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86至1994年間,張中行相繼推出了《負暄瑣話》《負暄續(xù)話》與《負暄三話》三部文集,世稱“負暄叢話”?!皡苍挕钡某霭妫粌H引領(lǐng)了1990年代以來興起的“文化懷舊散文”的風(fēng)尚,而且因應(yīng)了文壇、學(xué)界與大眾傳媒重新關(guān)注民國時期的思想、學(xué)術(shù)與文化的時代潮流。以往對于“叢話”的研究,大都將其作為一種社會—文化現(xiàn)象加以考察。而本文則致力于通過呈現(xiàn)其文類選擇與書寫策略背后的立意與用心,揭橥其內(nèi)在的思想資源與歷史意識。具體而言,便是張中行在“叢話”中的百余篇志人文章里,蘊藉了以古典的“世說經(jīng)驗”在當(dāng)代中國重新激活“史傳傳統(tǒng)”的努力。他的這一追求不僅遠非此后的大量附庸之作所能比擬,而且也因其觸及了知識分子在新的歷史境遇中如何“入史”與“傳史”的問題,從而具有了相當(dāng)程度的思想史與學(xué)術(shù)史意義。
關(guān)鍵詞:張中行;“負暄叢話”;世說經(jīng)驗;志人文章;史傳傳統(tǒng)
引 言
1940年代末,張中行(時用名張行?。┲骶幏饘W(xué)月刊《世間解》,期間結(jié)識燕京大學(xué)教授顧隨。顧隨的談禪名著《揣籥錄》,經(jīng)張中行約稿,在雜志上陸續(xù)刊載。{1}四十年后,張中行回憶道:“我主編的佛學(xué)月刊,得到許多師友的支援;但由分量重、反響多這方面說,列第一位的是顧先生這一篇。”{2}兩人自此交好,顧隨曾以自己的《苦水詩存》與《留春詞》合冊相贈,并題詩曰:
禪月空明息世塵,吾衰已久竟誰陳。當(dāng)前哀樂要須遣,論定千秋自有人。
顧隨此詩,既是自況,亦復(fù)與張中行共勉。在“未可成新夢”時,選擇“息世塵”“遣哀樂”式的“憑教覓舊心”,揭示出的乃是在天玄地黃的暴風(fēng)驟雨中,顧隨、張中行等一脈知識分子取向“內(nèi)面”的精神姿態(tài)。
如果說1930年代老北大的“紅樓點滴”為張中行提供了視野與襟懷的話,那么主編《世間解》的經(jīng)歷則為他養(yǎng)成“近學(xué)問而遠世俗,重義而輕利”的人生趣味準(zhǔn)備了思想資源。③張中行日后不斷反顧的紅樓印象,正是在這一時期通過密集的約稿活動被他激活與賦形。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1940年代末才是張中行回憶的真正起點。
在1980年代初的革故鼎新之際,張中行撰文追懷顧隨,抄錄此詩,進而寫道:“這樣的詩,這樣的字,我每次看到,就禁不住陷入凝思。思什么?引顧先生筆下常見的一句話,不可說,不可說?!眥4}“不可說”出自顧隨《揣籥錄》的第四章。{5}正是在這份對于“不可說”的“凝思”中,張中行的《負暄瑣話》《負暄續(xù)話》與《負暄三話》相繼問世{1},被譽為“現(xiàn)代的《世說新語》”{2},風(fēng)行一時。關(guān)于六十余萬言的“負暄叢話”,張中行自稱“以記憶中的可傳之人、可感之事、可念之情為題材”③,“雖然是名副其實的瑣屑,就主觀愿望說卻是當(dāng)作詩和史寫的”{4}。以寫詩寫史的姿態(tài)記言記行,是他顯著的文類與精神追求。而在其背后蘊藉的,正是顧隨所謂“吾衰已久竟誰陳”的別樣情懷。
寫詩關(guān)乎“文”,寫史系于“質(zhì)”。張中行之關(guān)注“可傳”“可感”“可念”,對于世說經(jīng)驗與史傳傳統(tǒng)兩者關(guān)系的把握,可謂十分自覺與準(zhǔn)確?!柏撽褏苍挕钡臅鴮懶问绞恰艾F(xiàn)代世說”,但在實質(zhì)上建構(gòu)起的卻是名流、奇士在“儒林”“文苑”之外進入史傳的另一種可能性。
一
《世說新語》凡“德行”“言語”等三十六門,“以類相從,事起后漢,止于東晉”,是中國古典志人小說的濫觴。世人在評價其藝術(shù)成就時,多采魯迅之說:“記言則玄遠冷峻,記行則高簡瑰奇?!眥5}
《世說新語》堪稱一部“魏晉風(fēng)度”的影像志,所錄各位傳主的言行莫不標(biāo)新立異,但集成一書,卻又可見“異”中之“同”,那便是一時之思想潮流、社會意識、文化生態(tài)與士林風(fēng)氣。旨在“志人”,且以個性化的言行為取材對象與評價標(biāo)準(zhǔn),這與魏晉注重品第,推崇吐屬玄虛與舉止疏放的時尚相得益彰。故而《世說新語》雖有“文”的意義,但更具“史”的精神,其“志人小說”的文類特征無疑在淵源有自的史傳傳統(tǒng)中也具有獨特位置。
《世說新語》及其以降諸書,形成了一套高度自足的話語模式與典故系統(tǒng)。這些話語與典故,在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精神史中,曾經(jīng)發(fā)揮過重要的結(jié)構(gòu)作用。寄托其中的思想脈絡(luò)與言行范式,多次通過士人的經(jīng)驗性表達被召喚與啟用。特別是在與魏晉時期相仿的轉(zhuǎn)折時代中,它們更是成為知識分子選擇出處進退時參照與想象的“風(fēng)度”標(biāo)準(zhǔn)。因此,何時與怎樣調(diào)動“世說經(jīng)驗”,也就不僅是一門“藝術(shù)”,更是一種“事件”了。
張中行的“負暄叢話”被稱為當(dāng)代的《世說新語》。有研究者發(fā)現(xiàn),在這些名流與奇士的傳記中,“我們常常能夠從這沖淡雋永中咀嚼出一種苦味,連不時出現(xiàn)的幽默里也有這種苦味?!行邢壬f他的《瑣話》是當(dāng)作詩和史來寫的,這種苦味也許就是最好的說明”⑥。這一由“文”及“史”的看待方式與論述思路值得關(guān)注,因為把“世說經(jīng)驗”的探討止于“文”的層面是遠遠不夠的。在“文筆”之外,其中還蘊含著“史法”的問題。而對于“史法”的選擇,反映的則是作者對于時代的認識以及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的對于歷史的理解。
