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實驗詩刊》

《實驗詩刊》是從上海青年宮詩歌輔導(dǎo)班的學(xué)員作品手冊演變出來的。真正意義上的《實驗詩刊》我認為是從34期開始，出到40期，一共出了6期，主要由王小龍利用工作之便，負責(zé)打印印刷。有一期小龍頂不住，我托游俠幫忙打印印刷。每期50冊，詩刊散發(fā)對象是北京的詩友北島、顧城、楊煉、江河，福建的崔晟，山東的梁青生等。

實驗詩社是松散型的，成員是王小龍，白夜，藍色，卓松盛，沈宏非，伢兒，我。那個時期，我用“野云”筆名，《都怪秋天》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

《實驗詩刊》16開本，每期二十幾頁。

王小龍其人其事

青年宮詩歌輔導(dǎo)班

80年代初，王小龍在上海青年宮文藝科主管中學(xué)生詩歌培訓(xùn)工作，開了兩期半年一期的詩歌講座，學(xué)生由上海各個中學(xué)的校長推薦，第一期學(xué)員我知道的有沈宏非、卓松盛、王依群、張真。我是第二期的學(xué)員，第二期一共有五十個同學(xué)，來自上海各個中學(xué)的語文尖子。學(xué)員中有曹秉，現(xiàn)在上?！缎侣勍韴蟆罚粭畋蛉A，現(xiàn)在《上海文學(xué)》；記得還有一個文靜的女孩，當(dāng)時我覺得她寫的詩不比舒婷差，現(xiàn)在還記得她的名字，叫趙鐵泓。

我是我當(dāng)時所在的零陵中學(xué)的校長張家治推薦。那天放學(xué)后我在校園的櫥窗看報紙。張校長遞給我一張報名單。去青年宮報名那天是1980年12月的一個周末下午，王小龍拿出一首他剛發(fā)表的詩《天鵝與小丑》，詩抒發(fā)了對“四人幫”迫害張志新的憤懣。掏煙時，我遞了一支給王小龍。他很驚訝，說中學(xué)生是不能抽煙的呀。他一看是“牡丹”，也就抽了。

王小龍請了幾個高校的中文系講師給我們講課，徐志摩、戴望舒、何其芳、郭小川、龐德、艾略特，我都是那個時候知道的。我們邊學(xué)邊寫。隔一個月，王小龍就把我們習(xí)作中他認為優(yōu)秀的詩作匯編在一起，打印成冊。我的習(xí)作當(dāng)時一直未被他選入，為此，我很納悶，難過。

每個星期天上午去聽一次講座，青年宮也即“大世界”進去要買門票，為此小龍給我們發(fā)了一個出入證，我們都是從邊門進的。教室隔壁是個樂隊的排練室，《在希望的田野上》這支歌曲常常飄進我們的教室。怕影響我們高考復(fù)習(xí)，學(xué)習(xí)班辦到1981年6月初就結(jié)束了。那天小龍叫了6個同學(xué)留下，我是其中之一。他叫我們圍坐一起，他說你們都很有潛力。

王小龍的懺悔

小龍屬蛇，1955年生于上海。中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在一家工廠做團委書記。當(dāng)時小青工早戀早婚早孕都是不允許的，尤其未婚先孕更是大逆不道。出了事都是團委先出面審查，當(dāng)事人如何發(fā)生關(guān)系的細節(jié)都要交代清楚。調(diào)查完以后再交保衛(wèi)科最后處理。有一次酒后小龍懺悔道，那不是人干的工作，被問的青工哪有尊嚴(yán)可言，可我居然干了8年?？?，小龍長嘆一聲后，許久不作聲。

小龍的自尊

小龍自尊心特別強，1986年北島來上海，電影局的吳貽弓請客。因是匆忙安排，第二天就要離滬，北島只好叫小龍與毅偉前來會晤。趕到宴會廳，見宴會桌上沒有王小龍的名字，小龍轉(zhuǎn)身就要走。毅偉特別隨和，拉住小龍勸道，我們又不是來赴宴的，是來會振開的，這么在乎干嗎呢。北島特別仗義，找來吳貽弓說，今天如果沒有他朋友的席位，他就退席。吳貽弓趕緊安排了小龍和毅偉的席位。

事后，毅偉對我感嘆道，當(dāng)時小龍哪是屬蛇的，簡直是屬牛的。

口語詩

當(dāng)時顧城與謝燁已經(jīng)結(jié)婚，居住在上海凱旋路上的一間租賃的民房里。一次，小龍對我說，顧城看了我的詩很驚訝，說詩怎么能那么寫？不過顧城很喜歡我的詩，尤其是組詩《問候巴黎》里的兩段，抄錄于此：

追求

沒有嘴唇的歌女

桃花源里走著一個職業(yè)偵探

法國時裝

一只企鵝

大搖大擺地走進赤道森林

顧城喜歡我的詩，小龍很開心，因為我是他的學(xué)生。小龍還說他特別喜歡我的《聯(lián)合國大廳》，那天小龍說以后也要試著寫寫口語詩。后來小龍發(fā)在《萌芽》雜志上的那組工廠題材的口語詩，引起了中國詩壇的震撼。

詩歌朗朗上口

小龍成名很早，早年寫過很多歌詞。1973年的兒歌《叛徒林彪孔老二》是其代表作，當(dāng)時我們天天唱?，F(xiàn)在還記得歌詞和旋律，抄錄于下：

叛徒林彪孔老二

都是壞東西

嘴上講仁義

肚里藏詭計

一心克己復(fù)禮

我們紅小兵

堅決不答應(yīng)

