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泠
骷髏戴著墨鏡,倒背著雙手,站在供應(yīng)齋飯的灶房門口,向戲臺子那邊看著。從灶房里飄出老豆腐的味道、豆芽菜的味道,淡淡的,帶著一股秘密的、稀薄的腥氣。是呢,葷菜有腥氣;素菜,其實也有腥氣呢。骷髏的鼻子,像狼狗的鼻子,聞什么,都能聞到一縷淡淡的腥氣。
今年無染寺的廟會請來的戲班子,還是三道湖的戲班子,唱、念、做、打,都上不了臺面。除了無染寺,別的廟會上沒人請他們來唱。戲班子開價低,寺里的袁會長出價也低,兩下一拍即合,買賣成交。歪鍋配歪灶,爛籮裝爛筐,這世上原本就沒有做不成的生意。骷髏猜,像三道湖候雙魚這樣的草臺班子,袁會長一天給出兩千塊錢,已經(jīng)很夠意思了。骷髏早就看出來,袁會長對候雙魚有那么點意思,就是沒有說出來——袁會長一貫是個有斤兩的人,再說,人也有了一把歲數(shù)。像他心里喜歡候雙魚這樣的話,說出來跟不說出來,也沒什么兩樣了。
一天兩千,十天兩萬,夠那幾個游手好閑的婆姨漢子半年吃喝了。錢難賺,屎難吃,兩千塊出場費,袁會長對候雙魚,這可是天大的人情了。骷髏這樣想著,在心里悄悄給袁會長伸出一根大拇指來,心里像喝了一瓶子蜂蜜水,有點酸酸的甜。袁會長比骷髏快要大一輪出來,不知為什么,三道湖方圓百里,骷髏獨獨對袁會長高看一眼,把他當個老神仙一樣敬重著。其實,袁會長面目真是不善,一臉橫肉,膀闊腰圓,右眼還有點斜,迎過去,總有點兇,有點狠,也有點冷。倘若他剃個光頭,胸前掛上一串念珠,就是令人望而卻步的游方和尚。起先,無染寺的會長,是有錢人塔索。塔索一連做了無染寺五年的會長,年年廟會,都放三道墩的有錢人來寺里擺戰(zhàn)場,搖碗子。三道湖天高皇帝遠,確實是個耍賭的好地方,一場接一場的惡戰(zhàn),一注高過一注的籌碼,掏空了遠道而來的賭徒的腰包,也將當?shù)厍f戶人的口袋掏空了。押寶這樣的事,誰看上幾眼,都會心跳加快,血壓升高,誰看了都耐不住鬼迷心竅的紅,鬼迷心竅的藍。站在人群當中,呼吸著熱騰騰的空氣,人人都被賭神灌了迷魂湯似的,全然由不得自己了。塔索搞來的,都是一些大耍家,一看他們屁股下面壓的車,就能看出底細。戲班子也是他請來的,一天五千,是三道墩最有名的顏家班子,氣勢那叫一個旺。顏家班子唱到哪,哪里的人就變成了海子,那個廟會的人氣,就大河漲水似的漲起來,你淹了我,我淹了你。顏家班顏孝慈的花腔,如泣如訴,鋪天蓋地,生生將整個無染寺都唱成一闋古詩了,破落戶候雙魚又怎能比得上。像無染寺這樣沒有靈氣的小廟,除了有錢人塔索,一般人是請不動顏家班的。五千塊錢,五千張紅板,嘩啦啦從又舊又臟的木桌子上一張一張點過去,有錢人塔索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一天一清,干脆利索。顏家班子男女老少,沒有人不給有錢人塔索豎大拇指的。