張中行志人文章中的“苦味”,與錢鍾書在同一時期談?wù)摗霸娍梢栽埂钡脑掝}可謂遙相呼應(yīng)。在王德威看來,“錢的討論旁征博引,一如既往,但在‘文革之后他不談詩可以興、觀、群,而談詩可以怨,顯然有弦外之音”{7}。張中行與錢鍾書盡管面目不同,但兩人都深諳文史之學(xué),尤精于曲直之道。正如錢鍾書在“抒情傳統(tǒng)”中別出心裁,張中行選擇“世說”作為表達策略這一行為本身,同樣應(yīng)當(dāng)進行歷史化的審視。
僅從“形似”的角度揭橥“負暄叢話”與《世說新語》的相似性,固然有文體學(xué)上的意義,但文類在文學(xué)/史學(xué)的演進過程中,通常更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文學(xué)/史學(xué)制度的產(chǎn)物與表征?!笆勒f”背后的制度,即在具體的社會—歷史條件下建構(gòu)起來的文本內(nèi)外的隱微關(guān)系。只有進入制度層面,才是認識與理解兩者緣何及如何“神似”的關(guān)鍵。因此,討論“當(dāng)代世說”,就有必要從《史記》與《漢書》奠立的史傳傳統(tǒng)入手。而張中行的書寫也正是循此“思接千載”。endprint
史傳傳統(tǒng)與記言記行的志人模式相伴相生,這是中國史學(xué)的一個顯著特征。汪榮祖在《史傳通說——中西史學(xué)之比較》中指出:“傳之義多矣。左氏傳述經(jīng)旨,賢人之書也,無與一人之始終。紀一人始終,肇自史遷。太史公草創(chuàng)本紀、世家、列傳,載一人一世之事跡,以傳之后世。班固繼之,后之史家卒莫能易。實齋曰:‘蓋包舉一生而為之傳,史漢列傳體也。紀傳體者即今之所謂‘傳記(biography)者也?!睙o論是章學(xué)誠所言的“史漢列傳體”,還是汪榮祖所說的“紀傳體傳記”,指出的其實都是同一書寫傳統(tǒng),即“史傳合一,既為定體,吾華史學(xué)傳統(tǒng),遂以人為史之重心矣”。{1}
“史傳合一”雖為“定體”,但歷代史家在具體的書寫實踐中,卻往往能從史漢的列傳/紀傳文類發(fā)端,創(chuàng)造出眾多旨在“志人”的亞文類與子文類?!笆勒f”便是其中的一種。一方面,《世說新語》通過捕捉與記錄典型“瞬間”,以點帶面,承擔(dān)了魏晉時期月旦品藻的社會功能;另一方面,又以“人”的個性化而非“人”的重要性為記言記行的主要標(biāo)準(zhǔn),從而與此前史傳書寫的主流模式有所不同,是故具有獨立的史學(xué)與文學(xué)價值。也就是說,史傳傳統(tǒng)中的“世說經(jīng)驗”乃是形式與內(nèi)容的高度統(tǒng)一,“說什么”自然包融在了“怎么說”的策略選擇中。而在“怎么說”的背后,更有一套經(jīng)過別擇的歷史意識與現(xiàn)實態(tài)度。多個層面的關(guān)懷聚焦于書寫形式這一關(guān)節(jié)點上?!笆勒f經(jīng)驗”中的話語模式與典故系統(tǒng)之所以時常能夠在相似的歷史語境中被成功激活,主要便是有賴于此。
二
《負暄瑣話》《負暄續(xù)話》與《負暄三話》分別收文64篇、55篇與68篇。大致歸類,主要書寫了知識分子、老北大與老北京三者,其中以第一類最為大宗,影響也最大。全面考察“負暄叢話”并且做出評價將是一項規(guī)模宏大的工作,并且至少應(yīng)與張中行的自傳《流年碎影》、著作《禪外說禪》以及《順生論》等進行對讀。不過,單就其間的知識分子傳記部分而言,延續(xù)“世說經(jīng)驗”與“史傳傳統(tǒng)”的思路來揭示其生成機制與表達策略依然有效。
張中行曾經(jīng)夫子自道:“舍小取大,三本話的主流還是懷念?!边@一說法符合實際。當(dāng)然,從《瑣話》到《續(xù)話》,再到《三話》,“懷念”的方式與效果略有不同。張中行日后回憶:“就《瑣話》說,寫的不過是人、地、事之類。而我,也是人,就難得不受大小環(huán)境的影響,改革開放,說幾句私見,只要意不在反,不再有坐牢或充軍的危險。于是有時,嘴不嚴,或筆一滑,所說或所寫就超出人、事、地的范圍,正面說是也出現(xiàn)了‘意。意不多,但性質(zhì)雜,間或也有屬于對外的觀感的,總之就不好說是懷念,有違于寫《瑣話》時的初衷了?!眥2}所謂“有違初衷”者,主要指的是《續(xù)話》與《三話》。
與《瑣話》相比,《續(xù)話》與《三話》不僅不再有“小引”與“尾聲”等體例上的設(shè)計感,而且在書寫姿態(tài)與話題安排上,也與前者形成了饒有意味的縫隙與張力。如果完全參照《瑣話》期待的“共同的性質(zhì),共同的色彩”③,那么“叢話”三部無疑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但個中文筆與史法的流變,又大都可以在文本與史實之外尋得直接或者間接的答案。所以,閱讀“負暄叢話”,除去將其看作一個整體,也需要將其視為一個從1980年代初到1990年代中期不斷展開的過程。其間的“說什么”固然重要,但“怎么說”以及為何選擇如此立說同樣值得關(guān)注,因為正是在這一層面上,張中行的書寫行為與史傳傳統(tǒng)中的“世說經(jīng)驗”形成了共鳴與交響。