小龍寫過很多歌詞，譜成曲后特別悅耳。他的詩特別朗朗上口，是真正的詩歌。小龍詩歌獨特的語感，無人可比，尤其適合朗誦。1982年春節(jié)文藝晚會上，當(dāng)時的當(dāng)紅電影明星陳沖朗誦了小龍一首《我是小狗》，感動了全國人民。

北島的責(zé)問

小龍活得很累，有一次在上海喝醉酒，北島躺在地上，指著小龍大聲說道：小龍啊，你這人什么都想占，在詩壇想做好詩人，在家里又想做好丈夫、好父親；在單位里想做好黨員，在父母面前又想做好兒子；在朋友當(dāng)中又想做好朋友，你活得累不累？干嗎呢。

小龍被說得啞口無言。事后，毅偉告訴我說，北島那天特別率真，可愛。

生活中的小龍確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簡直就像堂·吉訶德，到處碰壁，到處頭破血流，永不放棄尋找風(fēng)車搏斗。

知己小龍

小龍好為人師，也敢為人師。上海詩歌界有很多他的學(xué)生，但他特別垂青于我，我總是帶著新創(chuàng)作的詩去他家討教。他總是給我提出許多修改意見，受益匪淺。我對詩歌的執(zhí)著令他非常感動，有一次他深情對我說：

“你們那期培訓(xùn)班上有個蔣？菖？菖你記得嗎？他現(xiàn)在是公今度的研究生，有一天他來找我談詩，我對他說：‘你們不配跟我談詩歌，只有默默配跟我談。他為了詩歌坐監(jiān)獄，你們有這勇氣嗎？你們把詩歌當(dāng)作生活的點綴，而詩歌是默默的生命?！?/p>

讓我很感動，也是對我的勉勵和鞭策。

搶著樂

1987年小龍介紹我到上海電影制片廠去寫劇本，住在永福路52號上影寫作樓。那陣子朝夕相處，我對小龍有了更深的了解。小龍講笑話總是自己憋不住先搶著樂；小龍的煙癮特別大，一天可以抽兩包；小龍有一個愿望，想組建一個民間的平民劇社，為此，小龍、梁星明和我，我們?nèi)诉€認真地籌劃過幾次；小龍小時候?qū)W過小提琴，因為怕苦，腦袋挨過父親不少“頭特”。

那陣子，小龍還特意跟我談過一次，勸我參加上海作協(xié)的青年創(chuàng)作講習(xí)班，說結(jié)業(yè)后可以參加作協(xié)，入了作協(xié)以后就可以離開工廠，調(diào)到事業(yè)單位，就會有更多的時間寫作。對小龍的好心，我婉言謝絕。我覺得待在工廠的圖書館工作，挺好。

《四十大惑》讓小龍興奮

90年代各自忙于生計，我和小龍疏于來往。1998年我的一部長篇小說《四十大惑》問世后，一不小心成了暢銷書。一天，小龍在飛機場上碰到陳村，陳村告訴小龍《四十大惑》出版的消息，小龍異常興奮，買了一本，邀我去他家喝酒簽名。他非要我在他自己買的那本書上簽名，說，一樣的，大家都買一本，你的書就更暢銷了。我拗不過他。那天我們喝到深夜，席間小龍說他這幾年一直在研究老子的《道德經(jīng)》和孔子的《論語》，還把它們翻譯成白話文。小龍找出白話稿，念了好幾個章節(jié)。

沒幾天，小龍寄來一篇《四十大惑》讀后感，寫得特別生動有趣，抄錄于下：

語言就是全部：《四十大惑》是怎樣一本書

一本古里古怪的書，讀到半夜，表情大概也古里古怪起來，還不時怪笑一聲，害得女兒爬起來看爸爸是不是癡了。

讀默默的《四十大惑》，你不時被回憶絆倒。往日風(fēng)煙滾滾，一幫面熟陌生的小子從書頁中走過來，他們說什么你都懂，可是他們錯亂的話語實在讓你尷尬——

我們早晨吃皮蛋

我們說是在接吻

就算我們在青春里流浪

但我們是國徽上發(fā)亮的麥粒

也是少女在夢中的王子

他們不管，默默不管，寫作當(dāng)中產(chǎn)生的即時快感浪高一浪，他興高采烈地狗爬貓劃，語錄、詩、方言和切口泥沙俱下，不管有沒有金粒閃光，反正一路橫沖直撞夠壯觀。你可以想象他怎樣陰險地接近那些約定俗成的詞、詞組和成語，一面像哈姆雷特似地感嘆詞啊詞啊，一面假裝天真地破壞約定俗成，不講規(guī)則地亂搭語言積木——

坐在左邊的女詩人估計也是一個著名詩人，否則胸脯不會一馬平川。

我警告他若再不吭聲，就焚書坑他。

大冬狂抽著煙，滿嘴苦大仇深。

——編詞典辭典的老先生真要被他氣死了。這幫小子，叫他們早點起床，他們會理直氣壯地說毛主席讓他們睡到八九點鐘，像太陽一樣；今天給他們一本海德格爾的書，他們明天就會拿了“人，詩意的居住”這個命題去做世紀(jì)之門花園的廣告詞。《四十大惑》里有許多存心搗亂的東西，奇怪的是他一搗亂，一些一本正經(jīng)的事情變得很沒有意義起來。

