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

張夫子

多年前，我逛書店時常常能遇見洪禹平、王思雨、張炳勛三先生。以年紀(jì)論，洪先生與王先生要比張先生大十五六歲，但在我的印象中，他們好像是同一輩人。洪先生與王先生早年都讀過西洋文學(xué)和美術(shù)，跟他們聊天時，感覺他們年紀(jì)雖大，思想?yún)s是趨新的。而張先生一輩子都寢饋于古詩文里面，思想雖然是“舊”的，但我們?nèi)匀挥X著他“舊”得可愛。我跟他們有過交往，也曾親聆謦欬。洪先生有一肚子學(xué)問，文筆也清簡，說起話來言語卻常常是纏夾不清，須是側(cè)耳傾聽，才能明白其意。王先生呢？聲音低沉，言語不多，句句都很平實(shí)。二先生走后，我逛書店時還能常常見到張先生。有一回，我們幾位后輩聊起了王先生的掌故，說王先生有潔癖，每回逛書店總是帶上酒精和棉花，翻完書后就要把雙手擦拭干凈。不，坐在一旁的張先生更正說，他的口袋里裝的是鐳素，不是酒精。由此可見，張先生對王先生是很了解的。

張先生是一位清醒的守舊者。他知道的舊聞比新聞多，他認(rèn)識的古人比今人多。不過，他對新詩、新小說、新學(xué)、新文化從來沒有流露出反感之色。他讓新的自顧去新，他只做自己的舊。他在舊學(xué)里發(fā)現(xiàn)新知，就自得其樂。我們?nèi)ψ永锏娜舜蠖挤Q他為“張夫子”，這里面不無幾分敬重的意思。

有一回，我問張夫子是什么星座。張夫子愣了半晌，訥訥地答道，啊啊，我從來沒有打聽過自己是什么星座?？晌乙尚乃翘斐幼?。為什么這么說？因?yàn)槲衣犝f天秤座的人喜歡寫對稱的句子，而且能比常人寫得更好。張夫子善作對聯(lián)，有人請他做嵌名聯(lián)，他很快能湊成一對。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中規(guī)中矩，不著痕跡。漢學(xué)家宇文所安談起唐詩中的格律詩時就曾涉及對偶理論，認(rèn)為對偶跟中國人喜好平衡與對稱有關(guān)，而且與中國哲學(xué)思想有關(guān)，即：一切事物只能在與另一種事物的聯(lián)系中得到解釋，它們在同一時刻既是不同的，又是相應(yīng)的。宇文所安援例說明之后，又作了進(jìn)一步闡發(fā)，認(rèn)為“對偶變得越復(fù)雜，就越需要讀者來完成省略的部分，解釋隱蔽的聯(lián)系”。盡管如此，我對今人寫對偶句子，雖說不反感，但也不贊一辭。我早年即持這樣一種偏激的看法：今人寫那種程式化的對偶詩句從表面來看是逞才使氣，從本質(zhì)來看是一種創(chuàng)造力萎縮的表現(xiàn)。我還在一篇文章中引用了笛卡爾在《思想錄》中說過的一段不無挖苦的話：“凡是雕琢字句講究對仗的人，就像是開假窗戶講求對稱的人一樣；他們的準(zhǔn)則并不是要正確講述，而是要做出正確的姿態(tài)。”我寫過幾首類似絕句的舊體詩，也嘗試寫過一首律詩。律詩中的三、四句與五、六句是要對仗的。說實(shí)話，以我的舊學(xué)底子，做出來的律詩自然是不成樣子的。何況，我骨子里也的確不太喜歡律詩，更不喜歡那種對偶句式。有一回我跟張夫子說出了這層意思，他只是微微一笑，沒有回答。我后來讀到張夫子幾首有感而發(fā)的律詩，不免要為自己先前貿(mào)然說出的話抱愧。我以為，張夫子無論做文言文，還是做舊體詩和對聯(lián)，都有一個特點(diǎn)：那就是不“做”。不“做”就是好的。