鄉(xiāng)民都說,塔索當會長那些年,三道湖肥了一些人,也瘦了一些人,真真沒有半句虛話。最肥的一個,當然就是塔索本人。起先,無染寺功德箱的鑰匙,由他一個人保管著,后來一伙熱心人搗鼓出來一個寺委會,功德箱的鑰匙就成了流水席,眾人都可以輪流坐莊了。骷髏早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每當輪到某個熱心人管著功德箱的鑰匙的時候,那個人從頭到腳,行頭都是嶄新的。不單如此,就連會長,竟也開始輪流當了。三道湖的民主風氣,據(jù)說因為錢的原因,始肇于無染寺。輪來輪去,多半時候,都是由塔索當兩年,袁長城當兩年。每逢塔索當會長的時候,無染寺的香火就特別旺,有錢人塔索就會帶著一撥又一撥的土豪來搖碗子,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顏家班子呢,也會得意洋洋地趕來拿便宜銀子,兩兩不誤,一派紅火。只不過,幾年前,顏家班的臺柱子顏孝慈,不慎失足落水,喂了河里的鯰魚,戲臺子這邊的分量,就輕了許多。
戲臺子下面,黑壓壓一片人頭,水面上的黑葫蘆似的,搖來擺去。骷髏戴著墨鏡看,候雙魚涂滿脂粉的老臉,像受了兒女的閑氣,一片烏青,到底是老了。想當年,候雙魚可是方圓百里的一枝花。唱戲唱到大紅大紫的時候,金嗓子忽然莫名其妙就劈了叉,沙掉了。據(jù)說,是有同行對她做了手腳——究竟是誰,拿什么靈丹妙藥弄壞了候雙魚的嗓子,最終也沒個公斷。候雙魚那個哭??!
哭歸哭,戲還是要唱的,日子也還是要往下扛的,唱戲可是候雙魚的命根子。擦掉眼淚,搖身一變,候雙魚就改唱老生了。一招一式,一點一滴,都往老生的路子上走,磨呀煉的,居然也勉強能撐住半個場子。骷髏還記得往昔,候雙魚演旦角的那些個扮相,一出場,紅的、白的、綠的水袖飄飄,跟春天里的楊柳枝似的,輕靈,新鮮,那叫一個美!就算是演《趙五娘吃糠》《包龍圖坐監(jiān)》這樣的苦情戲,她都能勾引起男人心里的那道魔障。年輕時,候雙魚跟著戲班子走南闖北,出縣入府,大號就叫秦香蓮,端端是風光人里的風光人。她就像斷了線的紙鳶,在大風天里飄著,任誰都夠不著。只可惜得很!
戲臺子朝北,骷髏又戴著墨鏡,看上去,戲臺子就是灰蒙蒙一片。可以想見,那些戲衣,跟那些唱老戲的人一樣,跟那些唱老戲的人的眼神一樣,蒼老得不能再蒼老了。只有戲子們臉上的劣等脂粉是新鮮的,刺目的朱紅,刺目的雪白,刺目的烏黑——新鮮得讓人想放聲哭一場。自從得了癌,骷髏覺得,自己的心就疲軟了很多,眼皮子呢,也疲軟了很多,一不小心,自己就先失了方寸。這,是年輕時的骷髏萬萬預(yù)料不到的事。自從得了癌,骷髏就習慣了在臉上架上一副墨鏡,好像有了墨鏡,就得了一樣秘密的法寶,能替自己遮擋一些需要遮擋的東西了。實話說,目前的骷髏,需要遮擋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又瘦又高,兩頰塌陷的禿頭的他,配上一副大大的墨鏡,更像一具骷髏了。唯一不像一具骷髏的是,他鼻子下面蓄著一撮小胡子。從年輕時混江湖起,他就蓄著這樣一小撮胡子,一直到現(xiàn)在。所以看上去,他真是一具奇怪的骷髏。
骷髏穿一身白色衣裳,簡單的套頭衫,寬松的長褲,白運動鞋,在廟會上顯得特別惹眼。除了他那尊虛脫脫、干癟癟的肉身子,他再沒帶別的東西。隨便走到哪個飯攤子上,都有相熟的人,佯裝熱情地招待他吃喝,骷髏都面無表情,搖搖頭走開了。時隔多年,鄉(xiāng)民們對骷髏的畏懼,是洗過的油麥菜上的農(nóng)藥,多少還殘留著一些。骷髏想,十五年前的無染寺,沒有人再記得了。