你在一臉尷尬中分享他寫作中的快感?？墒?，這種對語言又迷戀又摧殘的寫作，又建樹起了一座或者一堆什么呢？你沒把握。你有把握的是那種語言沒有特征、文體沒有個性的寫作，談不上是文學(xué)寫作。現(xiàn)成語言、既定文體，再好也不過是在講故事，而所有的故事差不多都被講過，換換地名人名開頭結(jié)尾又有什么意義呢？那么多人又傷心又費勁地寫著，真令人同情而又大惑。當(dāng)然，語言不是全部。不過，當(dāng)你背負歷史漢語的沉重，面對現(xiàn)實漢語的窘迫，你就想對所有的自認為在進行文學(xué)寫作的同胞說一句極端的話——語言就是全部。

《四十大惑》有這么大的啟示意義嗎？

沒有。借題發(fā)揮罷了。

可是還有其他一些話語令人尷尬的作品，加起來就有。

默默們高喊：為漢語的活力和進步而奮斗！

默默是詩人，寫詩的人有資格說我不為發(fā)表，不去迎合。寫小說的人沒有資格，他不可能將讀者啦評論啦出版社啦一大堆雜念拋于腦后。寫詩的人可以說我抄一首詩給你看看，寫小說的人可不敢說我抄一篇給你讀讀，短篇也不敢。寫詩的人來寫小說，語言、文體無法無天是因為他慣了，他的心境也許是值得寫小說的人去體會的。

不怕泄露天機，你在書中還是認出了一些人物。不是說這幫多姿多彩、沒心沒肺的小子，而是指幾位你想脫帽致敬的作家和他們創(chuàng)造的人物。比如《嚎叫》的金斯伯格，《在路上》的凱魯亞克，《麥田里的守望者》的塞林格——他們在《四十大惑》里發(fā)言了嗎？沒有。他們只是隱身其中，聽默默白日說夢。他們或許也贊成這個觀點：能把一句違反語法的話理直氣壯不打嗝愣地寫下來，也是要有點膽量有點勇氣的。

《四十大惑》這樣結(jié)尾：

走著走著，迎面走來了一張栗色發(fā)絲飄垂腮前的臉龐，手中牽著一只爛漫的小手。

什么叫走來一張臉龐？什么叫爛漫的小手？

真是鬼。真不講理。真好。

贈小龍的詩

我寫過一首詩贈小龍，題目叫《你瞪著狗看》，抄錄于下：

餓壞的時侯你就吃一點往事

往事像份吃不完的點心

第一次被香煙刺激得樂不可支

狠狠心為家里帶回半噸花卷饅頭

入黨宣誓

都是往事

往事像一份吃不完的點心

你每天空手上班

一路上總有許多狐貍

被你活活踩死

它們來不及嗥叫

你是為城市消滅狐貍

每個月領(lǐng)四十塊工資加米貼的英雄

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你像一塊灰色的橡皮

把地板、墻壁、青春欲望

老婆的臉蛋

擦得嘻嘻哈哈

再也不惦念被浪花欺負的海鷗

心里只有廢墟、沒洗的襪子、瘋狂的維生素

有一天雨下得像初戀的狂吻

你狼狽地逃上電車

正好停在你面前的電車

是活埋你的墳?zāi)谷绻鄙僬嬲\

純潔的計劃也就等于陰謀

接著秋天是冬天

狗不懂秩序你懂

但你從來不換衣服

白夜其人其事

米黃色風(fēng)衣

1983年春天第一次見到白夜，在小龍文藝科的辦公室。小龍介紹我就是野云，白夜伸出手說：一個古怪地笑了一個禮拜的孩子！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白夜穿著一件米黃色的風(fēng)衣，風(fēng)度翩翩。接著我們到隔壁的一間大排練室去參加一個詩歌交流會。那天，當(dāng)時活躍在上海詩壇的各路詩人都到了。后來我想起來了，那個“古怪的孩子”其實是指我在《城市的孩子》詩刊封面上的一段雋語。

白夜講話言簡意賅，非常吸引人?？偸悄芮兄泻诵?。那個春夜以后，我三天兩頭跑白夜的上海園林學(xué)校。最早他住在宿舍，我們經(jīng)常把凳子拖到陽臺前，談詩談到深夜，有時候陽臺外小雨霏霏，有時陽臺外月光朗照。每寫好新作，我就念給白夜聽。那時我19歲，求知如渴，白夜也總是循循善誘。每去一次白夜宿舍，總是受益非淺。

白夜的啟示

白夜作為我的良師益友，不僅僅體現(xiàn)在詩學(xué)方面，更體現(xiàn)在生活方面。那年我剛分配在上海大孚橡膠廠工會工作，每天深夜睡覺，上班常常遲到。工會主席經(jīng)常批評我。白夜跟我說，如果你去適應(yīng)這個世界，那么你就會永遠痛苦；要讓世界適應(yīng)你，你才會幸福。我豁然開朗，從此不再對上下班遲到早退有心理負擔(dān)，漸漸工會的同事們熟視無睹了，我也就隨心所欲了。自由是一種勇氣，每個人都可以立即自由。那些乞求自由的懦夫們，是永遠不會自由的。

白夜與漫流

后來白夜搬了新居，在教工的大樓六樓，一居室，那時有與父母分居的獨立房子是很奢侈的。這以后我跑白夜家更勤快了，還經(jīng)常帶其他詩友一起去。有一次我與漫流在我家喝了一瓶威士忌。漫流對威士忌不適應(yīng)，去白夜家的公共汽車上就面色煞白了。到了白夜家，白夜剛打開門，沒來得及招呼，漫流就直奔廁所嘔吐了。那次白夜很尷尬，漫流也覺得尷尬，哪有一進人家門就嘔吐的。