在“負暄叢話”中,張中行月旦人物的主要理論資源來自于前四史中的列傳/紀傳,其中語出史漢者尤多。促成張中行“很愿意由于籬下的閑談,有點點的人和事還能存于有些人的感知里”的,正是《史記·伯夷列傳》中的一句“巖穴之士,趨舍有時,若此類,名湮滅而不稱,悲夫!”{1}張中行十分鐘愛這篇列傳,不只因為此語“慨嘆有不少隱居之士,道高望重,卻沒世而名不稱,與草木同腐,也不免于心境凄涼”,更在于他從中體悟到了《史記》在筆法層面上的精妙所在,即“一是執(zhí)筆為文,要有分量重的內(nèi)容。何謂重?不過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悲天之懷和憫人之淚而已。二是文無定法,應(yīng)該隨著思路馳騁,有時合了常規(guī),起承轉(zhuǎn)合,可以;有時不合常規(guī),如用兵之背水一戰(zhàn),也未嘗不可,甚至未嘗不好”。{2}
在《瑣話》中,既有從章太炎到張伯駒等名流,也有從慶珍到銀閘人物等奇士,他們的身份、地位、經(jīng)歷與事跡各不相同,但在張中行筆下卻無一不“重”,無一不通透著司馬遷熔鑄在史傳傳統(tǒng)中的“悲天憫人”的心情與心境。對于名流而言,年譜、行狀、傳記與小說各作幾部,恐怕也難以窮盡其平生功業(yè);但一篇僅有千余字的《章太炎》,卻能別具只眼,在文壇與學(xué)界的諸多追懷文章中脫穎而出,原因就在于張中行能獨抒一份“悲天之懷”。他寫章太炎,不寫其作為“革命元勛”與“國學(xué)大師”的歷歷建樹,而聚焦于其晚年的一場演講,發(fā)揮記言的專長——“現(xiàn)在只記得最后一句是:‘也應(yīng)該注意防范,不要趕走了秦檜,迎來了石敬瑭??!其實是‘九一八以后不久,大局步步退讓的時候。話雖然以詼諧出之,意思卻是沉痛的,所以聽者都帶著憤慨的心情目送老人走出去?!雹壅绿住坝⑿圻t暮”的背影,由此進入歷史。而就奇士來說,雖有可能成為一時“市井人物”,大多卻終究難逃“名湮滅而不稱”的命運;但一篇《慶珍》,不描音容,不摹笑貌,張中行與傳主甚至沒有直接接觸,卻能寫得雜樹生花、滿紙云煙,不可不歸功于其中飽含的“憫人之淚”。此番他專事記行,寫慶珍“拙于理財,孤高怪癖,晚年閉戶,以書畫自娛,右臂麻痹,改用左手,又像是高南阜一流人物”{4}。前六句說三事,僅拈出二十五字,卻如大珠小珠,擲地有聲;最后一句以高鳳涵作比,對于這位“六朝人物”蓋棺定論,于文人趣味外,亦不忘史家責(zé)任。寫名流與奇士的兩副不同筆墨,正是張中行對于《史記》“文無定法”經(jīng)驗的承繼與發(fā)揮。
《負暄瑣話》中的傳主均為前輩,待到《三話》則已都是并世之交?!度挕匪爸尽敝叭恕敝邢喈?dāng)晚近的一位是趙麗雅,即揚之水。張中行寫道:“問這個筆名來自《詩經(jīng)》的哪一篇(因為不只一篇),她說是《王風(fēng)》‘揚之水,不流束薪那一篇。問有何取意,說無何深意,只是念一遍,覺得好玩而已?!眥5}這位“不流束薪”的揚之水,在近二十年后,開始刊行其擔(dān)任《讀書》編輯時的日記《〈讀書〉十年》。⑥在這部日記中,張中行反過來又成為了趙麗雅記言記行的對象?!皡苍挕迸c《十年》,一傳記,一日記,兩者盡管文類不同,卻具有相同/相通的歷史意識。揚之水說:“關(guān)于我和《讀書》的十年,一切盡在這挑挑揀揀選出來的幾十萬字中,我已無須再說什么。唯一恐怕引起麻煩的幾句廢話是,這里記錄了不少月旦人物的‘私語,似乎不宜公開,不過想到這些評議其實很可以反映評議者本人的性情與識見,卻無損于被評議者的成就與聲名,時過境遷,這些‘私語便只如《世說新語》的講故事,我們便也只如聽故事罷?!眥7}同為“月旦人物”,同作“當(dāng)代世說”,盡管從“瑣話”變成了“私語”,但《十年》對于“叢話”傳統(tǒng)顯然在有意接續(xù)。endprint
代有傳人意味著淵源有自。在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史上,如此大規(guī)模地對《世說新語》進行資源啟用與范式召喚,并不始于張中行的“負暄叢話”。抗戰(zhàn)時期,陳寅恪等人就曾在自己的詩詞與序跋中大量移植過“世說”中的典故與話語,化“今典”為“古典”,書寫一代士人南渡北歸的“心史”。而留平學(xué)者余嘉錫自1937年開始箋疏《世說新語》,“重點不在訓(xùn)解文字,而主要注重考案史實”{1}。他在書后有題記稱:“讀之一過,深有感于永嘉之事,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他日重讀,回思在莒,不知其欣戚為何如也?!眥2}此舉可謂以“古典”作“今典”,所以他對華歆、王朗與陳群等人的矯偽干譽尤多批評,對阮籍佯狂避世深有體會,對那些“進退失據(jù),無以自處”者則抱以悲憫理解。③張中行曾聽過余嘉錫的課,晚年在自傳中這樣評價他:“著作不少,貢獻大,歸道山以后,還由其東床快婿周祖謨先生整理出版《世說新語箋疏》,我覺得這是出自樸學(xué),最靠得住?!睂Ρ绕鋾r學(xué)界大話與空話盛行,張中行感慨道:“還是覺得老一輩的一步一個腳印值得珍重?!眥4}在余嘉錫的著作中,對于張中行影響最大的當(dāng)數(shù)《目錄學(xué)發(fā)微》,而非這部《世說新語箋疏》。是故,張中行的“世說”書寫大概談不上與余嘉錫的“世說”研究有何直接關(guān)聯(lián)。但由余嘉錫與陳寅恪在內(nèi)的諸多民國人物“合璧”而成的現(xiàn)代中國的“魏晉風(fēng)度”,對于張中行卻無疑是影響深遠的。
“負暄叢話”用心于在凸顯“個性”中建構(gòu)“群像”,每位傳主或許都不是“最后一個”,但他們的“合影”在張中行的筆下卻已然成為“最后一代”。自此,“風(fēng)度”隱入歷史深處,化作了懷念對象。陳寅恪與余嘉錫正在此列。而這一“世說”傳統(tǒng)雖然在現(xiàn)代中國時顯時隱,卻終歸不絕如縷,張中行在其間的承傳與經(jīng)營,不容小覷。因為懷念正是一種書寫,而書寫旨在“拒絕遺忘”。
三
