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禎孝+雷霆

[摘 要] 國家辦官學，民間辦私學。政府學政學官管學督學，學者勸學講學，學生求學問學，富人助學獎學，校長辦學，教師教學。永遠不離開那個“學”字。 “教育”這兩個字，并沒有什么錯。但是一個行業(yè)把“學”字取消了，那就大錯特錯了。在“教育”面前，學生總是賓語。國家中長期教育規(guī)劃綱要要求學生主體，與教育這個行業(yè)名稱相矛盾。全球現(xiàn)在實行翻轉(zhuǎn)課堂，就是把學生翻到教師的上面，和《易經(jīng)》泰卦一樣，把坤卦翻到乾卦的上面，就是國泰民安。英語中的“Education”被日本翻譯成“教育”是不準確的。以“學習”取代“教育”，看起來只是一個詞語的變化，卻蘊藏著深刻的思想和理論。

[關(guān)鍵詞] 學習；教育；教學研究；辦學

[中圖分類號] G1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8129（2017）06-0020-05

一位地方教育局長告訴我們說，他兒子一看他要說話，就搶先說道：“爸爸，你又要教育我啦？”那口氣，對“教育”頗有點諷刺味道。另一位朋友的孩子對他說，“爸爸，你不要教育我，只要幫我學?！钡谌慌笥颜f：“你可以說，但不可以說教?！?/p>

這些求學者，很樂意學習，卻不樂意受“教育”！為什么會對“教育”的反應(yīng)有反感？“教育”這個詞，最近似乎越來越向著貶義詞方向發(fā)展，向著被諷刺的方向滑坡。

這非常刺激我們，驅(qū)使我們不得不去考察“教育”這兩個字是怎么來的。

辦學這個行業(yè)，在中國古代并不叫“教育”。中國兩千年的辦學行業(yè)都不叫“教育”。國家管理辦學的人，也不叫“教育官員”，而是叫“學官”。就是到了京師大學堂成立時，清王朝任命的“管學大臣”，是吏部尚書孫家鼐。1902年的“管學大臣”張百熙是工部尚書。國家辦學叫做“官學”，民間辦學叫做“私學”。

學，既然是一個行業(yè)，就不便使用兩個詞匯來稱呼這個行業(yè)。

在“教育”面前，學生是賓語。仔細推敲，“教”沒有錯，“育”更不可非，但是這兩個字連在一起作為行業(yè)名稱，就有些不妥。因為在“學”這個行業(yè)里，主角當然是學生。但是在“教育”里，學生只是賓語。主語是誰？官長、師長、家長。在家服從家長，在校服從師長，在職服從官長，新的“三從四德”。在“教育”面前，學生是被決定的，被規(guī)定的，怎么可能成為“主體”呢？在“教育”面前，哪里會有“以人為本”“以學生為本”呢？

于是，我們開始質(zhì)疑，用“教育”這個詞稱呼學校、求學、辦學這個行業(yè)，是否合適？

學者們也開始質(zhì)疑了。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林格先生的著作《教育是沒有用的》，《中國教育報》用了一個整版來討論這本書，實際上也就是呼應(yīng)，來響應(yīng)這個提法。結(jié)論是什么呢？教育是沒有用的，學生主體學習是有用的。

施建農(nóng)是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研究員、世界天才兒童會議亞太地區(qū)前主席、博士生導師。他說：“超常兒童不是你教育出來的，教育只可能讓超常兒童變成平庸。”

王財貴先生是臺中教育大學語教系副教授，全球華人兒童讀經(jīng)發(fā)起人。他說：“品德是不可以教的?！?/p>

“國家社科基金”的一個國家級課題的名稱是《在信息技術(shù)環(huán)境下學與教……》，“學”放在前面了。

我們還特別注意到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所長、中國心理學會理事長張侃老師在給我們的信中很明確地回避說“教育”兩個字。而是使用“青少年成長”、“德智發(fā)展”這樣的詞匯。請看全文：“青少年如何成長是關(guān)系到國家和民族存亡和發(fā)展的重大課題。電影課使用我國和世界精神產(chǎn)品的精華，有組織，有目標地運用于青少年成長中各個重要的方面和問題。為我國青少年的德智發(fā)展開創(chuàng)了一條嶄新的道路。功在千秋?！?/p>

凡此種種，都是征兆，從上到下都在謹慎地思考，“教育”這兩個字是不是在任何場合都非用不可呢？用“教育”兩個字來稱呼整個學校行業(yè)，是不是最好的稱呼呢？“教育”是不是“不適應(yīng)社會發(fā)展”呢？