白夜笑著問漫流：是不是我這個人很令人作嘔？我趕緊說，別誤會，是威士忌害的。

五百年出一個

我永遠忘不了，第一個對我詩歌極端褒獎的是白夜。那次我?guī)ш悇側(cè)グ菰L白夜，坐下后，我念了兩首詩，記得有一首是《美利堅合眾國》。陳剛頓時贊美有加，白夜靜靜聽著，突然指著我對陳剛說：人們啊，要珍惜，五百年出一個呀！說得我頓時垂下頭，臉紅不已，默默地感動。盡管那時我一直倨傲地認為自己像但丁，發(fā)誓要寫出我們這個時代的史詩，但突然面對如此激勵，真的是誠惶誠恐。白夜拍拍我的肩膀，我抬起頭，望著他，不知說什么好。

園林諸葛亮

去白夜家我常常是想去就去，從不事先約。有時推開門，經(jīng)常會碰到他們學(xué)校的幾個老師圍在一起商量對付校長。我坐在旁邊聽，他們也從不避諱我。白夜是他們的諸葛亮，他們總是對白夜言聽計從，滿載而歸。有一陣子，他們整天商量如何為一個教師出氣。那教師在教工大會上給校長提意見，校長惱羞成怒，居然對那教師的臉啐了一口唾沫。那教師那天義憤填膺，說一定要報仇。記得白夜反復(fù)勸他冷靜，說對付更年期的女人，不可感情用事。后來那老師聲淚俱下地到處上訪，園林局只好派出工作組，許多老師義無反顧地為那老師作證，校長于是被當(dāng)場撤職了。

最早白夜在政治教研室做老師，因白夜與北島、顧城經(jīng)常來往，有一個同事經(jīng)常舉報白夜是現(xiàn)行反革命。白夜對之是悻悻作恨。后來那個同事中風(fēng)了，常常拄著拐杖，扶著樓梯的扶手艱難地爬樓。白夜對我說，這家伙壞透了，沒人幫他，我這時就故意去幫他，折磨他。

白夜幫我出惡氣

在園林學(xué)校期間，白夜當(dāng)過幾年教導(dǎo)室主任。

去白夜家要經(jīng)過園林學(xué)校的校園。有一次在校園里，我碰到我在冶金工業(yè)學(xué)校的政治經(jīng)濟學(xué)老師。這老師是一個笑面虎，平時對我非常熱情，考試的時候卻給我一個59分，害得我暑假不安心，忙于補考。那天他問我找誰，我說找白夜，他一聽白夜，頓時換了一個表情問，你跟他是什么關(guān)系？朋友，我驕傲地說。他想跟白夜套近乎，連忙說，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回絕道：我跟白夜有私事。

我把這巧事告訴白夜。白夜沉思了一會兒。不久白夜找了個岔子，把這老師從政治教研室調(diào)到了食堂賣飯菜票。我感到出了一口惡氣，興奮地問白夜怎么找了岔子，白夜說，他是工農(nóng)兵大學(xué)文憑。后來那老師自學(xué)法律，想調(diào)出園林學(xué)校去做律師。白夜有權(quán)力不開調(diào)令。他問我，你看呢？我說，氣已經(jīng)出了。放他走吧。這事讓我再一次體悟到那句古訓(xùn)：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感慨銘言

我們常常在一起喝酒，他能喝，但喝不多，一瓶啤酒的量。酒后他喜歡感慨銘言，有一陣常常對我說：“對狼不要善良，對羊不要兇殘?！?/p>

有一陣常說：“雨季來臨，雨水豐沛，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呀！”

還有一陣常說：“在冬天，我們匆匆走過自己的年齡?！蔽蚁?，冬天大概是指每年春節(jié)。

白夜嘆服毛主席的話，有一次他對我說：“馬克思主義千頭萬緒，歸根結(jié)底就是造反有理。你看，毛澤東總結(jié)得多么精辟，語言多么精彩。我們的語言功力連毛澤東的一根小拇指都不如。”

“要想清你和自己的關(guān)系，你和時代的關(guān)系，你和世界的關(guān)系！這三大關(guān)系想明白了，你做人就會從容不迫?！?/p>

白夜有一次點撥我。

白夜喜歡把雋言用鉛筆抄在紙上送給我。

白夜與顧城

白夜身上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北京的詩人北島、顧城、江河互相不和，卻與白夜都是知交，非常投機。我想，可能是白夜身上從善如流的品質(zhì)吸引了他們。

顧城在上海的許多煩惱事，都由白夜出面幫忙解決的。顧城與岳母吵架，一發(fā)火把岳母推到床上，是白夜趕去幫忙調(diào)解。謝燁的母親一直反對女兒的婚事，謝燁的父親50年代也寫詩，后來拋棄了她們母女，為此謝燁的母親痛恨所有的詩人，更對顧城有先天的成見。顧城與謝燁是在火車上邂逅成親，當(dāng)時，顧城無固定的工作，稿費來源也不穩(wěn)定，為此，謝燁的母親經(jīng)常嘮叨。

每次，顧城換居所，都是白夜幫忙找新居所。當(dāng)時上海居住很緊張，很少有人家有多余的房子拿出來出租，租房子非常困難，這些白夜都設(shè)法解決了。顧城經(jīng)常來找白夜，有時候還穿著白襯衫，戴著紅領(lǐng)巾，像當(dāng)年的紅小兵。

