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春花

摘 要：金庸在創(chuàng)作武俠小說時自覺地借鑒古典詩詞，方法靈活，不拘一格。金庸武俠小說對古典詩詞的引用主要有三種情況：整首引用、引用名句和化用。因此產(chǎn)生了獨特的藝術功能，主要有：抒發(fā)情感，塑造人物；渲染環(huán)境，美化武功；調節(jié)敘事，推動情節(jié)。古典詩詞的成功運用不僅使金庸小說具有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魅力 ，而且能很好地對讀者進行傳統(tǒng)文化教育，給當代小說家和讀者帶來深刻的啟示與思考。

關鍵詞：金庸小說；古典詩詞；運用

引言

眾所周知，金庸的小說情節(jié)跌宕起伏、引人入勝，但其為大家喜聞樂見的不僅是情節(jié)，更重要的是金庸在小說中對古典詩詞的信手拈來，使小說所具有的文化底蘊和深刻思想。古典詩詞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座熠熠生輝的寶藏，但新文化運動以來，隨著新詩的倡導，許多人棄傳統(tǒng)舊體詩如敝履，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當代舊體詩猶如鳳毛麟角，我們當倍加珍惜。金庸武俠小說中蘊含大量古典詩詞，因此對金庸先生武俠小說古典詩詞的運用研究具有現(xiàn)實意義，它對古典詩詞在現(xiàn)代的發(fā)展將發(fā)揮重要作用。

一、金庸小說運用古典詩詞的方式

（一）整首引用

《云麓漫鈔》中關于唐人的小說有“史才、詩筆、議論文體兼?zhèn)洹敝f，[1]唐傳奇與詩歌結合指的就是“詩筆”，那么，小說與詩歌何以能結合到一起呢？我們知道，小說包容性強，因此無論詩詞、散文、戲劇都能囊括其中，詩歌本身又具有短小精悍的特點，加之起源早、抒情性強，各種文學類別都易于接受它的輻射，于是，小說與詩詞結合也就順理成章了。金庸小說一個很大的特點是小說與古典詩詞的結合，其中，整首引用詩詞的也不在少數(shù)?！短忑埌瞬俊分?，當朱丹臣看到段譽與木婉清深情擁抱顧念兒女私情時，他大義凜然吟道“仗劍行千里， 微軀敢一言。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恩。”表明自己效仿侯嬴、朱亥之心，以相報段公子。段譽亦以詩詞作答：“映門淮水綠，留騎主人心。明月隨良掾，春潮夜夜深?！币员硎咀约簩ο聦俅杂训?。這里，朱丹臣所詠是王昌齡的五絕《答五陵太守》，段譽所詠是王昌齡《送郭司倉》，對話顯得含蓄委婉?！短忑埌瞬俊分?，段正淳得知“幽谷客”是舊情人秦紅棉時，不禁心如刀割，金庸寫他想起杜甫的《佳人》，以此詩來言段正淳之痛：“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這雖不直接描寫秦紅棉，但從側面通過段正淳的對昔日情人秦紅棉的回憶以及大篇幅引用杜子美這首《佳人》，讀者仿佛看到了“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的秦紅棉，為她的無奈扼腕嘆息。

（二）引用名句

在小說的許多地方，金庸對古典詩詞的引用只截取其中最能點題，最恰到好處的部分，委婉含蓄地表達感情。《碧血劍》17回中阿九公主為心心念念的袁承志作畫，口中吟誦道：挑兮達兮 ，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 如三月兮。這里引用了《子衿》，《子衿》是一首情歌，表達姑娘對小伙子的愛慕?！扒嗲嘧玉朴朴莆倚摹?、“青青子佩悠悠我思”正與阿九公主丹青中“畫中人身穿沔陽青長衫，系一條小缸青腰帶”相契合，金庸讓自己筆下的阿九公主相思沉吟《子衿》，借以抒發(fā)阿九對袁承志的相思愛慕之情?！堆┥斤w狐》有胡斐跟苗若蘭說的一句話：“宜言飲酒， 與子偕老?！泵缛籼m回道：“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保@里所賦之詩取自《詩經(jīng).國風.鄭風》中的《女曰雞鳴》，雖只是引用了其中短短的兩句，吳斐與苗若蘭山盟海誓，相約白頭的畫面躍然紙上?！短忑埌瞬俊分?，段譽以為自己與好兄弟虛竹同時愛上王語嫣，而王語嫣又對他們無意，單戀慕容復時，他既惆悵相思又深感自己與虛竹同病相憐，他便說：“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 此恨綿綿無絕期！”這句感傷詩引用的是白樂天的《長恨歌》，表達了對王語嫣的相思之情。金庸通過部分引用古詩來錘煉人物語言，使小說語言更加含蓄蘊藉，富有韻味。