十五年前,重修無染寺的時候,骷髏捐了十一萬塊,寺中心那塊大理石的功德碑上,第一個就刻著骷髏的名字,硬是將出了十萬塊錢的塔索的名字壓在他的下面。那時候,是骷髏的黃金時代,也是塔索的黃金時代,他們是三道湖的兩大金剛,放板,討債,了恩怨,端的是要命飯碗。骷髏的脊背上,有三道刀痕,左胳膊上,還有三道刀痕,倘若沒有衣裳遮擋著,那六道刀痕,是要嚇跑一群善人的。骷髏也說不清,他為啥要將用半條命換來的錢,捐給無染寺。倘若要問塔索,他一定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本來,他們兩個商量好,每人出十萬塊,但是刻功德碑時,骷髏又悄悄添了一萬,于是,他的名字,就排在了塔索的前面。
也許從重修無染寺的時候起,塔索就對他懷了不善的心思,只是,飄風打浪的骷髏,不曾意識到罷了。
光頭的骷髏從那塊功德碑旁邊經(jīng)過的時候,默默站了一會兒。功德碑上刻著很多熟人的名字。名字是豎著刻起來的,下面是大寫的錢數(shù),一行挨一行,好似青色的石碑上下了一霎春雨似的,有一點暖,又有一點涼,骷髏看著,說不出來心里是什么滋味。怎么說呢,刻在前面那些人的名字,多一半骷髏都是認識的。有兩個已經(jīng)死了,其中就有塔索。誰也不知道他們是下了地獄,還是升了天堂。那些捐大錢的人里面,都是體面人,吃喝嫖賭的事情,也順帶著干一些,其中也包括骷髏自己。實話說,老實巴交的人,根本就賺不上大錢,哪里能捐出大錢來。修無染寺的那個包工頭邢萬獻,骷髏也認得的,修寺時偷工減料,暗中做了不少手腳。現(xiàn)在那個戲臺子,就是個例子,地基陷了一拃深,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戲臺子往東斜過去許多,說不準什么時候,或者一場雨,或者一場風,也許戲臺子就垮塌了。骷髏看看功德碑,又回頭看看戲臺子,聽著瑯瑯鏘鏘的鑼鼓嗩吶聲,心里居然悄悄吃緊起來。這在往昔,也是不曾有的事情。往前面想還來不及,好端端誰還往后想,戲臺子塌不塌,關(guān)他鳥事。骷髏記得,有很多老實巴交的莊戶人,因為捐的錢少,像三十五十、十塊八塊的,他們的名字就沒有刻在功德碑上,以“百數(shù)鄉(xiāng)鄰,四方善眾”這樣慈悲的字眼兒替代了。也就是說,高姓大名上了功德碑的人,幾乎都是有著種種來錢路子的人。其中另一個姓龍的外地人,早已經(jīng)吃了槍子兒——骷髏曾經(jīng)與他交過手,搖單雙,一晚上輸?shù)羲钠拍锒疾患t眼。后來討賬討出人命官司,判了死刑。龍姓的外地人曾托人給骷髏帶話,說等他切西瓜的時候,要他去送送他。切西瓜,就是殺頭的意思。可是骷髏沒去。年輕的時候,骷髏的心比石頭還硬,比冰河還冷,他可以拿一壺開水澆在欠債人的雞巴上——他才不管老龍死不死的。否則,江湖上也不會封給他一個骷髏的美名?,F(xiàn)在想想,骷髏心里隱約有幾分吃緊了。他想,倘若老龍切西瓜的時候,他去送送他,那個將要死亡的人,會對他說些什么話呢?再過三十年又一條好漢,還是腦袋掉了碗大的疤……骷髏記得,有好幾次,老龍輸?shù)美锿飧蓛?,一夜三千把老婆都抵押出去了,總共抵押過五次。老龍的老婆外號黑牡丹,細腰肥臀,深目隆鼻,膚色暗沉,長發(fā)如瀑,多域外人的味道。黑牡丹向候雙魚學唱過幾天老戲,一舉一動,端正里透著倚斜,偏偏也是個勾魂的主兒。起先,黑牡丹并不屈從于老龍的算盤,尋死覓活,弄出很大的動靜來反抗。