顧城與小龍鬧矛盾，到斷交的地步，也是白夜出面調(diào)解的。1983年顧城與舒婷合出一本詩集，3角8分一本，白夜拿了100本，當(dāng)場付給顧城38元錢。說是幫忙銷，其實是白夜自己買下來送送朋友。小龍拿了300本幫忙銷，顧城缺錢了，就找小龍要錢，小龍拿不出書，也拿不出錢，為此顧城與小龍鬧翻了。其實小龍也不是故意的，他把300本書分發(fā)給了其他朋友代銷，那些朋友沒有跟他結(jié)賬，小龍也拿不出錢。有一次白夜寬厚地對我說，小龍這人不是做具體事的人。我點點頭，同意。小龍對顧城一家常有微詞。顧城曾經(jīng)一激動送給小龍一把小提琴，后來顧城母親來要，弄得小龍很尷尬。這把提琴是顧工打成“右派”以后買的，特別有紀(jì)念意義。小龍很憤怒，對我說，又不是我要的，好像我是騙子一樣。在白夜的撮合下，顧城和小龍恢復(fù)了交往，不過親密程度不如從前了。

白夜與北島

北島來上海就找白夜，他們的交情深得像兄弟。為此，1990年我?guī)⒖巳ニ?，他對芒克的成見卻溢于言表。

1989年4月12日，白夜與趙丹的女兒趙青一起去機場送北島去美國?；貋砗笏锌f，這一別，不知何時再能見面了。白夜經(jīng)常對我說起他與北島深交中知道的一些事，比方說邵飛的母親反對女兒的婚事，結(jié)婚登記前要北島和邵飛去算命先生那里算一卦，算出來有夫妻命，就同意他們結(jié)婚；算出來的結(jié)果有。比方說北島在北京苦悶了，就會連夜騎車去史鐵生家，兩人面對面地一支接一支抽煙，抽到天亮也不說一句話。

白夜與江河

白夜對北島是深情，對顧城是寬容，與江河是融洽。北京的許多詩人都看不起江河，說他是小業(yè)主的兒子。這些等級制度的偏見是非常愚蠢的。江河是個非常幽默的人，當(dāng)時，上海流行嘬軟管橘子水。江河看到上海兩個少女在街上邊走邊嘬，笑得身體都直不起來，連連說，瞧，上海女孩，在街上也干起這事來了。服，我他媽的服！有一天晚上，我們在小龍家聊到很晚，出來時雨停了，江河就拿傘當(dāng)作槍，不斷地掃射路人，口念嘭嘭嘭。我和白夜在一旁笑。白夜叫江河“老于頭”，我也跟著叫“于頭”，后來我去北京，發(fā)覺北京詩人都叫江河“老于頭”。那天江河住在白夜家，江河叫我留下一起住，我覺得太擠。

天來了

白夜一共出過兩本油印的個人集，一本叫《穿越時間的隧道》，一本叫《黑色雨》。我特別愛讀白夜的《下午三點鐘》，百讀不厭，這首詩是白夜詩風(fēng)的精髓體現(xiàn)。白夜還給我寫過一首詩，第一句好像是“你說你外公有一頂橄欖帽……”，雖然是寫給我的，但我認為這不是白夜詩篇中的佳作。

每年夏天放暑假，是白夜寫詩的瘋狂期，早晨起來燒一大鍋粥和著醬瓜吃一天，也沒一日三餐概念，餓了就吃，草席鋪在地板上，困了就睡，靈感來了就寫，他喜歡用鉛筆寫初稿。

我與白夜合作過一首詩，叫《天來了》，有一天黃昏，我們倆圍著小圓桌喝酒，啃雞腿，嚼花生米，看著窗外燦爛的火燒云，我提議白夜寫首詩，叫《天來了》，他說，好，就閉上眼睛脫口而出，我在紙上飛速地記。他停下來，我就跟著他的詩境脫口補充，他說好，我就把它也記在紙上。那天白夜喝得迷醉，有一會兒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白夜不見了，低頭一看，原來他癱軟在桌底下，指著我一個勁地笑，說不出話來。那一幕盡情盡興的情景我至今難忘。

關(guān)心我的小說

1984、1985年我涂鴉了一些短篇小說，取了個集名叫《我們中國的夢》。白夜看了以后非常激賞，逢人便推薦，記得他向兩個人推薦過。

一個是山東作家梁青生，當(dāng)時梁青生在《海鷗》雜志做編輯，我遵白夜囑，寄去了兩篇，結(jié)果因為內(nèi)容的原因，未能刊出。

還有一個是北島，北島為此在一次《人民文學(xué)》的座談會上指責(zé)《人民文學(xué)》變成了名人文學(xué)。1986年夏天收到白夜的一封信，信中他說《人民文學(xué)》要出一期青年作家的專輯，囑我盡快寄幾篇小說給當(dāng)時的責(zé)任編輯朱偉。后來朱偉給我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退稿信，信中對我的小說未能發(fā)表表示他的無可奈何。我知道，又是因為小說主題的緣故。

1998年，《我們中國的夢》出版后，印刷裝幀實在太次，我不好意思送一本給白夜。但我心里知道，這樣不對。

白夜近況

1990年初，白夜突然不想待在教育界，辭職出來，小龍介紹他到上海音像公司辦報紙。后來他去了聯(lián)通公司，不久又到了光大公司做執(zhí)行總裁，最近又被挖到潤迅公司擔(dān)任總裁，大部分時間在香港。這期間我們只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冰釋之召集，嚴(yán)力也來了。嚴(yán)力對白夜是久仰大名，那天是第一次見面。胖了，白夜。