張夫子除了堅持寫日記，還一如既往地給熟識和不熟識的朋友寫信。他平日里多用毛筆寫文章，寫信也不例外。信是寫在花箋或方格稿紙上，長行細(xì)字，清清爽爽。他寫完了幾封信，通常堆放在一邊，積少成多，就一并郵寄。有一回，他拎著一只裝了一大沓信的袋子去往郵局，途中不小心滑倒，信封從袋子里掉出來，散落一地。有人從旁扶起他，看見地上的信，十分驚訝，臨走時忍不住拋下一句：這年頭怎么還有人寫信呀？夫子聽了，也重復(fù)了一句：這年頭怎么還有人寫信呀？是自問，也是自嘲。在網(wǎng)絡(luò)時代，不知道微信聊天、伊妹兒通信算不算魚雁往返。反正魚游得很快，雁也飛得很急，終究沒有像手札那樣古風(fēng)可懷。在我們這一代人中，我很少見到有誰寫信了；即便有，也很少見到有人用毛筆書寫了。前陣子，張夫子辦了一個“懷馨閣名家來札展”，我見到別人寫給他的七十封手札，料知他寫的信遠(yuǎn)遠(yuǎn)超過此數(shù)。沒錯，手札會漸行漸遠(yuǎn)，但不會就此澌滅。正如電燈可以代替蠟燭，打火機(jī)可以代替火柴，但蠟燭和火柴不會就此消失。

張夫子其人與其文幾乎是一體的。他走路紆徐，文章也是娓娓道來；言語溫和，行文也是一派散淡。一脈古風(fēng)、一顆誠篤之心、一種失傳的禮儀，都浸染在他的文字里面。因此，我即便看到他詩文中有那么多對仗、那么多套路，讀來也仍舊是那么親切。換成是別人，我就覺得不免做作了。

阿才的桃源

樂清的讀書人若是不認(rèn)識桃源書店的阿才，他是算不上讀書人的。樂清的讀書人，有事沒事，喜歡蕩到阿才的“桃源”。我有一位朋友甚至開玩笑說，他可以不買書，但不能不逛阿才的書店。吃過晚飯，他就管不住雙腿似地蕩過來，直把阿才的書店當(dāng)作自家的書房。其他人也大抵如此，如果不買書，就看看書；如果不看書，就跟阿才聊聊天；不聊天也行，就坐著，聽別人聊一些書事?！疤以础辈⒉皇鞘裁春萌ヌ帲粊怼疤以础弊邉幼邉?，他們的生活似乎少了一種樂趣。

我的作家朋友中，藏書上萬冊的，十個手指都數(shù)不過來。開書店的，少之又少。一般來說，作家是不宜開書店的。也聽說有幾個作家開過一陣子書店，后來就關(guān)門大吉了。在我看來，作家開包子店準(zhǔn)會比經(jīng)營書店賺錢。至于作家何以不能開書店，我也說不出理由來，這大概跟賭棍不宜開賭場、嫖客不宜開妓院是同一個道理吧。

原初的“桃源”是一家臨街店鋪，店小書雜，后來生意漸漸好了，阿才又在店后面的巷子里開了一家；門臉不大，店堂不深，但分為三層，歸置得當(dāng)。熟客不必招呼，可以徑直上樓淘書。再后來，書多為患，阿才又在附近的巷子里租了一棟四層小樓，庋藏圖書，只對圈子里的讀書人開放。對我們來說，那里雖然談不上“書的海洋”，但靜若薄暮的池塘，我們在書架前逡巡一圈，也如繞池散步。

“桃源”里的?？停掖蠖颊J(rèn)得——把書當(dāng)作朋友的人來到這里自然也就成了朋友。我每回在“桃源”淘書總能碰上一兩個熟人，如果是在下班時間或雙休日，碰到的熟人還會更多。夜晚時分，巷子里行人寥寥，書店仍透著一縷溫暖的燈光。此時來逛書店的大都是阿才的老朋友（而且以老書蟲居多），有飯后來的，也有酒后來的。文字有暖意，讀書人來這里攏攏心氣，好像也完成了一樁什么事似的。在書業(yè)生態(tài)不景氣的今天，獨(dú)立書店，自由思想，一團(tuán)活潑的空氣，是多么稀罕的事物。

阿才當(dāng)然是好讀書的，難得的是，他身上有著舊式書店老板的氣息。如果有人進(jìn)了書店就問，阿才，近來有沒有好書？阿才一定會抬起頭來答道：有的，有的，你看看這里頭的幾本書。從一問一答可以約略知道：問者大抵是好些日子沒來淘書了；答者似乎對每個人的讀書趣味略知一二。也有人，很奇怪，進(jìn)了書店不怎么翻書，喝完一杯清茶，就徑直請書店主人薦書，而阿才也會像老中醫(yī)開藥方那樣列出一份長長的書單。那人也不怎么細(xì)看書單，就把書款結(jié)了。至于這些書的去向是自家的書房，還是公家的圖書室，就不得而知了。