呂冀平在《負暄瑣話》的序言中,曾有意引導(dǎo)讀者在感知書中的“世說”色彩之外,也體悟字里行間的“苦味”。此后,研究者在論及此書時,也多以此為切入點,探討張中行文章的文體感與文學(xué)史意義。孫郁將張中行的若干志人文章置于古人“所見所聞、記人記事”的文脈中加以考察,強調(diào)其“清寂的一面”。他寫道:“袁宏道寫徐文長,怪而有趣,是錄異志怪之類。韓愈記柳宗元,也余音裊裊,詩中含史,不像他的論文,太有道學(xué)氣。那是文人間的相惜,彌漫著愛欲和感傷,都是難得的好文章。到了晚清,林紓筆下的小人物,陳獨秀眼里的狂士,都氣韻生動,寫得很好。周作人關(guān)于劉半農(nóng)、錢玄同的悼文,亦摯意深深,如風(fēng)拂面,很愜意的。張中行晚年著書,在氣脈上暗襲前人,好的因素繼承了許多。觀其文,是從金石里流出來的,又沐以西哲的光澤,還雜有舊詩文的風(fēng)采。不像流行的時文那么甜膩,冷澀的心緒在流淌著?!眥5}根據(jù)孫郁勾勒出的這一譜系,張中行“暗襲”的“前人”顯然指的是周作人。因此,當(dāng)他憑借《負暄瑣話》“一鳴驚人”時,真正帶給文壇與學(xué)界的正是這種在1949年以后久違的閱讀體驗。而目前研究者對于張中行的分析,也主要是在周作人以降的脈絡(luò)中展開。
與年輕一輩的研究相比,同時代人的眼光或許更值得關(guān)注。最早道破張中行在《負暄瑣話》中志人的目的在于“群像”而非“個性”者,是周汝昌。他在談及“《瑣話》主要內(nèi)容是記人”時說:“這其間自然是中行先生一人筆下所至,雖然大有選擇,畢竟又帶著‘偶然性,從哪一個角度說也絕不‘系統(tǒng)‘全面;然而那一時代時期所生的人,人物,人才,又分明勾勒出一個小小的側(cè)影來。這個時代時期是不凡的,從那以后,相較而觀,又出了多少堪與儔匹的人,人物,人才?學(xué)者如是,藝術(shù)家也如是?!雹拗苋瓴c出的,是張中行在捕捉“那一時代時期”的側(cè)影時的心理動因。用張中行自己的話說,即“負暄”之感是“年華遠去,一事無成,真不免有煙消火滅的惆悵”使然{1},但能否化作“瑣話”之文則取決于個體追求與現(xiàn)實生發(fā)。所謂“系統(tǒng)”“全面”在1980年代的文化語境中顯然都有具體所指,因此,無論張中行的書寫,還是周汝昌的閱讀,也就都有與當(dāng)下對話的意味包孕其間?!柏撽褏苍挕眴酒鸬氖且淮R人的集體記憶,傳遞出的是他們在經(jīng)歷世殊時異后的共同心情。但寫作“負暄叢話”這一行為本身并不僅是指向歷史,更著眼現(xiàn)實。
在不同代際之間,就具體話題進行溝通相對容易;然而今昔兩隔,對于不同時代的整體感受一般卻很難真正理解。當(dāng)“叢話”問世時,同時代人如周汝昌、啟功等,實質(zhì)上通過序跋的形式發(fā)揮了培養(yǎng)與引導(dǎo)讀者進入具體的歷史情境的作用。他們作為即將謝幕的“一代人”,關(guān)注的是自我在歷史進程中的位置與境遇。正如張中行所言:“老了,有時也想到三不朽?!彪m然“立德,談何容易;立功,已無投筆從戎的勇氣;立言,沒有什么值得藏之名山的精思妙想”{2},卻依舊勉力為之——自其表言之,其書寫的是一束“叢話”;而自其里言之,則是一代人的詩與史。而這,無疑正是一種具體的“立言”方式。同時代人的相襄不妨解讀為他們基于一致的歷史/文化立場做出的“交響”與“合唱”。周汝昌稱道《負暄瑣話》是“筆記野史閑書”③,啟功表彰張中行“既哲又癡”{4},皆是以“也坐在籬下的老朽們”{5}的身份,指出“負暄叢話”以“志人”為載體的“立言”追求,以及張中行用詩的形式“記人傳人”的“述史”努力。⑥
如果不以嚴格的“代際”為“代”,而用“時代”作“代”的話,那么張中行與他的傳主們大致都可以歸入同一代人?!柏撽褏苍挕敝械臄?shù)十位傳主,集中展現(xiàn)了“那一時代時期”知識分子的“風(fēng)度”。這就不僅關(guān)系到“寫什么”的問題,更涉及“如何寫”了。最先揭出其中奧妙者,還是周汝昌與啟功二位。關(guān)于如何選擇對象與進行表述,張中行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除去“可傳”“可感”與“可念”之外,還有“一個比較重要的是,為什么不寫自己認為壞的”。他說:“一是量太大,寫不勝寫;二是多為人所熟知,似乎不必再費筆墨;三,可以說是出于一點私心,寫那些,難免心情很不安適?!庇纱耍岢隽恕皠?chuàng)造藝術(shù)的‘境,以人力補天然”的“選境論”。{7}對此,周汝昌擊節(jié)稱快:“他提出的‘選境論,值得藝術(shù)理論研究專家們寫一部大書來探討它,何其偉哉!”{8}無獨有偶,啟功也格外欣賞“負暄叢話”中那些“不屑一寫的部分和不裝傻糊涂的部分”{9}。張中行“不寫自己認為壞的”的表述策略,需要置于“十年秦火”之后的時代背景中進行考察。與同一時期興起的“傷痕文學(xué)”以及由巴金的《隨感錄》引發(fā)的知識分子反思潮流相比,他的這一姿態(tài)無疑同其時文壇與學(xué)界的主流保持了某種饒有意味的張力。張中行的“不屑一寫”與“不裝傻糊涂”是他的人生觀與歷史觀的具體體現(xiàn)。而“不寫”其實也是一種書寫。對于傳主與傳之主言、行的“選”,已經(jīng)說明了張中行意圖建構(gòu)的“境”。endprint