最后一次是福建的詩人崔晟來上海，我們在古北的一家明清風(fēng)格的飯店晚餐，我，小龍，崔晟又一次相聚在一起。那天我感到白夜對朋友，對世界依然深情。

為《在中國長大》作序

白夜曾經(jīng)為我的長詩《在中國長大》寫過一個短序，抄錄于下：

在你面前是《在中國長大》，寫于二十世紀(jì)晚期，沿用這個古老的國家的概念，你可以把它們稱作詩。但你必須注意，它們又不僅是那種東西。

你應(yīng)該把這首詩看作一種生活方式，一項語言的實驗，一幅現(xiàn)實和夢幻交織的圖景。因此你不必從第一頁看起而可以隨便。

如果你感到以往的美學(xué)、理論教科書都找不到可以驗證這些文字的觀點，請你不要責(zé)怪自己，更不要懊喪，事情就是這樣的。

最后，希望不要猜測作者是怎樣一個人，這是徒勞無益的。當(dāng)然他可能抽著煙或者很嚴(yán)肅或者很隨便地從你身邊走過，但總而言之，他是陌生人。

很短，就像他平時的談吐風(fēng)格。

白夜詩評

我也為白夜寫過一篇詩評，也抄錄于此：

翻譯家袁可嘉訪問了西歐諸國以后，興奮地宣布：“繼艾略特、奧登等大師之后，西方詩歌處于停滯不前狀態(tài)。中國詩歌繼唐朝之后，于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已開始進入復(fù)興輝煌階段?！?

值此，我們提醒詩壇該感謝《下午三點鐘》、《黑色雨》等等誕生于詩人白夜筆下的詩章。一種詩歌飄蕩到我們眼前，帶著注定的經(jīng)典面目，那么肅穆，那么傲岸地飄蕩。

白夜的詩以其獨特的情感方式，為我們描述了一幅人生苦悶極樂圖景。白夜詩里的苦悶是一種大徹大悟，他為我們必須偎依宿命找到了可親的理由；白夜詩里的極樂是一種一敗涂地，它論證了人類對現(xiàn)實的眷戀只能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眷戀。無所謂對美好命運的陶醉，無所謂對往昔的回首，無所謂貴族和平民的差別，一切都不約而同地聚攏在今天，或者說在此刻。了了如如的禪宗之言，承擔(dān)了個人良知對社會微妙的責(zé)任。

我們在此通過白夜的詩，并不想乘機販賣泓泓的詩歌闊論，只想使世人更為確切地了解白夜詩學(xué)的實質(zhì)面貌。

在白夜的詩中，通過對恬靜氣氛的描述，我們感到了人性淪喪的恐懼感；通過意象的行行不一，我們發(fā)現(xiàn)了人類渴望心平氣和的焦急心情；通過滿懷的期待，我們走進了無處不在的絕望心境。白夜的詩里更多地蘊藏著對陳規(guī)陋習(xí)甚繁的詩壇的一種顛覆力量。

他的每一首詩都浸透出終極氣概，這字字行行逼出來的氣概，源自他高人一籌的文化素養(yǎng)和另一種幾乎同時并存的令人不可思議的反文化激情。

我們并不想高擎白夜，來眩耀一個平庸的時代，也不愿粉飾現(xiàn)實的空洞。對于白夜詩歌的悉心研讀，產(chǎn)生了我們心靈深處遏制不住的深情。它源自我們對人生共同的感慨萬千。

贈白夜的詩

我還為白夜寫過一首詩。題目用他的真名，《張毅偉》，抄錄于此：

我們抒情地喝著不會抒情的白粥

都懷揣匕首

可狼群在哪呢？

秋風(fēng)陣陣像流放途中

埃及法老啃石頭般的面包

秋葉飄飄像饑餓季節(jié)

吉普賽姑娘艱難地舞蹈

常常這樣生活充滿想象充滿憂郁

我們周圍還有許多我們

我們是被群山開除的石頭

在海洋里流浪我們是礁石

周圍到處是我們的兄弟

到處是被群山開除的石頭

想什么呢

等什么呢？

做和尚沒什么意思

做和尚容易一個人陰森森地趕路

一個人陰森森地趕路容易摔跤

太陽啊你躲在哪里

向日葵尋找你呀！

藍色

藍色非常質(zhì)樸，給我感覺更像他的真名：蔣華健。那時北島經(jīng)常來上海，他非常推崇藍色的詩，夸獎藍色的詩有很大的突破。華健愛人叫瑛子，也寫詩，他們分居兩地，瑛子在湖州，兩個星期回來一次。有一天我問藍色，瑛子的詩你是否幫忙改過，他笑笑說我眼光厲害。

那陣子我們冶金工業(yè)學(xué)校在浦東，他家在浦東的乳山路。1982年第一次去他家，我們在他家的廚房里談詩，那時誰家有個獨用的廚房，住房條件算相當(dāng)好了。坐在長板凳上，他認真地讀完我請他提意見的詩，說我有幾首寫得非常好，記得他好像還說《在花店遠遠處的回憶》寫得特別好。他還問年齡，我說18歲。

有一次他感慨，上海詩人交流活動少，他說北京的詩人們經(jīng)常在北島和芒克的組織下去長城或香山游玩，他參加過一次，很難忘。我說這得怪小龍。他說也是，不知道小龍整天到底在忙些什么。那天，他說我氣質(zhì)很像芒克。

畢業(yè)后藍色分配在上?？平屉娪爸破瑥S做導(dǎo)演，離我們家東安新村很近，有一次他電話說要上我家來坐坐。坐了一會兒他就走了，說要趕去淮海路，那天他好像情緒不好。一有新作，我就去科影廠找他，請他看看，他總是贊許，感嘆自己做導(dǎo)演以后寫得少了。我說寫得少，你也是大師級的。