不知何故,抵押過一次兩次之后,她就不再喊冤了——睡上一覺,舊賬一筆勾銷了,身子骨也得了額外的好處,人居然還一天天精神起來了。自從做了抵押物,黑牡丹見了陌生男人,總是一副赤眉笑臉的怪誕樣子。起先,老龍還擔心三千太貴,沒人肯做這買賣,不想?yún)s有人愿意做的。后來,老龍的財運一日好過一日,不再缺錢了,黑牡丹那張域外人的臉,卻一天一天變得詭異起來,沒有光景窮的時候那么好看了。自然,腰包鼓起來的老龍,身子下面也不缺各式各樣的女人,有地里刨食的鄉(xiāng)下婆子,有女老師,也有吃官飯的白臉妹子……黑牡丹的好日子,儼然一去不返了——這都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跟春天醬缸里的老咸菜一樣,有一股淡淡的酸臭氣息。丟人現(xiàn)眼的老龍,早已經(jīng)變成了灰。
骷髏吹著胡子,回想著往昔,端詳著功德碑。他沒看錯,黑牡丹的名字,居然也赫然在列,挨挨擠擠地刻在功德碑上,那三個字眼兒,飄飄蕩蕩,顯得風情萬種。老龍吃了槍子后,匆匆發(fā)葬了老龍,黑牡丹就離開了三道湖,再也沒有鄉(xiāng)民們見過她。骷髏記得,黑牡丹本來就是一個外來戶,關(guān)于她,人們所知甚少,就連教她唱過幾句花腔的候雙魚,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但黑牡丹這三個字,還留在這里,留在無染寺的功德碑上。她的名字下面,刻著三千元。
骷髏站在功德碑前,看得越久,越覺得碑上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了。也許,是他的眼睛越來越不好使喚的緣故。也許是他看的時間太久,而日光又有點烈??傊?,碑面上的字跡,變得模糊不清了。一切都顯得漫漶了,被什么東西打磨過了似的。此時,骷髏不光覺得眼睛乏,身上別的零件兒,也都吊兒郎當,三心二意,不聽他的使喚了。他兩腿虛軟,索性就在石碑旁邊的木墩子上坐下來緩著。石碑旁有一棵白桑葚樹,不知何故,多年不曾結(jié)桑葚子了。以前,無染寺就是借著這棵白桑葚樹,名氣揚了很遠。時常有婆姨女子,不辭辛苦,搭伴結(jié)伙,來摘寺里的白桑葚吃。還有那口甜水井。三道湖這地方的井水,總是有一股子淡淡的苦咸味兒,只有無染寺的井水,是甜的,撒了一撮黑糖紅糖一樣。時常有婆姨女子,不辭辛苦,來寺里挑水喝。無染寺借著這口井水,名氣也揚了很遠。
那年重修無染寺,包工頭邢萬獻挖坑取土時,竟然挖出一個地洞來。聽掌管文化站的大喇叭褲說,地洞里有七八箱文物,有經(jīng)卷、有泥菩薩像。特別的是,那些泥菩薩像,臉上都有兩道明顯的痕跡,一眼看上去,好似那些泥菩薩都在傷心落淚似的。誰也無法解釋那些淚水般的青痕,一時間,無染寺名聲大振,端端蓋過了掩骨寺、白雀寺和達吉禪寺。那段時間,無染寺真正紅火了一些日子,真正是無染寺的黃金時代?,F(xiàn)如今,白桑葚樹不結(jié)果子,甜水井也早就干了,文物也被大喇叭褲帶來的專家運走了,無染寺只剩了一個虛浪浪的美名。一年一年,無染寺只能靠為期半月的廟會上的戲班子、麻將、搖單雙,和各式各樣的小吃攤子拉人氣,打圓場。趕廟會的,除了賭徒,就是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下人。間或也有城里人湊熱鬧閑逛,捐個香火錢,或者在白桑葚樹下許個愿。倘若應(yīng)驗了,就會另擇個日子來還愿。倘若不靈驗,也就不了了之——無染寺原本就是一個沒有靈氣的寺廟,一年一度的廟會,也是遭人輕薄的時候居多。有來頭的香客,都朝十里外的白雀寺去了,看不上無染寺的沒落氣場。
