二先生逛杭州是高潮之一,亮點之一。通過他的眼睛速覽清代(吳敬梓生活的年代)杭州風(fēng)情風(fēng)物,耐人把玩。

        所謂人情風(fēng)貌,婦女是必不可少的元素?!澳且淮淮l(xiāng)下婦女來燒香的,都梳著挑鬢頭,也有穿藍的,也有穿青綠衣裳的,年紀小的都穿些紅綢單裙子。也有模樣生的好些的,都是一個大團白臉,兩個大高顴骨;也有許多疤、麻、疥、癩的。一頓飯時,就來了有五六船。那些女人后面都跟著自己的漢子,掮著一把傘,手里拿著一個衣包,上了岸散往各廟里去了?!边@是來趕廟會的?!翱匆娢骱厣狭a下系著兩只船,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換衣裳,一個脫去元色外套,換了一件水田披風(fēng);一個脫去天青外套,換了一件玉色繡的八團衣服;一個中年的脫去寶藍緞衫,換了一件天青緞二色金的繡衫。那些跟從的女客,十幾個人也都換了衣裳。這三位女客,一位跟前一個丫鬟,手持黑紗團香扇替她遮著日頭,緩步上岸,那頭上珍珠的白光,直射多遠,裙上環(huán)佩丁了當(dāng)當(dāng)?shù)捻??!边@是城市里的中產(chǎn)階級。“那些富貴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隊,里里外外,來往不絕,都穿的是錦繡衣服,風(fēng)吹起來,身上的香一陣陣的撲人鼻子。馬二先生身子又長,戴一頂高方中,一幅烏黑的臉,腆著個肚子,穿著一雙厚底破靴,橫著身子亂跑,只管在人窩子里撞?!蹦腥丝吹降闹挥信?,如同女人只看到男人。異性相吸,既是馬二先生應(yīng)有的本性,也是作者吳敬梓的下意識。(未完待續(x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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