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如果人生盡如人意，那么寫小說的人都可以趁早歇著別寫了。人生當(dāng)然不都盡如人意，那些十之八九的不如意，倒是成全了這世上絕大部分好小說。在閱讀畢亮小說的時候，我想，深圳這地方，也許就特別在于在那兒不盡如人意的人比別的城市要多。年輕的深圳，接納了多少外來者的夢想，也就醞釀了多少漂泊人的失意。其實，但凡移民城市，我以為總有種既蓬勃又焦躁的不安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倒是近似文學(xué)，也近似愛情。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背井離鄉(xiāng)與衣錦還鄉(xiāng)、安身立命與隨波逐流……種種對立都逼出人生困境，種種對立也都是小說命題。在深圳的小說家畢亮，十幾年來從這“種種”中攫取，寫出了自己風(fēng)格獨立的作品。

熟悉畢亮小說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案件（搶劫或兇殺），出現(xiàn)警察和兇手或他們的親屬。案件有時是主人公不如意的緣由，比如《鐵風(fēng)箏》中的狙擊手和單身母親；有時是困境中的主人公不得不走向的極端處境，比如《城中村》中的竊賊老馬。這篇《到處都是風(fēng)》也不例外。銀行職員“我”的工作很枯燥很無聊?！拔摇睙嶂匝芯磕切┿y行劫案?！拔摇苯憬闶苤朴诓蝗缫獾幕橐?，幻想自己會被外星人接走?！拔摇迸既徽J(rèn)識了劉丹，讓她成了“我”女朋友。為給弟弟還債，劉丹綁架了“我”的前姐夫——一個事實上已經(jīng)身處險境并因此隱居以求自保的地產(chǎn)商。雖然劉丹號稱這次綁架只為贖金，不傷性命，但地產(chǎn)商不知怎么，還是死了?！拔摇焙蛣⒌げ坏貌惶幚硎w，之后劉丹消失、再無音訊。地產(chǎn)商的死亡與“我”究竟有無關(guān)系？劉丹與“我”的偶然結(jié)識是否根本就是她處心積慮的謀劃？她是不是有備而來只為利用“我”找到地產(chǎn)商？我是否被劉丹利用并成為幫兇……這些都是小說里并未透露卻“細(xì)思恐極”的懸疑。

“到處都是風(fēng)”出現(xiàn)在小說結(jié)尾：“每個星期，我會夜間開那輛黑色漢蘭達(dá)，滿城轉(zhuǎn)悠，再轉(zhuǎn)入高速，將車停泊埋尸地段。路上到處都是風(fēng)，眼前一團(tuán)漆黑……”小說之前鋪墊再三的臺風(fēng)欲來的天氣，在此處似乎得到印證。然而就算“到處都是風(fēng)”，也不會吹散黑暗，反倒是“眼前一團(tuán)漆黑”。大風(fēng)，這種四面八方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裹挾“我”遁入永恒混沌。而“我”能做的，也只是“駕車離開，一路將車駛向更深沉的黑夜”。

小說篇幅不長，畢亮顯然懂得短篇小說“藏”與“露”的藝術(shù)。他筆下的案件，目的與用意也從不是呈現(xiàn)案件如何發(fā)生、背后隱情或其殘酷慘烈的程度。相反，他似乎更愿在小說中花篇幅寫小男女調(diào)情、小夫妻不合、小兒女拌嘴，大體是城市青年的日常生活，那種平靜的、模糊的、指向不明的生活。然而就在這些日常窘境里，處處潛伏著矛盾與心結(jié)，潛伏著“不為人知”和“不盡如人意”。

如果說小說家們共同的主題其實都是“不盡如人意”，那么區(qū)別就在于他們不同的處理方式（或者不處理的方式，那也算一種方式）。畢亮致力于對那些“不盡如人意”的人生有所理解、有所呵護(hù)。畢竟，再撲朔迷離的案情，在大多數(shù)世人眼中，其實也不過是迅速翻篇的新聞紙、是一時翻飛的口舌，隔夜即被忘記。畢亮好像喜歡在小說中引用那種格式化的對案件的新聞報道。這里，意味產(chǎn)生：那些白紙黑字遮蔽的，是千差萬別的人生。這是我們城市文明的優(yōu)勢，這也是我們城市文明的劣勢——它發(fā)展得多么制式化，它也就有多么冷酷。無論深圳，還是北京、上海，在這一點上，都無太多不同。畢亮顯然對此深有領(lǐng)悟。從湖南移居深圳多年的這位八零后，想必對被龐大城市碾壓的窒息絕望深有領(lǐng)會，想必也在一切堂皇的地方尋覓觀察那些存活于幽暗里的獨一無二的生命。畢亮是致力于表現(xiàn)這背后的“千差萬別”的，我想，這是寫作者理解并呵護(hù)個體生命的方式。如畢亮說：“我想做一名‘在場的作家，以文學(xué)、以小說的方式呈現(xiàn)變革時代、社會轉(zhuǎn)型期個體的精神困境，選擇與放棄，得意與失意；以小說文本讓后來者記住，我們生活的城市——深圳，曾經(jīng)有一批墻角下的生命，他們的抗?fàn)幣c抉擇，他們的動蕩與心安，他們的希望與絕望……這是我理解的文學(xué)對個體、對生命的尊重。”這段話似乎能從?？思{那段流傳甚廣的演講中找到精神上的呼應(yīng)，?？思{說：“人類之所以成為人類，不是因為他是萬物生靈中唯一能言說的物種，而是因為擁有靈魂，能夠同情、犧牲和忍受苦難的靈魂?！?/p>

不得不說到《恒河》?！逗愫印吩诋吜列≌f中我以為是十分重要的一篇，因為《恒河》中有這種“能夠同情、犧牲和忍受苦難的靈魂”?！逗愫印分械呐藢δ杏颜f了一個謊，將植物人父親美化為劫案中的英雄。男人虔誠著向往恒河，這是他個人的一種近似宗教的情結(jié)。男人和女人談?wù)摵愫?，他告訴她，“在恒河里沐浴可以洗去一切罪孽，死后若能在恒河火葬，將骨灰撒入河中，靈魂便可升天”。他們后來沒能按約定去恒河，因為她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就對她冷落，直到他說，“你比我更清楚，我一直等著你的實話。”男人知道了她的謊言，等她說出實情。

恒河能洗去人之罪孽，予人新生——這種希望幾乎可以給卑微的生命賦予近似于尊嚴(yán)的東西了。女人的謊言和男人的精神潔癖，都源自某種現(xiàn)實的刺痛。他們不應(yīng)當(dāng)被簡單譴責(zé)，他們都應(yīng)當(dāng)也值得擁有“恒河”。而畢亮，他正在把“恒河”的慈悲寬恕帶給我們，用小說的方式。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