在余英時看來,“為并世相知的著作寫序”的歷史現(xiàn)象起源于知識人之間的“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它體現(xiàn)了中國知識人追求彼此之間在心靈上的自由交流”;但從20世紀下半葉起,“政治生態(tài)與文化生態(tài)頓時改弦易轍,‘國學(xué)‘宋學(xué)同歸消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為人作序自然也不能不隨之告一段落”。{1}周汝昌與啟功先后為《負暄瑣話》與《負喧續(xù)話》題跋作序,可以視為對于這一傳統(tǒng)的接續(xù)。而同時代人的聲音也因此與“負暄叢話”一起,匯集成為了悄然遠去的“那一時代時期”的標(biāo)志。這種文化姿態(tài),于張中行等人而言,既是“選境”使然,也是在無意間的自然顯現(xiàn),因為那種知識分子式的趣味、情懷、生活方式甚至生存邏輯,早在他們年輕時就已經(jīng)根深蒂固地得以奠立。及至暮年,經(jīng)由“叢話”喚醒的既是記憶,更是他們揮之不去的歷史情結(jié)。而只有在代際/時代的視野燭照下,這些文本內(nèi)外的制度性因素才能被有效地勾連起來。
通過同時代人的引導(dǎo),“負暄叢話”的文本被漸次打開。不過,那些作為心靈史寓言的知識分子言行,以及蘊含其中的史學(xué)/文學(xué)制度能否在風(fēng)流云散后被再度喚起,則取決于知識人的精神主體能否重建。對于當(dāng)代士人而言,史傳原本具有的處理自我與歷史兩者之間關(guān)系的功能已經(jīng)基本喪失。書寫“叢話”與“叢話”書寫的顯然是兩個時代,而其間的斷裂也同樣顯而易見。所以,在此后讀者的眼中,“叢話”才更多地被看作某種“文脈”遺存的標(biāo)志。對此,張中行很有“自知之明”。在完成《負暄續(xù)話》后,他就發(fā)現(xiàn)與《瑣話》相比,這部續(xù)書“就文論文,溫柔敦厚的詩教,總是退步了”。盡管如此,他仍然希望“本源不離開悲天憫人之懷”。{2}可是到了《三話》,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努力大概只是一曲徒勞的挽歌,“確是走了我擔(dān)心的路,魯一變,至于齊??偟恼f,寫‘續(xù)話,還有些微唐宋八家所謂‘氣,到這本‘三話就泄了氣”。③這里的“氣”既有指向“文”的一面,也有指向“史”的一重,而其內(nèi)核則是“史傳傳統(tǒng)”的核心——“悲天憫人之懷”。張中行絲毫沒有回避他的失敗。而他的這一反思,也恰恰提升了“叢話”的品格?!皡苍挕钡膶懽魇加?980年代初,歷時十余年而止。十年前的自覺啟動,與十年后的主動放棄,無疑都構(gòu)成了值得認真對待與辨析的“事件”。
四
張中行對“負暄叢話”的自我評價是“較多來于‘想寫”,“按理說,我們?yōu)槲模鹨蚨紤?yīng)該是這個,但轉(zhuǎn)而看實際,‘學(xué)習(xí)語錄某條的體會,甚至‘交代我的罪行之類無論矣,就是寫換高級職稱的什么論著,換作家之美名的什么名作,有幾篇是來于‘不可以已的?”他自問自答,在一生著述中,“只有這三種話,以及一本妄談人生的《順生論》,說‘彼其充實,不敢,但當(dāng)仁不讓,由動機方面看,總可以說是‘不可以已的”。{4}“叢話”實現(xiàn)了他推崇的《莊子·天下》中的“彼其充實,不可以已”的文章境界。這種“想寫”而寫出的文章,既為作者與讀者所鐘愛,也對裨補史闕(不同于學(xué)習(xí)體會、罪行交代)與匡正時風(fēng)(有異于換職稱、換美名)“別有幽懷”。
無論直觀感受,還是定量分析,在“負暄叢話”的一系列知識分子傳記中,張中行最“想寫”的其實是兩段歷史與一種物件。前者是指他在1930年代初就讀老北大的見聞以及在1940年代末編輯《世間解》的經(jīng)歷,而后者則是指傳主的書法藝術(shù)?!敦撽熏嵲挕放c《續(xù)話》中的不少傳主,都是張中行在北大讀書時的師友。即便在《三話》中,他已不再以回憶這段時期為主,卻仍寫了北大的季羨林、老溫德與馬玨三位。在為老北大的前賢與朋輩作傳的同時,他還寫了五篇《紅樓點滴》,盛贊校園中的“學(xué)術(shù)空氣”,從而成為后來者掇拾“北大舊事”時的珍貴記憶。{5}這些“點滴”與諸多志人文章,一寫人物活動的校園,一寫校園中活動的人物,兩者恰好“互文”。這種“在一定空間里看他的神情,在一定時間里看他的行為”的筆墨,深為啟功所贊賞。{1}此后回憶編輯《世間解》時的經(jīng)歷,張中行主要寫的“是借約稿的機會,得親近許多賢哲的謦欬”。{2}而從學(xué)生轉(zhuǎn)為編輯,對于傳主的印象自然由遠距離的欣賞換做近距離甚至零距離的接觸,于是其記言記行的比例也就高了起來。同是“記言”,老北大人物的“名言”實為面向聽眾宣講的“警句”,因其出自“學(xué)生”張中行的觀感;而《世間解》人物的“名言”則多為私下交談時拈出的“至理”,更適合沉潛把玩,因為記錄者的身份已經(jīng)轉(zhuǎn)換。當(dāng)然,對于兩段時期的書寫,雖有分寸感上的差異,但其共同之處也相當(dāng)普遍,其中之一便是傳記作者的“在場”。這種在場性保證了所記之言的真實性。而張中行也以其書寫實踐對于史傳傳統(tǒng)中的“記言”與“代言”之辨做出了獨到回應(yīng)。③
張中行的知識分子傳記,基本都有相對固定的敘事模式。帶有文人氣息的物件,通常在其間發(fā)揮結(jié)構(gòu)作用,而個中尤以書法最受青睞。一方面,張中行在與人交往時,保有收藏手跡的雅好;另一方面,他對于書法能鑒賞、會判斷,因而在記言記行之外,還別具一副“知人論世”的眼光。張中行的書法觀,妙處在于將書法史置于知識分子精神史的視野中進行考察。例如,在他看來,馬一浮“行楷筆畫蒼勁,有金石氣”,這正可與他的“信相當(dāng)長,字精,文雅,內(nèi)容尤其可貴,末尾對于有些過急的措施,含蓄地表示悲天憫人的憂慮”相互發(fā)明。{4}張中行認為書法的取法問題是“取什么與時代的風(fēng)氣有關(guān),又與個人的癖好有關(guān),同源異流,流的路徑越長,面目變化越大”。{5}在同一源流中,他精于辨析其間異同。例如,他寫俞平伯:“字寫得很好。我只見過楷書(或兼行),不像曲園老人的雜以隸,而是清一色的二王,肉娟秀而骨剛勁,大似姜白石?!雹捱@些評點之語,當(dāng)然自有其藝術(shù)史上的價值;但在“叢話”中,物質(zhì)文化卻并非獨立存在的旨歸,而是一種對于已經(jīng)消逝的文人生活的隱喻與象征。