（三）化用

化用古代詩詞構思武俠小說情節(jié)也是金庸常用的手段，金庸小說許多妙趣橫生的富有傳奇色彩的精彩情節(jié)都由女扮男裝引起的，但女扮男裝不是金庸憑空寫出來的，北朝樂府民歌《木蘭辭》中有花木蘭代父從軍的具體描述：“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笨梢姡鹩剐≌f中女子女扮男裝的情節(jié)其實是金庸對《木蘭辭》的化用。在古代，女子待字閨中，不便拋頭露面，于是，黃花閨女行走江湖改換男裝也是合乎情理的。《射雕英雄傳》中的黃蓉、《倚天屠龍記》中的趙敏都有女扮男裝的經(jīng)歷， 讓郭靖、張無忌又愛又恨?！侗萄獎Α分校瑴厍嗲嗯缒醒b與袁承志結拜兄弟，讓五毒教女教主為她觸犯教規(guī)，暗許芳心。此外，《書劍恩仇錄》也化用了白居易《長恨歌》，陳家洛在香香公主所葬之處挖開墳墓，并未發(fā)現(xiàn)香香公主的玉體，這正與白居易《長恨歌》：“馬嵬坡下泥土中， 不見玉顏空死處”有異曲同工之妙，小說對香香公主有這樣的描述“如此美麗神異， 自是仙子下凡，現(xiàn)今又回到了天上”。金庸對古典詩詞的暗用，使小說情節(jié)像是由典故娓娓道來，又添了新意，讓人越讀越覺著充滿史詩的味道。

二、古典詩詞在小說中的藝術功能

（一）抒發(fā)情感，塑造人物

從古至今，情感都是一個雋永的主題。古往今來，騷客文人從不吝惜用詩詞吟詠性情。金庸小說引用的大量詩詞，是小說的神來之筆。

表達愛情的，如“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 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宋朝無名詞人《九張機》）。宋朝無名氏的這首《九張機》就在《射雕英雄傳》中被引用多次，讓無數(shù)讀者難以忘懷的是瑛姑對這首詞的低吟淺唱，瑛姑雖為貴妃，但孤獨凄苦，終日等待她的愛人而不得，只能孤獨終老。當看到郭靖背著受傷的黃蓉心急如燎的情景，瑛姑不由悲從中來，珠淚簌簌墜?！毒艔垯C》中九張機一張張織來，針針含淚，表達了閨中紅顏已逝女子瑛姑幽怨凄婉的心緒。

表達親情的，曹子建有一首悼念女兒的《行女哀辭》：“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難哉？ 或華發(fā)以終年，或懷妊而逢災。感前哀之未闋，復新殃之重來。方朝華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曹植《行女哀辭》）。小說中東邪黃藥師得知愛女黃蓉已死，聲淚俱下地仰天長嘯，唱的就是這首《行女哀辭》。

（二）渲染環(huán)境，美化武功

武俠小說的“武”與古典詩詞的“文”似乎怎么都扯不到一塊，但金庸大手筆使二者巧妙結合，讓武功也體現(xiàn)出詩意來。如“岱宗如何”“暗香疏影”“無邊落木”“小憐橫陳”等招式，分別出自杜子美《望岳》、林逋《山園小梅》、杜甫《登高》、李商隱《北齊二首》。金庸通過楊過化用嵇康《贈兄秀才從軍十八首》中的第十八首來自創(chuàng)武功招式四言詩劍法：“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四招一組，每句由四個字組成，劍法融合嵇康詩句，飄逸灑脫，一種超凡脫俗的“魏晉風度”躍然紙上。《連城訣》中有一套功夫叫“唐詩劍法”，它的每一個招式名稱都取自唐詩或化用唐詩。“孤鴻海上來， 池潢不敢顧”就是化用了張九齡的《感遇》，張九齡以孤鴻自擬，說明自己性格孤高，不與小人爭利。金庸將它化作唐詩劍法，狄云練劍時一股豪邁之氣凌云之志好像從劍法中透出?！秱b客行》化用了青蓮居士五言古詩《俠客行》“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來寫石破天的那一套高深武功：“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十步殺一人”、“意氣素霓生”等，其中有輕功、劍法和內(nèi)功，塑造了石破天扶危濟難、不圖名利的“俠客”的形象。

（三）調節(jié)敘事，推動情節(jié)