每年七月十五前后,晨昏之際,短衫上還要加件長衫的時候,地里的莊稼還沒換成鈔票的時候,轟轟烈烈的廟會就敲鑼打鼓地開場了。白雀寺、掩骨寺、無染寺……此時鄉(xiāng)民手里的夏糧還沒有賣掉,秋糧還沒上場,居然忍耐不住,紛紛赤膊上陣,加入搖碗子的隊伍當中。搖碗子的,有半截身子已經(jīng)入土的糟老頭子,有膀闊腰圓的野蠻漢子,也有青頭白面的婆姨女子。候雙魚就是其中的一個。她人越老,越?jīng)]了體統(tǒng)和出息。呼啦啦唱罷老戲,臉上的白粉紅粉還顧不上擦凈,就扭著肥實的腰身進了戰(zhàn)場。賭場可不就是戰(zhàn)場,錢眼里分明有火呢,呼啦啦燒灼著這些老少爺們和粉面嬌娃們的心。日落西山的骷髏,悄悄坐在一旁,看著那些搖碗子的人群,側(cè)著耳朵聽,果真能聽到干柴烈火的噼啪聲呢,那聲音讓骷髏心里一陣一陣吃緊。骷髏的耳朵,也像狼狗的耳朵,能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倘若骷髏說他在無染寺聽到了干柴烈火的聲音,老莊戶們肯定要拍著巴掌笑話他,笑話他被癌癥款款拿下了,變慫了。倘若在往昔,這也是決然沒道理的事情。莊戶人拿自己的血汗錢賭,與他有什么干系,他心里吃緊什么呢。骷髏吹了吹硬撅撅的胡子,從肺里吐出幾縷廢氣,努力讓自己的胸腔變得舒服一些。
胃切除手術(shù)后,醫(yī)生二話沒說,讓他回家療養(yǎng),骷髏心里就明白了三分。二十歲、三十歲上說不怕死,那是真的。五十、六十歲上,就越來越知道憐惜那條老命了。骷髏覺得,一個人知道怕死了,大約算是件好事。怎么個好法,骷髏說不上來了。實話說,骷髏連自己的名字,都時常寫錯呢,有些事情,他會比年輕時多想幾個來回,比如對死這個字眼兒。年輕時,骷髏拿拳頭說話,拿刀子棍子說話,就是不會拿嘴好好說話?;叵肫饋?,骷髏自己心里都暗暗吃緊。暗想,這么多年,過著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賺著紅溜溜的淘氣把戲錢,全身上下居然還囫圇著,真真是托了菩薩的福呢!至于癌,骷髏想,那是一物降一物,沒嘛達的。在骷髏眼里,它是一頭黑色怪獸,他果真是被這個怪物降伏了,心里知道吃緊的滋味了。他甚至覺得,像很久以前那個吃了槍子的老龍一樣,他也會變成西瓜,被一雙無形手切成兩半,露出血紅色的、敗壞了的瓤子來。
骷髏回轉(zhuǎn)頭,從躁動的人群中,分辨著候雙魚臃腫厚實的背影,這,居然也讓他為難了。每個臃腫厚實的背影,都像她,又不像她,這讓骷髏有缺氧的感覺,一連聲地咳嗽起來,把那顆心都要咳出來的樣子。早些年,候雙魚欠塔索爬板的錢,林林總總,沒有十萬,也有九萬。她自個省吃儉用還了點,袁會長幫她還了點,骷髏幫她抹了點——因為塔索也還欠著骷髏的一筆陳年老賬。塔索打了條子,骷髏簽字畫押,摁了紅泥手印,兩下就清爽了。這和稀泥的事,只有他們?nèi)齻€知道,因為后來第四個知情人塔索很快就死了。骷髏往那張白紙條子上摁紅泥印子的時候,塔索還瞇著眼睛,久久打量著骷髏,滿臉的流氓氣,那意思,小金剛骷髏與候雙魚,早就混到一起了。他媽的。