在敘事模式的背后,是呈現(xiàn)傳主“個性”的某種格套。“負暄叢話”中的文章,不僅單篇傳記講究秩序,合為整體,同樣也次第分明。張中行的布局,并不以寫作時間為準(zhǔn),而致力于設(shè)計“列隊,排頭,要是個大個頭的”。由誰開始展開敘事,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以何種“風(fēng)度”還原歷史?!坝谑堑谝槐纠瓉碚绿?,第二本拉來辜鴻銘,說來也巧,不只都有大名,而且為人都有些怪,或說不同于常的特點?!薄敦撽讶挕贰翱纯床菽浚琶家雅帕姓R,只欠排頭未到”,于是最終選擇了啟功,“因為他是既有大名,又有不同于常的特點”。{7}可見,張中行眼中的有“風(fēng)度”者必須兼及“大名”與“不同于常的特點”。能夠?qū)懗觥安煌诔!闭恰爸救恕敝?,而“名”的實質(zhì)在張中行這里并非是指一時聲名,而是“自我”在“歷史”中得以留存的面目與聲氣。endprint
張中行曾談及自祭文的價值?!叭松淮艘淮危罱K不能以真面目對人,總當(dāng)是無法彌補的缺陷吧?為了避免這樣的憾事,還有個或應(yīng)算作下策的補救之道,是彌留之際,寫或說遺囑(如果有此一舉),于分香賣履諸事之后,再加一條,是:走時倉猝,來不及自己論定,但一生得失,尚有自知之明,敢情有成人之美的善意的諸君不必費神代勞;如固辭不得,仍越俎代庖,依時風(fēng)而好話多說,本人決不承認云云?!眥8}相較而言,一部得體的自傳便是一篇理想的自祭文,兩者功能庶幾近之。而張中行在《流年碎影》中的分寸感,就拿捏得十分精當(dāng)。這種“自知之明”,也就恰好為與“負暄叢話”對讀,提供了一個可能的視角。
作為對于“負暄叢話”中知識分子傳記書寫的補充,張中行在《流年碎影》中通過《前輩掠影》等文章,對于老北大與《世間解》時期的諸多前輩的“故事”進行了“新編”。這回不再以章太炎、辜鴻銘與啟功為敘事起點,而是從北大校長蔣夢麟、文學(xué)院院長胡適、國文系主任馬裕藻開始,一一娓娓道來,大有依據(jù)正史體例“排座次”的意味。雖然仍有“選境”的成分在,但具體的表述方式已經(jīng)有意與“負暄叢話”形成區(qū)別。張中行說:“如我昔年所寫,收入《負暄瑣話》等書的那些位,事也嫌太多,全面寫,就像是想在桌面上建筑樓群,不可能,也不成體統(tǒng)。怎么辦?忽然想到元白上人的浮光掠影樓,何不也只掠個影?只是掠,就有如照相,對準(zhǔn)某部位,喀嚓一響,完事,其他,即使還有金花燭、玉鏡臺,也不要了?!眥1}所謂“元白上人”即啟功,“浮光掠影樓”是指其回憶錄《浮光掠影看平生》。從“選境”到“掠影”,彼時的一篇化作此時的一段,筆墨日益輕松,然而情感卻更趨深沉。這與張中行越來越自覺而強烈的“傳史”意識密切相關(guān)。
張中行在年屆九十歲“住筆”時寫道:“繪影,縱使碎,也終歸是史,加上流年,時間拉長,史的意義還會增大。自然,人有大小,事有大小,我的,人和事,都小而不大,但是江海不擇細流,為史部的庫藏設(shè)想,作為史料,多一些總比少一些好吧?”{2}張中行的人生定位在“史部”,他為自家書寫的定性也是“史料”,這正是他希望示人的“真面目”。
從“負暄叢話”到《流年碎影》,張中行具體的書寫策略雖然有所調(diào)整,但其根本的追求與關(guān)懷,便是他在“夫子自道”中和盤托出的“為史部的庫藏設(shè)想,作為史料”,卻始終如一。當(dāng)然,“選境”出自張中行的“善意”,“掠影”亦復(fù)如此。他對于史傳傳統(tǒng)的理解是“古人寫歷史,寫筆記,我的體會,有的就有意無意地在傳選境”,并且“選境有選境的獨特的用途,它至少應(yīng)該與丑惡的揭露相輔而行”。③但隨著他聲明“不寫自己認為壞的”,在“叢話”的文本內(nèi)部也就消解掉了那些本應(yīng)具有的不同聲音。在“層累”的“善意”上,傳主的“面目”究竟愈“真”還是漸“遠”,自然成為了一個考驗“文筆”與“史法”的有效性的關(guān)鍵問題。一種書寫模式的可能性,時常與其限度相伴相生,這點尤為值得關(guān)注。而待到“說夢樓里張中行”作為書寫對象出現(xiàn)時,張中行本人同樣需要面對在“真面目”與“成人之美的善意”之間拉扯的處境。{4}不過,就整體而言,張中行的處理方式及其效果還是相當(dāng)成功的。而這也正與顧隨所謂“吾衰已久竟誰陳”的趣味與使命一脈相承。
結(jié) 語
“吾衰已久竟誰陳”之所以格外觸動張中行,與顧隨拈出“吾衰”二字不無關(guān)系。“吾”標(biāo)志著作者與傳主乃是共享同一時代記憶的“精神共同體”,具有相近的生命體驗。而“衰”則昭示了這一時代的瓦解與生命的彌散?!叭辶帧币岩?,“文苑”不再,對于立場與趣味在“古今”“新舊”之間徘徊的知識人而言,心靈如何在高歌猛進的歷史進程中安放,自然成為了一個重要問題。