詩詞的引用可以緩和小說的敘事節(jié)奏，使小說敘事張弛有度、跌宕起伏。如果這些小說只是單純的敘事，那它將喪失了靈氣，古詩引用得好，可以促進小說敘事情節(jié)的推動和發(fā)展?！短忑埌瞬俊分?，阿碧抹彈之際，但見兩只燕子從船頭掠過，便曼聲唱到：“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雙飛燕。鳳凰巢穩(wěn)許為鄰，瀟湘煙瞑來何晚？亂入紅樓，低飛綠岸，畫梁輕拂歌塵轉。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卑⒈趟顷悎蜃簟短ど小?，“千家庭院”暗指廟堂皇室，“雙飛燕”暗指燕子塢，此處引用得好，與情節(jié)相契合，兩句合起來暗指慕容復，慕容公子是燕國之后，“鳳凰筑巢”暗指慕容復想要招賢納士以東山再起，實現(xiàn)他的復國之志。我們知道，宋詞中與燕子有關的詩詞何止這一首，可金庸何以獨獨選這一首讓阿碧唱出來？這絕對不是金庸先生無意之舉，原因是這首詩和小說情節(jié)是極吻合的。對詩詞的引用使金庸小說的情節(jié)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張弛有度、扣人心弦。

三、金庸小說成功運用古典詩詞的啟示與思考

（一）當代小說家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

當代網(wǎng)絡小說橫行，特別是穿越小說，這些作品魚龍混雜，需要讀者有一定的甄別和審美能力。當代作家寫小說，尤其是穿越小說，好的作品對作家本人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要求相當高，否則，就會出現(xiàn)“不古不今”的“四不像”作品，像《戰(zhàn)雷神》把清代詩人龔自珍說成是唐代的，讓人啼笑皆非。新文化運動以后，以白話文為文學語言的正宗，白話文開始一發(fā)不可收拾，隨著時代節(jié)奏的加快，人們對古典文學愈加漠視，所以近兩年便有了“國學熱”，倡導人們不要遺忘雋永凝練的古典文學。當代小說家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體現(xiàn)在三方面。第一是古典文學知識。第二是感受和鑒賞古典美的能力。第三是在小說中對古典詩詞的靈活化用、滲透。當代網(wǎng)絡小說家比較著名的有唐家三少、天堂羽等人，還有寫穿越類小說《太子妃升職記》的鮮橙，他們的小說固然讀者甚眾，但這幾位小說家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并沒在作品中有太多體現(xiàn)。宮廷類小說《步步驚心》的作者是桐華，這部小說被改編成電視劇熱播一時，其中情節(jié)、語言錘煉等都是比較成功的，但總體來說，當代小說家普遍古典文學素養(yǎng)與金庸、梁羽生等小說家相比還有相當?shù)牟罹唷?/p>

（二）金庸小說引用古詩詞如此成功的啟示

“有華人處就有金庸小說”，這樣的成就與金庸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和對古典詩詞引用的獨到嫻熟是分不開的，尤其是他引用詩詞構思的情節(jié)是讀者們喜聞樂見的，符合中國人傳統(tǒng)審美心理習慣，藝術手法又能很好地服務于小說中心。梁羽生的小說古典詩詞之多不亞于金庸，他多是自己作詩填詞，但由于小說中古典詩詞的滲入痕跡比較明顯，失去了與小說渾然一體，天衣無縫之感，所以難免使語言過于典雅，稍微晦澀。金庸在小說中嫻熟地引用和化用古典詩詞而不給人“掉書袋”之感。第一是金庸對古典詩詞的引用對小說情節(jié)的烘托是讀者所喜聞樂見的，因此讀他的小說常常能使人沉浸于他所營造的意境之中，無法忘懷。第二為情節(jié)服務是金庸小說引用詩詞的最終目的。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的“東家之子”來形容金庸小說對古典詩詞的引用藝術一點都不為過。如《神雕俠侶》有“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 此時此夜難為情”的句子，引用了李白的《相思詞》，“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情竇初開的“小東邪”郭襄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楊過哥哥遠走，內(nèi)心是何等的思念，金庸先生引用詩詞無一句多余，凄然離別場景一下子勾勒出來 ，哀而不傷，凄婉動人，這樣的古典凄美的詩詞也是符合中國人傳統(tǒng)的審美心理的，換言之，是傳統(tǒng)文人或傳統(tǒng)中國人所喜聞樂見的，這就是金庸小說引用古典詩詞為何如此成功的啟示。

參考文獻：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中華書局，2010：57.

[2]沈燕華.金庸小說語言的審美意蘊[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04（10）.263-2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