阿才常寫日記，得空就發(fā)在微信上，記的大都是書事。誰買書，誰來店里小坐，誰說了些什么與書事有關(guān)的話，誰最近出了什么新書，誰在網(wǎng)上拍了什么舊書，等等?！疤以础钡某？唾I了什么書，他都一五一十地記在日記里。瀏覽微信時，偶然看到好書，我就留言，讓阿才給我留一本，隔日來取。有些人買了一摞書，就跟阿才說，記得把我寫進(jìn)日記里啊。阿才點(diǎn)頭說，好。

阿才不僅賣書，也藏書，尤其是難得一見的舊版書。光是溫州地方文獻(xiàn)，他就藏有三千余冊，其中不乏一些彌足珍貴的原版舊書。但他的書除了擺在架上，有一部分也藏在肚子里。如果不是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他寫些書話，想必他后來也不會寫出那本有關(guān)鄉(xiāng)邦著作見聞的小書。閑時翻翻他這本書，就有一種坐在冬日的陽光底下與人得片刻談的感覺。他的文字跟他平時聊天一樣，很謙和、質(zhì)樸。我見過一些書店老板或是所謂的藏書家，略知一些版本目錄的知識，便擺出一副坐擁書城、唯我獨(dú)尊的面目。我跟他們聊天時，他們動不動就說古書如何如何好；你跟他談現(xiàn)代文學(xué)，他就跟你說現(xiàn)代的東西不值唐人一行詩，厚古薄今，舍近求遠(yuǎn)，思想之冬烘有點(diǎn)近于晚清遺老。阿才不然，守舊而不惡新。店堂里人影安閑的時候，他就會跟我一邊喝茶，一邊聊些自己訪書、購書、拍書（當(dāng)然是舊書）的經(jīng)歷，而我就跟他聊一些現(xiàn)當(dāng)代或國外的新書。這些新書，經(jīng)他寓目入耳，就能記在腦里，之后不久，也就會在書柜上見到書影。

與阿才熟識的人都知道，“桃源”是一家“夫妻店”。書店是阿才一手創(chuàng)辦的，但阿才的妻子更像個懂得經(jīng)營之道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夫妻二人，在理性世界與感性世界之間，不溫不火地經(jīng)營著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大部分時間，阿才像收銀員那樣坐在柜臺后面的電腦前，除了偶爾收錢，便是上孔夫子舊書網(wǎng)拍書，或是打理自己的網(wǎng)上書店；阿才的妻子忙里忙外，有時雖然嗓門大了些，但知道她的人都說，她是一個心直口快的女人。老板娘信佛，也吃素。孩子不聽話，她就會給他一嗓子：阿彌陀佛啊——尾聲有點(diǎn)長，顫抖一下，就收住了。據(jù)我所知，佛家有金剛怒目的一面，也有菩薩低眉的一面，更多的時候，老板娘總是作低眉的菩薩相。那些常來“桃源”買書的人，大都跟她很談得來。她尤擅說佛，好像這世上唯有信佛才最好的。如果有人因?yàn)樗姆顒穸V信佛教，對她來說，比做了一筆大生意還要高興。有一回，我在書店淘書時，看見她從外面帶回幾株鮮嫩的芥菜，并且告訴我們，這菜是她剛從一位親戚家的菜園摘來的。邊上恰好有一位淘書的老主顧，她就十分熱忱地送他一株。那位老主顧，也是我朋友，據(jù)我所知，他是主張吃素的，見魚肉敗胃，見瓜菜則喜。他憑空得了菜，也許跟淘到一本好書是同樣愉快的吧。那時我便想，“桃源”除了賣書，其實(shí)還可以附帶賣點(diǎn)瓜菜的。進(jìn)而又想，老板娘如果行有余力，還可以在“桃源”邊上開個素菜館的。

讀書的人與不讀書的人，從面相可以看得出來。阿才的面相很平和，脾氣也好（至少我沒見過他跟誰發(fā)過脾氣）。有一回，有條貌似藏獒的高加索犬盤踞在書店門外的一棵樹下，主人不知道去了哪里。阿才的妻子見狀，有些忐忑不安，一則是生恐這狗發(fā)狂咬人，一則是怕客人見狗擋道，不敢進(jìn)門。阿才的妻子臨出門時，叮囑阿才務(wù)必把這條狗設(shè)法攆走。阿才出門，與狗打了個照面，見狗面善，也就無話可說，回到店堂，繼續(xù)與我們聊天。未幾，阿才的妻子從外面回來，見狗還在，不罵狗，反倒數(shù)落阿才。阿才沒回話，就從店堂里走了出去。我以為阿才會想法子攆狗，或是去找狗的主人。沒承想，他僅僅是再度跟那條狗打了個照面就回來了，而且十分平靜地對妻子說，沒事，這狗不惡。妻子氣得哭笑不得，只是一徑地埋怨，卻不敢拿狗出氣。也奇怪，狗的主人遲遲沒來，狗就坐在樹下，一動不動。我跟阿才開玩笑說，這樹若是菩提樹，這狗也定然會是一條得道的狗。阿才微微一笑。狗在外面，阿才在屋里，相安無事。我想這就是我眼中的“桃源”世界了。