藍色的詩歌的確好，從來不把同行放在眼里的周澤雄認識我以后，也佩服藍色的詩。我?guī)ニ{色家拜訪過一次。記得那天瑛子也在家。藍色出過一本油印個人集，集子名叫《朝陽》，詩風(fēng)樸實，卻字字珠璣。后來我知道，詩集是白夜幫他打印的，為此還惹出點波折。那天，他簽了名送給周澤雄一本。

后來在《上影畫報》封二上看到過藍色導(dǎo)演的一部故事片的劇作，片名好像叫《修冰箱的人》。沒有公映過，看劇照，有點喜劇風(fēng)格，我猜想可能像匈牙利的一部短片《廢品的報復(fù)》。后來科影廠被東方電視臺兼并，就一直沒有藍色的消息。

沈宏非

沈宏非是個樂天的胖墩，是1979年上海市中學(xué)生作文大賽的一等獎獲得者，文章叫《星下的夢》，內(nèi)容也是寫張志新。那時他寫的一些反思文革的詩篇經(jīng)常登在《上海文學(xué)》和《萌芽》，入選了全國百家詩人作品集，我很喜歡他流暢的文筆。

經(jīng)小龍介紹后我們很談得來，經(jīng)常走動。他家在黃浦江邊的滇池路上，我去過兩次。那陣子他還在廣州暨南大學(xué)讀書，寒暑假回來，我們總要見面。當(dāng)時我住在嘉木措·柯海家里，他來過一次，半夜里餓了，我們把樓下的國營飲食店賣剩的糯米糖餃浸在豆?jié){里吃，他說很好吃，從沒吃過。他有個臺灣親戚在臺灣是演員，專門演紅軍團長、八路軍師長什么的。

有一天他給我寫了一封信，說我是天才，詩寫得比他優(yōu)秀，他決定從此不再寫詩。我很吃驚，給他回信勸他不能這么想。他沒回信，從此我們也沒再見面。宏非是第三個肯定我詩才的詩友，每當(dāng)我創(chuàng)作陷入危機時，我常常會想到1983年他給我的那封真摯的信函。后來他的蹤跡我都從小龍那里聽來的。宏非現(xiàn)在是美食專家，他在報章上關(guān)于美食的美文我都看，仍然喜歡。現(xiàn)在可能胖成巨人了，我想。

卓松盛

卓松盛的詩在實驗詩社是別具一格的，他首創(chuàng)的長句子詩歌，我稱為“卓式詩體”，許多詩人摹仿他，杭煒發(fā)揮到極致，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長句子情詩。我也仿之寫了幾首，比較滿意的是一首《謝謝酒》。

實驗詩社在小龍家舉辦過兩次交流活動，我與卓松盛見過兩次面以后，他邀請我去復(fù)旦大學(xué)，我們開始了短暫的友誼。當(dāng)時卓松盛還在念中文系三年級，與許德民和張真同是復(fù)旦詩社《詩耕地》的骨干。

我一共去過三次。第一次是黃昏的時候，沒聊多久，就去中文系的食堂吃晚飯，他說他喜歡我的詩。后來好像要小雨，我急著走了。第二次他來信約我參加他們詩社的朗誦會，我披著一件胸前印有“安全生產(chǎn)”字樣的深藍色工作棉襖，卓松盛向與會的同學(xué)介紹我是著名的工人詩人。第三次我與王一梁一起去的，他非常推崇卓松盛的詩，我心血來潮說，去找找他。那天是春節(jié)過后的幾天，大學(xué)還在放寒假。卓松盛正巧披著一件軍大衣在宿舍窗邊看書。我們不期而訪，他很高興。他說準(zhǔn)備不寫詩了，專心研究經(jīng)濟學(xué)。王一梁追問他原因，他只是神秘地笑笑。

畢業(yè)后，卓松盛分配到了北京，在團中央研究室工作。1986年5月，團中央計劃要派他連同三千個團干部去全國各地的縣里實習(xí)，做副縣長之類的，鍛煉基層工作能力。1987年初，計劃取消后，卓松盛又潛心研究起老子和弗洛伊德，出版了兩本專著。

正如他說的一樣，1984年以后，一直沒讀到過他的詩篇。1998年我的《四十大惑》出版后，去小龍家送書。小龍說起卓松盛現(xiàn)在中南海工作，工作性質(zhì)好像保密的。曾經(jīng)隨口問胖山，卓松盛為什么要主動去北京。胖山說他們家小，他想以后把房子讓給弟弟結(jié)婚。

另：1993年在成都的一家新華書店偶然翻到一本詩集，上面有許多芒克早年的詩歌，其中有許多長句子詩歌?？磥恚L句子不能說是卓松盛首創(chuàng)，但我可以肯定，他寫那些發(fā)表在《實驗詩刊》上的卓式長詩時，肯定沒看到過芒克那些當(dāng)時還散落在民間的長句子詩。

張真

80年代初期，張真是民間詩壇有名的女詩人，她的男性式詭異的詩風(fēng)非常耐讀，發(fā)表在《實驗詩刊》上的一些詩作，都是她在《詩耕地》上發(fā)不出來的。第一次見到張真在貝嶺家，那天我們在貝嶺的上海親戚家聊詩，后來孟浪提議去看望小龍。我們隨后去了小龍家。進門，張真叫小龍老師。辦《實驗詩刊》時，小龍已經(jīng)不準(zhǔn)我叫他老師，他說論詩歌的口語創(chuàng)新，我還得叫你老師。