你可以反駁我們說，外國不是也叫“教育”嗎？不！外國叫Education。那么，Education與“教育”有什么不同呢？

北京語言大學謝小慶教授曾談到，英文“Educate”源于拉丁文“Educare”，本意是“引出”。多年來，英美名校只做一件事——引出孩子身上的潛力。

因此，我們的結(jié)論，“Educate”或是“Education”，不應(yīng)該翻譯為“教育”。

在《大英百科全書》中，Education是一門在學校或類似學校的環(huán)境中，關(guān)于教學與學習的學科。它不同于其他一些社會化過程，例如田園式的發(fā)展或親子關(guān)系等。

在維基百科詞條中， Education從廣義上講，是指能夠?qū)€人的才智、品質(zhì)和身體技能的形成有影響的行為或經(jīng)歷。在技術(shù)領(lǐng)域的定義：社會通過一定的機構(gòu)將累積的知識、價值觀和技能從一代傳遞到下一代。

在《韋氏詞典》中，Education指學校提供正式的指導和監(jiān)督練習訓練，特別是技能、職業(yè)或者專業(yè)訓練；通過指導使得在智力上、道德上甚至審美觀上得到發(fā)展；說服或者誘使人們按照希望的方式去感受、相信或者行動。

在“Education”里，學生是主語；在“教育”里，學生是賓語。由此可見，把“Education”翻譯成為“教育”，并不準確。

一些外國學者來華講學，大量使用“l(fā)earning”，而基本不用“Education”。總不能把“l(fā)earning”也翻譯成“教育”吧！教師與學生是學習共同體，而教師不再是教育者，學生不再是接受教育者。

美國有一個“學習科學研究院”，中國有一個“教育科學研究院”。一詞之差，天壤之別。

“教育”這個詞來自于日本對“Education”的翻譯。在江戶時代和明治維新時代，日本與荷蘭交往中翻譯了西方大量的文化著作，史上稱為“蘭學”。比嚴復的翻譯要早得多。甲午中日戰(zhàn)爭后，很多中國人看日本強盛，便將日文中譯，轉(zhuǎn)販西學。為了翻譯省事，逢書便譯，傾銷進入中國。一些新名詞如“干部”“哲學”“教育”蜂擁而至。這時正是資本主義工業(yè)革命后為了大批量培養(yǎng)工業(yè)需要的千篇一律的標準化人員的時候。沒有人，更沒有政府機構(gòu)對這些用詞做仔細的推敲和研究。

那么中國的“教育”這個詞由來如何呢？

中國古代所有的學者，只有孟子用過一次“教育”，此后他自己也沒有再用過?！睹献印けM心上》說過君子有三種快樂，其三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边@也許是中國最早出現(xiàn)的“教育”一詞，但在這里，孟子很顯然并不是指一個行業(yè)，而是指一個行為。幾乎過了兩千年，也沒有人響應(yīng)孟子，沒有人哪怕只是像孟子一樣只使用一次“教育”這個詞匯。一人也沒有，一次也沒有。兩千年如此，絕非偶然。他們一定在回避可能出現(xiàn)的歧義。

現(xiàn)在古書都有電子版，很容易查證。我們查了許多著名學者的大部分原著，都沒有查到“教育”這個詞匯。例如姜管老孔莊，墨晏荀韓呂，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朱熹的《朱子語類》，都沒有出現(xiàn)“教育”這個詞。目前考察到，最早是王陽明提到“教育”4次，再往后150年里仍然沒有人響應(yīng)。直到明末清初顧炎武的《日知錄》里，還是沒有“教育”一詞。嚴復介紹外國的“Education”，翻譯過來就大量使用了“教育”這個詞。

我們常常困惑，為什么荀子寫《勸學》而不同時寫一篇《勸教》？為什么《四書》里有一篇《大學》而沒有一篇《大教》？為什么不把“北京大學”改成“北京大教”？為什么不把“物理學”改成“物理教”？為什么越來越多的人用“佛學”來稱“佛教”？為什么不把“學問”改成“教問”？為什么不把“學?！备拿麨椤敖绦！?？為什么整篇《師說》連一個“教”字也沒有？為什么把有大的研究成就的人稱為“學者”而不稱為“教者”？國家“督學”為什么不叫“督教”？

學與教，到底誰為了誰？

《易經(jīng)·蒙卦》：“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不是我求兒童，來來來，我要教你讀書。而是兒童來求我，叔叔，我們怎樣才能上天？

《論語·述而》：“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笔裁词菓?？朱熹說，想也想不清楚就是憤；什么是悱？朱熹說，說也說不明白，就是悱。合起來，想不清楚，說不明白，可不可以說是困惑？困惑了，你不來問我，我也不會來找你。一定是你來找我，我再和你聊聊，啟發(fā)你自己找到答案。