袁長城、候雙魚和骷髏,這三個人的嘴都是石碾子做的,緊實得很。骷髏盤算過,起先,候雙魚并沒有好賭這個毛病。搖碗子這個毛病,就是金嗓子壞了以后,才不知不覺中染上的,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一了百了的樣子。骷髏心里,也是惦記著候雙魚,卻也僅僅是惦記著罷了,有時深,有時淺,有時,完全就被電閃雷鳴的日子淹沒了。幾進幾出,幾出幾進,骷髏也是勞改農(nóng)場的匆匆過客,聽上去是大名鼎鼎,其實多半時候,也是自身難保,吃的苦比享的福多。不知怎么的,在玉器般的候雙魚面前,骷髏總是沒有底氣,總是在井下一千米的黑乎乎的感覺。就算候雙魚改唱了老生,骷髏都沒有勇氣對那個比自己大很多的女人怎樣,一輩子都沒有。候雙魚不像別的女人,骷髏隨便可以調(diào)戲。不知怎么,一見到候雙魚,骷髏就覺得自己被什么東西五花大綁起來,變成一個囚徒了,連骨頭都糠了心,都變得那么虛軟。這,真真是沒法子的事。骷髏還到白雀寺為這事求簽打卦,求的都是下下簽,他就越發(fā)不敢對候雙魚造次,生怕一時魯莽,會給候雙魚帶來更糟心的事情。有一陣子,候雙魚居然還頂了大神,時常在無染寺做法,引得一幫閑野之人圍觀,真真大煞風景。無染寺里有間偏房,早先吊死過女人,也鬧過鬼的。候雙魚唱罷戲不走,卻住在那間黑屋里。包公的戲服還穿在身上,端端是審一樁冤案的意思。隔著不結(jié)果子的白桑葚樹,隔著那口變苦了的井水,隔著齋飯淡淡的腥味兒,隔著農(nóng)歷七月令人昏迷的日光,從那間陰暗的小屋里,傳來候雙魚難聽的笑聲,一會高一會低,跟人吵架似的,聽起來全是鳥語,沒人能懂。待她脫了戲服,首如飛蓬,從黑屋里略帶羞赧地走出來,旁人問她究竟時,候雙魚吃吃笑說,剛才與一群鬼說話呢。眾人問說什么話,候雙魚說說鬼話呢。那么多的鬼,大的、小的、男的、女的,熱鬧得很!候雙魚這樣一板一眼說話的時候,不知怎么,看熱鬧的人都面面相覷,一點一點,變得不自在起來,似乎人人都變成了鬼,似乎人人都有禍害了候雙魚的金嗓子的嫌疑似的。真是一個不可一世的候雙魚??!
就算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骷髏,對候雙魚都不能怎么樣。骷髏覺得,前世,候雙魚一定就是他的冤家死對頭,就像他胃里的癌一樣,是專門來拿捏他,降伏他的。
袁長城手執(zhí)一張大蒲扇,搖晃著走了過來。他遞給骷髏一棵煙。以前是三游洞,后來是紅乒壇,再后來是芙蓉王,鈦金色的芙蓉王——袁會長袁長城的小日子,倒是穩(wěn)穩(wěn)妥妥,一直都過得滋潤得很呢。因為日子過得滋潤,顏面居然比年輕時候善道了很多。他那顆光亮亮的禿腦袋,讓看到他的人,有一種被陽光照耀過的感覺,讓人想起溫暖和幸福這樣的字眼兒。
骷髏覺得,隨著袁長城一起過來的,還有齋房里齋飯的腥氣。骷髏的鼻子,生生也是被癌給弄得異樣了,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他想,菩薩留給他的時間,也許真的不多了。
慫了?
慫了。骷髏老老實實回答,接住袁長城的芙蓉王,在手里捻了捻,那棵煙就碎成了沫子,撒在他腳下。
真慫了?