真正影響張中行的為人、為學(xué)與為文的,是在“負暄叢話”中面目模糊卻色彩鮮明的“胡博士”與“苦雨齋”。特別是后者,他坦言“周作人是我的老師”,這也成為了一批相關(guān)人物得以進入“叢話”的因緣。例如鐘叔河,令張中行“印象最深”的“不可及之處”就是其“重刊周作人遺著”。{5}至于周作人淪陷時期的“落水”,張中行也曾試圖做出自己的解釋,并因此招致了“微詞”。⑥而在“胡博士”與“苦雨齋”之外,張中行身上還有顧隨的影子。說起顧隨,張中行稱:“據(jù)我所知,受大教益的弟子不少,其中如加拿大籍華人葉嘉瑩女士,與繆鉞合著《靈溪詞說》,紅學(xué)家周汝昌先生著《詩詞賞會》,都能抒己見,間或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這本領(lǐng)有些就是從顧先生那里學(xué)來的?!眥1}顧隨的遺澤,并非僅有“詞人上‘講臺”一端,{2}張中行“從顧先生那里學(xué)來的”便是一種浸潤在文章與筆墨之間的歷史通感。顧隨著作的散佚,是“紙灰飛作白蝴蝶,飛了就不會再回來”。通感于是變成了痛感,讓張中行“每想到這件事,總不免有人琴俱亡之痛”。③“叢話”中的“苦”,在一定程度上便是源自這份“痛”。張中行的知識分子傳記,書寫的是一代知識人的“風(fēng)度”,但也未嘗不是在歷史轉(zhuǎn)型的進程中變奏的“喪鐘”,追問著在“史傳傳統(tǒng)”名存實亡后,在“世說經(jīng)驗”中“傳史”的可能與不能。
張中行以“世說經(jīng)驗”激活“史傳傳統(tǒng)”,對于當(dāng)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主體重建及其傳記書寫,都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在由“吾衰已久竟誰陳”這一思緒衍生出來的“負暄叢話”中,充盈著的是一份“論定千秋自有人”的篤定與澄明。從慨嘆“吾衰”,到追問“誰陳”,再到相信“自有人”,自我在歷史中的可能性始終是包括顧隨與張中行在內(nèi)的“那一時代時期”的知識分子關(guān)注的核心問題。張中行與他的傳主們在這一向度上,實現(xiàn)了“靈魂在杰作間的奇遇”。經(jīng)由“負暄叢話”導(dǎo)夫先路,黃永玉的《比我老的老頭》、周汝昌的《紅樓無限情》、唐瑜的《二流堂紀事》與啟功的《浮光掠影看平生》等著作陸續(xù)問世。{4}這種為前輩或并世之交書寫的知識分子傳記,是當(dāng)代中國史學(xué)/文學(xué)中的獨特存在與寫照。當(dāng)自覺接續(xù)與轉(zhuǎn)化傳統(tǒng)的張中行也成為了一種傳統(tǒng)的標(biāo)志時,對于這份表述經(jīng)驗的欣賞與分享,也便開始在他的延長線上展開與進行。而“負暄叢話”中的文類意識與史傳精神,正是其間最為重要的路徑。
【責(zé)任編輯 穆海亮】endprint
① 《世間解》月刊由天津世間解月刊社發(fā)行,自民國三十六年七月十五日出版第一期,至民國三十七年十月十五日出版第十一期。發(fā)行人釋續(xù)可,編輯人張行?。磸堉行校?。顧隨《揣籥錄》共十二章,其中前十一章均發(fā)表在《世間解》上,最后一章直到八十年代據(jù)手稿排印,收入《顧隨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中。
{2} 張中行:《顧羨季》,《負暄瑣話》,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60頁。
{3} 張中行:《〈世間解〉》,《流年碎影》,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227頁。
{4} 張中行:《顧羨季》,《負暄瑣話》,第61頁。
{5} 顧隨:《不可說(揣籥錄之四)》,《世間解》第四期,民國三十六年十月十五日。
① 《負暄瑣話》《負暄續(xù)話》與《負暄三話》分別于1986年、1990年與1994年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2006年在中華書局再版,收入“中華版張中行作品”(六種)系列中。
{2} 呂冀平:《序》,張中行:《負暄瑣話》,第2頁。
{3} 張中行:《弁言》,《流年碎影》,第1頁。
{4} 張中行:《小引》,《負暄瑣話》,第2頁。
{5}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63頁。
{6} 呂冀平:《序》,張中行:《負暄瑣話》,第2頁。
{7} 王德威:《抒情傳統(tǒng)與中國現(xiàn)代性——在北大的八堂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48頁。
① 汪榮祖:《史傳通說——中西史學(xué)之比較》,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78頁。
{2} 張中行:《負暄三種》,《流年碎影》,第515頁。
{3} 張中行:《尾聲》,《負暄瑣話》,第220頁。
① 張中行:《小引》,《負暄瑣話》,第2頁。
{2} 張中行:《〈史記〉妙筆三例》,《張中行作品集(第六卷)·說書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558—560頁。
{3} 張中行:《章太炎》,《負暄瑣話》,第4頁。
{4} 張中行:《慶珍》,《負暄瑣話》,第121頁。
{5} 張中行:《趙麗雅》,《負暄三話》,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74頁。
{6} 揚之水:《〈讀書〉十年:一九八六——一九九〇》,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讀書〉十年:一九九一——一九九三》,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讀書〉十年:一九九四——一九九六》,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
{7} 揚之水:《〈讀書〉十年:一九八六——一九九〇》,第475頁。