《禮記·曲禮》：“聞來學，不聞往教?！敝宦犝f來求學的，沒有聽說過哪個人要去教別人的。

9個字、8個字、7個字，是不是闡明了同一個思想：學是主體，教是輔導。一個好教師一定是保護、鼓勵和幫助學生自主學習的。

聞來學，就是聽說那些穿著草鞋、提著干肉，走千百里路去求學拜師的故事。求學是內(nèi)在的，學生為主體，兒童為中心的。古代這個思想與杜威的兒童中心主義、陶行知“千學萬學學做主人”的思想，是遙相呼應(yīng)的。

我們再查段玉裁注許慎的《說文解字》，看那個“教”字是什么意思？《說文解字》原文：“上所施，下所效也”?！敖獭弊值暮诵暮x是要被教者仿效、服從、順從、依從、接受。古時候的“政教合一”“以法為教，以吏為師”，都是以服從作為“教”的核心含義。

我們終于明白了，所謂“教育”，就是“要我學”；求學，就是“我要學”。教育，就是要學生按我的意志辦，你們所有的人按我的意志成長。

所以，我們感覺到，將辦學行業(yè)稱為 “教育”并不妥。

1902年的清廷還有“管學大臣”。1912年，蔡元培出任中華民國“教育總長”。“教育”開始被用來稱呼“辦學”這個行業(yè)。蔡元培有很多很好的辦學思想，我們非常尊敬他。他把“辦學”改稱為“教育”，從歷史角度看，既有積極作用，也有消極作用。蔡元培希望通過“教育”造就一批不再服從皇帝的人，造就一批革命者。蔡元培的“教育”，為當時的政治服務(wù)，有其積極意義。

“教育”一旦作為行業(yè)名稱，于是便出現(xiàn)了一窩蜂的改動，外國人辦的教會學校，立刻跟著政府改名，在學校前面加上“教育”兩個字?？鬃拥霓k學思想，也被命名為“孔子的教育思想”，強加給孔子。

早在90多年前的那個時候，魯迅在《兩地書》里就一針見血地對“教育”提出質(zhì)疑：“現(xiàn)在的所謂教育，世界上無論哪一國，其實都不過是制造許多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機器的方法罷了”。

最初，我們曾猜測會不會是慈禧下令改的，或者是袁世凱所為。對不起喲，蔡元培，您是我們非常尊敬的學者。沒有想到查出來是您。當然是袁世凱及其他人都沒有反對?，F(xiàn)在我們和您商量，看看是不是改回來。

蔡元培本人的言論也是反對把學生培養(yǎng)成器具的：“舊日教育，在于普遍以一種零星之知識，造成國民為政府應(yīng)用之器具?！盵1]在一次演講中又說：“教育是幫助被教育的人給他能發(fā)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類文化上能盡一分子的責任；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種特別器具，給抱有他種目的的人去應(yīng)用的?！盵2]

只要這個行業(yè)還叫“教育”，“學生是主體”的說法便只是一句空話。在孟子那里，“教育”本是充滿對學生關(guān)愛情懷的行為，到近一百年，則變成了強迫學生、控制學生的違反人道、違反師道的行為。我們感到，像孟子那樣關(guān)愛學生的教育行為是可以作為父母親和教師等人保留的美德和美行的，但是教育作為“學”這個行業(yè)的名稱是“不適應(yīng)社會發(fā)展”的，“辦學體制改革”的第一件事就是應(yīng)改掉“教育”作為行業(yè)名稱，而恢復“辦學”這個行業(yè)名稱。

所以，我們大家要動動腦筋，想想辦法，出出主意，看看怎么改更好。

明明是“自學”，硬要牽強地叫做 “成人教育”；明明是終身學習，硬要叫做“終身教育”。郭思樂教授主張“生本”，就是以學生為本。這是多么好的思想呀?？上槭裁催€要說成是“生本教育”呢？聯(lián)想到我國這百余年的現(xiàn)狀，“教育”的一切弊病，都可以從“教育”這兩個字成了行業(yè)名稱找到原因。

當然，大家已經(jīng)習慣到處使用“教育”這個詞，一時間也不容易改。但是，當中央和國務(wù)院的文件名都正式地使用“思想道德建設(shè)”而不使用“思想道德教育”時，當國務(wù)院總理曾明確提出“教育不適應(yīng)社會發(fā)展 應(yīng)大膽改革辦學體制”時，我們只要響應(yīng)，只要開始淡化使用“教育”，少使用“教育”，盡量回避使用“教育”，用“辦學”“上學”“求學”“管學”“督學”“成長”“發(fā)展”等詞匯代替“教育”，時間長了，也就逐漸改過來了。其實，只要教育部的名字一改，大家馬上就改過來了。

[參考文獻]

[1] 蔡元培.蔡元培全集：第四卷 [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89.

[2] 蔡元培.蔡元培教育文選[M]. 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

[責任編輯：曾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