真慫了。骷髏老老實實回答。
不慫不行。自從胃被切掉四分之三,骷髏徹底就變成了一個紙糊起來的人。骷髏覺得,每個人,其實都是個紙人兒。骷髏把這樣的慫話裝在肚子里,沒有說出來。有些話,還是裝在肚子里好。再說,幾十年了,他們這些跑江湖的人說話風氣,就是鼓對鼓,鑼對鑼,簡單到不能再簡單。
袁長城呵呵呵笑起來,拿粗糙的拳頭朝骷髏的肩膀捶了一拳,好似賞了他一枚硬幣似的。骷髏甩了甩禿頭,把那一記老拳收納起來,拍掉手里的煙絲,朝袁長城作了個揖,也呵呵笑起來。他知道,袁長城的柏木壽材,已經(jīng)做好三年了。在三道湖,大凡過了花甲之年的人,幾乎都會預(yù)先買好墓地,做好壽材,只希望那個日子來臨時,一切都不慌不忙,從從容容的。袁長城的壽材,就寄存在無染寺里?,F(xiàn)在的主持,是他的嫡親,應(yīng)該可以放二十四顆心的。這是袁長城給自己定做的第四口棺材。第一口和第二口,被本族的一個堂叔和堂弟用掉了。他們一前一后,分別死于車禍和腦出血,事先都沒有任何征兆。堂弟是在田地里蹚水時,突然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細細想來,鄉(xiāng)鄰都說那個年頭實在是不好。他們當中能掐會算的,算來算去,說那一年是三道湖死人最多的一年。袁長城也記不得,那究竟是哪一年了。骷髏記得,那年河水特別旺盛,將河灘上幾百畝旱田都淹了,麥子、西瓜、玉米……淹得一點不剩。對了,就是河水旺盛的那一年。承包河灘的一對外來戶,因為水患,受不起那天大的損失,雙雙喝了農(nóng)藥。顏家班的金嗓子顏孝慈,也是那年失足落水,喂了河里的鯰魚。骷髏的腦子,忽然變成了一口銹跡斑斑的銅鐘,被長滿紅銹的鐵杵敲響了,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音來,很多時光,像春天的莊稼地里的麥苗,慢慢生長起來,被雨水喚醒了一般,變得綠油油的一片,讓他心里吃緊,鼻子發(fā)酸。
就是在那個不吉利的年頭,袁長城的第三口棺材被人偷了。那時候,三道湖對袁長城而言,已經(jīng)成了一個客棧。除了去無染寺趕廟會,和清明上老墳祭祀亡人,三道湖袁長城家的老院子,已經(jīng)成了鳥雀野鼠的樂園。城里沒有寄存壽材的地方,因此,他的壽材,就一直鎖在老院子簡易的車棚子里。再說,誰能想到,好端端的,居然還有人惦記著偷一口舊棺材呢?
骷髏自然也有骷髏的路子。候雙魚自然也有候雙魚的路子。在袁長城趕到三道湖之前,他倆早已經(jīng)從三道墩的紙貨鋪子,給袁長城買了第四口新棺材,是上好的柏木棺,雕著大花大朵,頭尾都是篆體的壽字,吉祥得很。
袁長城棺材的丟失,像是一道奇妙的門檻,讓骷髏從一扇門,跨進了另一扇門。似乎從那一年起,骷髏就開始變成一個紙人兒了。連骷髏自己都覺得奇怪,遇上這樣稀奇的事情,他居然沒有慣常地暴跳如雷,他平靜得都不像骷髏他自己了,就像在山中修煉過了,脫胎換骨了似的。
骷髏說不出來那是怎樣一種感覺。怎么說呢,吃也好,喝也罷,笑也好,淚也罷,倘若眼前端端放上一口棺材,骷髏爭來爭去的那口氣,又算啥呢?不算啥。
究竟是誰偷了袁長城的棺材,他們無心追究了。骷髏第一時間重買一口回來,也有熄滅灶火的意思。實話說,袁長城前胸后背上的刀痕,也不比他身上的少。仇人饒人,光陰不饒人,畢竟,他們都老了去,袁長城,候雙魚,還有骷髏,模樣老得讓人掩面呢。他們?nèi)酥g,有一條綠絲絳似的,暗暗牽絆著。他們沒多言語,相互看了看,又看看那口嶄新的柏木棺材,就各自散了。
