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壯
德兒出生后,我就開始改口叫他“爺爺”。他跟我當了44年的父子,前26年我叫他老爸,后18年我都叫他“爺爺”,因為爺爺是他最愛聽到的一種稱呼。
其實從我開始叫他“爺爺”后,我和他的父子關系才起了微妙的變化。
初次叫他“爺爺”,當然是學他孫子的口吻,很可能的場景是:在一間醫(yī)院里,我抱著那個剛出生的嬰兒,指著站在他面前的那個老人說:“這是你爺爺喔!”
后來愈叫愈順口,很可能的因素是:爺兒孫三代人常常聚在一起,而且他的孫子永遠是我和他聊天的主題。從“爺爺你看德德會爬了喔!”到“爺爺明天我們一起送德德到幼兒園”,我和他之間因為有了一個“中介”,父子間的對話才愈來愈多。
但在那個“中介”未出生前,我和他之間卻是另一種父子關系。
我父親生了6個兒女,但我們從小就唯母命是從,放學回家第一個打招呼的人是母親,給我們零用錢的人是母親,罵人打人的是母親,甚至第一次離家寫信報平安,信封上寫的收信人也是母親的姓名。
即使我是他6個兒女中特別偏愛的一個,但我和他一個月說的話,可能加起來還沒有我和母親一天所說的話多。他是一個沉默的父親,也因為沉默,他變成了一個陌生的父親。
在“父親”這個名詞前加上“陌生的”這個形容詞,好像有點不可思議,但我這幾年每次回想起我跟他同住的那18年,記憶中的父親講過什么話、做過什么事,知道的確實是少之又少,少到我不得不用“不可思議”這個形容詞描述他。
他的故事,我們從小是聽母親講的,即使他蹺著二郎腿坐在旁邊,他也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除非你問他,否則他從來不插一句話。幸好我從小就愛發(fā)問,才能一點一滴地把他的歷史拼湊起來,從他出生的老家,一路拼湊到他從上海搭船逃難到高雄,否則我們家6個孩子對自己父親的認識,很可能比對鄰居別人父親的認識還要少。
直到他北上與我同住的另一個18年,他雖然仍是個沉默的父親,但不再是個陌生的父親,當然,也更不是個陌生的爺爺。
他以前沒跟他兒子講的那些故事,他會講給他孫子聽,我坐在旁邊當聽眾,偶爾也會插個話,甚至糾正他“奶奶以前講的不是這樣啊……”。每次他都會說:“你媽記錯了,以前我只是不講,我自己的事我怎么會記不得?!本瓦@樣,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我是從“爺爺”的故事里才知道了更多父親的故事。
直到他的身體日漸衰敗后,爺爺講故事的次數(shù)也愈變愈少;我又變成以前那個愛發(fā)問的兒子,常常故意講他那些我早已倒背如流的前塵往事,但他蹺著二郎腿坐在旁邊,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18年前的那個父親又重回眼前。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我叫他,爺爺》一書)(責編 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