張真的臉龐讓人過目難忘，烏黑的眼圈，古銅色的皮膚，她當(dāng)時與一個瑞典人在戀愛。老外最喜歡張真那種類型的少女。

1988年在南方家看到南方畫的一幅速寫，上面是一個長發(fā)憂郁少女，我覺得很像張真，南方說是張真，他說他跟張真是中學(xué)同學(xué)。這幅速寫后來刊登在南方主編的《異鄉(xiāng)人》創(chuàng)刊號上。當(dāng)時謠傳張真瑞典的丈夫搞同性戀，熱戀的對象是顧城。不知張真是如何面對這一謠言的?？龋{言可畏。

1996年與張真又碰了一次面，那時她在芝加哥一所大學(xué)講授電影史。那天我們在虹橋路上一家餐廳用餐，記得餐廳布置得像三十年代，傳說老板是周璇的一個兒子。共進晚餐的還有胖山、老邱和廣州的導(dǎo)演孫周。席間，我們談起出個人集的事宜，張真很納悶怎么沒人找她出個人集，我笑著說，你長期在國外，一直缺席，只有老朋友還記得你。她尷尬地笑笑。那天，她給我看了兩首新作，說實話，我不敢恭維。

分手的路上，張真對胖山抱怨上海的勢利，她家的親戚只要她一回國，就向她索要金首飾。胖山說，你可能在親戚面前豁胖，她說，沒有。胖山與張真在青年宮認識后，據(jù)說高考前在胖山家總是一起復(fù)習(xí)迎考。那天張真說的一句話，我印象很深：禮物怎么能索要呢？

伢兒

伢兒與藍色是戲劇學(xué)院導(dǎo)演系的同學(xué)，在宿舍里睡上下鋪。小龍經(jīng)常去他們宿舍念詩。伢兒詩寫得不多，但很有味道。畢業(yè)以后他分配在上海青年話劇團做編輯。伢兒長得善良，一看就是個好人，這樣的好人一般在單位里都甘于寂寞的。他給我介紹過另外兩個朋友，一個是吳保和，在《上海藝術(shù)家》雜志工作，還有一個是趙榮川，在杭州話劇團工作。

與伢兒交往不多，1987年在上海電影制片廠文學(xué)部寫劇本的時候，才頻繁點。一次我與小龍在寫作樓商談劇本，他來找小龍，約小龍寫點先鋒劇本，還帶來一個他們團里姓劉的編輯，那時小龍、我還有梁星明想組建一個平民劇社。當(dāng)時我們都很忙，后來他們找了云南來滬的張憲，寫了一出《時裝街》的戲，公演后，反響不錯。

小龍是個熱心人，他把伢兒的一個叫賀子壯的校友介紹給文學(xué)部住進來寫劇本。那段時間我與伢兒交往多了起來，他經(jīng)常來文學(xué)部寫作樓看望賀子壯。賀子壯戲劇學(xué)院畢業(yè)后分配在上海淮劇團，不久講話也有點淮劇腔了，他就去北京讀電影學(xué)院研究生。那陣子他剛畢業(yè)。后來伢兒他們幫《小街》的導(dǎo)演楊延晉改編了瓊瑤的《庭院深深》，票房收入很好，賀子壯就留在了上影廠，后來還做了主管劇本的文學(xué)副廠長。

伢兒略帶喉音的親切低語聽起來很舒服。一天澳大利亞作家周思來滬，問我們上海詩人要一首手稿抄寫的詩歌，記得伢兒謙虛地說他詩寫得不好，他還對周思說小龍和我才是真正的詩人。周思后來出任澳大利亞駐中國大使館文化參贊，回國后寫了一部關(guān)于中國的長篇小說《長安大街》。出版后我買了一本。后來聽芒克說，周思一生最惡心的一件事是，他離婚后，他的一個最好的朋友娶了他的老婆。

后來也見過幾次伢兒，一次是婁乃鳴來上海導(dǎo)演《空氣愛人》，那天在青年話劇院劇場彩排，伢兒是責(zé)任編輯。見他忙里忙外，我們也沒說話。還有幾次在上影廠門口，匆匆忙忙寒暄幾句就告別。

尾語

活躍于1980年至1983年底的《實驗詩社》的詩人，在當(dāng)時上海詩壇被稱為“上海朦朧詩人”，我向來認為這一稱謂失之偏頗。朦朧詩人精神上一個顯著特征就是承襲對正義和真理的呼喊，而實驗詩人顯然是放棄詩歌主題的，我們更關(guān)注的是人們的日常生活，以及詩歌語言表達上的創(chuàng)新；我們對漢語可能性的迷戀超過了對詩歌主題本身的關(guān)注，可以毫無愧色地說，現(xiàn)代詩歌鮮活的語言最早出現(xiàn)在上海實驗詩人手筆下。上海實驗詩人在“朦朧詩”和1986年崛起的“第三代”之間，起到了一個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由于實驗詩人對功名相對恬靜淡泊，我一直認為這段歷史詩壇知之甚少。

1991年創(chuàng)作完史詩《在中國長大》第五章節(jié)“爭取未來”以后，我就封筆。1998年夏天，我應(yīng)邀赴漳州參加“新死亡詩派”的一個筆會，由于岑寂多年，除神交已久的舒婷和呂德安外，與會的來自全國各地的詩人我一個都不認識，頗為尷尬。但是開幕式上，福建詩評家林茶居對我的介紹，卻讓我吃驚不小。他說，默默是位于“朦朧詩”和“第三代詩人”之間的一個特殊詩人。

至今，我一直詫異實驗詩社和《實驗詩刊》這段默默奉獻的歷史是如何被傳播。寫到這里，又想起毅偉當(dāng)年的經(jīng)常感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五千年的文明史！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