骷髏知道,袁長城將他的第四口棺材,寄存到無染寺了。袁長城每月都給住持發(fā)紅包,就是出看守費的意思。袁長城其實是個碎膽子人,虎狼不怕,獨獨怕見那口長方形的吃人的木頭匣子。說來,他也可算得上三道湖的一個怪人了。想到這點,骷髏微微笑了起來。
笑啥呢。袁長城問骷髏。
笑你呢。
笑我啥。袁長城又給了骷髏肩膀一拳。
骷髏感到一點隱隱約約的疼。如今的骷髏,渾身上下,果真只剩了一把老骨頭,似乎袁長城的手勁再重一點,這把老骨頭,就嘩啦一聲散了架子,就能收場了。伴著那一點隱隱約約的疼,骷髏的腦子,忽然就拐了個彎,想起自己剛出道那年,為了一句閑話,就動刀子傷人,被關(guān)進看守所。那正是個苦夏天。正當年的袁長城,居然轉(zhuǎn)彎抹角地來看十七歲的他。其實,骷髏與袁長城,并沒有太多交情,彼此知道三道湖有這么個人,如此而已。隔著黑色的鐵欄桿,袁長城與少不更事的骷髏都掉了淚。袁長城說,他在縣城遇到唱戲的候雙魚,候雙魚請他吃了一根冰棍,那是可憐的袁長城第一次吃冰棍,腸腸肚肚,都落了一層白雪一樣的涼爽,讓他舒服得像上了天。袁長城趕緊給骷髏也買了一根冰棍,裝在口袋里,一路碎步往派出所趕去。誰知人趕到派出所的時候,口袋里的冰棍,已經(jīng)化了,化得只剩了一根細棍棍……褂子口袋那里,是一團滲開的水印子,像一兩顆大大的淚滴。那時候袁長城才知道,原來硬邦邦的冰棍是會化掉的。袁長城猜,大苦夏天的,骷髏呆在看守所里,心里一定像著了火一樣,倘若能吃上一口冰棍,他就是半個神仙了。袁長城自有袁長城的路子,知道骷髏為啥跟人動刀子,就因為三道墩的歪嘴罵三道湖的候雙魚是個賣x貨。想一想吧,血氣方剛的少年骷髏,怎能饒了那個歪嘴。三道湖的男人,似乎都是這樣一個德性,沒來由地喜歡護群。只要是三道湖的人,都會記得三道湖的好,忘記三道湖的不好,三道湖的不好,自然要多得跟黃河里的水一樣。那個歪嘴搗候雙魚的閑話,恰巧被骷髏聽到耳朵里,他不倒霉才怪呢。
當然,候雙魚也有候雙魚的路子,她也知道骷髏將歪嘴捅傷的原因是什么。他們?nèi)齻€,就此成了鐵把子,遠遠近近,暗中總會相互關(guān)照體諒著。誰有個三差五錯,似乎都有第三只眼睛看著,第三只耳朵聽著,知根知底的一種情誼。年輕時候,候雙魚目光短淺,常常架不住塔索忽悠,廟會上時不時就上了賊船,將唱戲賺的份子錢輸?shù)袅?。多虧有袁長城和骷髏悄悄墊補著。反正,那時候袁長城和骷髏,有的是來錢的路子。給候雙魚花錢,就像喝一罐子老黃酒,有味得很。一直到現(xiàn)在,眼見候雙魚成了一個又丑又胖的半老婆子,還在草臺班子里混光景,老骷髏卻自顧不暇,幫不上她的忙了。只有萬里長城永不倒的袁會長,仍舊花錢請她來無染寺唱戲。有多少鄉(xiāng)民都笑著說,袁會長是老糊涂,在花冤枉錢呢。只有骷髏知道袁會長并不糊涂。為這個,骷髏悄悄在心底給袁會長豎了一百個大拇指。
骷髏甩甩光禿禿的腦袋,笑著對袁長城說,你猜我想起啥了。
啥。
我嘴巴饞,竟想起那根冰棍了。
等袁長城慢慢想起這樁舊事時,無染寺里午后的陽光,正赤裸裸照在褪盡了顏色的功德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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