① 周祖謨:《前言》,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頁。
{2} 語出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書后題記》,轉(zhuǎn)引自周祖謨:《前言》,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上冊),第2頁。
{3} 參見周祖謨、余淑宜:《余嘉錫先生傳略》,余嘉錫:《余嘉錫論學(xué)雜著》(下冊),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721—722頁。
{4} 張中行:《前輩掠影》,《流年碎影》,第127頁。
{5} 孫郁:《張中行別傳》,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頁。
{6} 周汝昌:《驥尾篇》,張中行:《負暄瑣話》,第223—224頁。
① 張中行:《小引》,《負暄瑣話》,第1頁。
{2} 同上。
{3} 周汝昌:《驥尾篇》,張中行:《負暄瑣話》,第225頁。
{4} 啟功:《讀〈負暄續(xù)話〉》,張中行:《負暄續(xù)話》,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4頁。
{5} 張中行在解釋《負暄瑣話》的創(chuàng)作動機時說:“左思右想,似乎可做的只有早春晚秋,坐在向陽的籬下,同也坐在籬下的老朽們,或年不老而愿意聽聽舊事的人們,談?wù)動洃浿械囊恍┯白??!保◤堉行校骸缎∫?,《負暄瑣話》,?頁)
{6} 周汝昌在《驥尾篇》中呼應(yīng)了張中行在《小引》中把《負暄瑣話》“當(dāng)作詩和史寫”的主張,明確提出:“怎樣記人傳人?答曰,應(yīng)該用詩?!保◤堉行校骸敦撽熏嵲挕?,第224頁)
{7} 張中行:《尾聲》,《負暄瑣話》,第220頁。
{8} 周汝昌:《驥尾篇》,張中行:《負暄瑣話》,第225頁。
{9} 啟功:《讀〈負暄續(xù)話〉》,張中行:《負暄續(xù)話》,第4頁。
① 余英時:《原“序”:中國書寫文化的一個特色》,《中國文化史通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145-146頁。
{2} 張中行:《后記》,《負暄續(xù)話》,第306頁。
{3} 張中行:《跋語》,《負暄三話》,第348頁。
{4} 張中行:《負暄三種》,《流年碎影》,第518頁。
{5} 張中行:《紅樓點滴》,《負暄瑣話》,第84—99頁。這組文章被收入《北大舊事》,陳平原在代序《老北大的故事》中,引述并辨析了張中行的說法。參見陳平原、夏曉虹編:《北大舊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16頁。
① 啟功:《讀〈負暄續(xù)話〉》,張中行:《負暄續(xù)話》,第3頁。
{2} 張中行:《〈世間解〉》,《流年碎影》,第227頁。
{3} “記言”與“代言”之辨,以《左傳》的“非記言也,乃代言也”筆法為肇始。參見錢鍾書:《管錐編(一)》,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271—273頁。
{4} 張中行:《馬一浮》,《負暄瑣話》,第14頁。
{5} 張中行:《馬敘倫》,《負暄瑣話》,第28頁。
{6} 張中行:《俞平伯》,《負暄續(xù)話》,第37—38頁。
{7} 張中行:《啟功》,《負暄三話》,第1頁。
{8} 張中行:《自祭文之類》,《負暄續(xù)話》,第228頁。
① 張中行:《前輩掠影》,《流年碎影》,第119頁。
{2} 張中行:《住筆小記》,《流年碎影》,第598頁。
{3} 張中行:《尾聲》,《負暄瑣話》,第220頁。
{4} 參見孫郁、劉德水主編:《說夢樓里張中行》,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7年版。
{5} 張中行:《鐘叔河》,《負暄三話》,第24頁。
{6} 參見孫郁:《張中行別傳》,第249—252頁。
① 張中行:《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讀〈顧隨文集〉》,《張中行作品集(第六卷)·說書集》,第590頁。
{2} 參見陳平原:《“文學(xué)”如何“教育”——關(guān)于“文學(xué)課堂”的追懷、重構(gòu)與闡釋》,《作為學(xué)科的文學(xué)史》,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188-194頁。
{3} 張中行:《顧羨季》,《負暄瑣話》,第62頁。
{4} 參見黃永玉:《比我老的老頭》,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周汝昌:《紅樓無限情》,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唐瑜:《二流堂紀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啟功:《浮光掠影看平生》,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
作者簡介:李浴洋,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史與學(xué)術(shù)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