老張：慢走的馬

老張跟所有我們稱之為老張的人沒有什么不同，惟獨(dú)不同的是，他戴著一副老式的大號眼鏡，讓人感覺那是一雙戴在鼻子上的玻璃手銬，以免目光游離。鏡片不太清晰，這使得陽光下猛然收縮的眼瞳四周仿佛蒙上了一層灰影。他朝我們這邊看時，目光是冰冷的。匆匆瞥上一眼，他又偏過頭去，好像不太習(xí)慣被人從正面凝視，神情中帶有幾分知識分子的傲慢、謹(jǐn)慎和孤僻。那時我雖然近視三百度，卻從未戴過眼鏡。我對那些戴眼鏡的人始終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敬畏感。一位詩人（我忘了是誰）曾說過：眼不能以視來驕人，卻以它們的眼鏡來驕人。想想吧，目光透過玻璃來看人，其本身就帶有玻璃的鋒利。這樣的人一開始往往難于接近，因?yàn)樗难劬κ歉糁ＡЦ阏f話的。那一回，如果不是詩人拉著我走上前去跟老張打招呼，我想我跟他的認(rèn)識可能會推后幾年。老張向我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打過照面了。也沒說幾句話，他又低頭走開了。

我跟老張認(rèn)識也算有些年頭了。作為一名熟悉的朋友，我曾這樣粗略地分析過他：他的雙眼近視，精神視野卻是遼闊的；面部表情簡單，內(nèi)心世界卻是豐富的；形體靜止，思維卻是異常活絡(luò)的。如果讓我為老張畫一張肖像畫，我會毫不猶豫地為他畫一幅側(cè)像，除了夸大他的鼻子和眼鏡，我還得設(shè)法用夸張的線條來表現(xiàn)他的走路姿勢。老張的走路姿勢很獨(dú)特，給我留下的印象頗深。如果他迎面向我走來，我通常只能看到他的側(cè)面，因?yàn)樗橇?xí)慣于側(cè)身走路的，仿佛那條大馬路在他眼中只是一條狹小的通道，而它的盡頭必然是一扇窄門。他走動時雙臂擺動的幅度極小，步幅也不大，循著筆直的路線緩慢地移動。換成一種詩意的說法，那是一種靜止的行走。老張跟我走在一起，步子總顯得有些緩慢（一種與年齡無關(guān)的緩慢）。一個人拖著自己的影子走路似乎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提腳、抬膝、起步、交叉雙腿，每一個動作都在關(guān)節(jié)處得以延宕、減緩。當(dāng)他慢下來的時候，你會覺得他身邊的事物突然加速了。老張曾帶著自嘲而又夸張的口吻跟我們說，如果他跟一群螞蟻并排行走，他也會被一只只螞蟻拋在身后的。這是真的，有一天，我在街頭看到一匹緩步行走的老馬，忽然產(chǎn)生了一股沖動，想喊它一聲“老張”。我不知道老張身上有馬的影子，還是馬身上有老張的影子。馬和老張緩慢移動的形象常常會重疊在我的記憶中。

一個性子遲緩的人總能牢牢地控制自己的生活節(jié)奏，他不會無緣無故地為某個生活目標(biāo)加速而滑出太遠(yuǎn)。有幾回，我跟老張一起外出開會，他得了空閑，便獨(dú)自一人去陌生的地方閑逛。他通常是一邊抽著煙，一邊閑蕩。他就那樣漫不經(jīng)心地順著手頭那一縷煙所指的方向往前走。他走得很慢，但比我們走得更遠(yuǎn)。因?yàn)樗呀?jīng)走進(jìn)了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有時他就長時間地站在某個地方，讓萬物都跟他保持著一種可供觀察的距離。他的手臂另一端仿佛永遠(yuǎn)是一根煙，還冒著細(xì)小的思想的火花。他打量著每一個陌生人的形態(tài)舉止，這樣持續(xù)了一會兒，他就可以約略地在腦中辨別出這個或那個人大抵屬于哪一種類型。而他就像熟悉自己的十根手指那樣熟悉每一種類型的人。很多人都對運(yùn)動的事物感興趣，而老張更傾向于靜止的事物。讓我不能理解的是，他對那些在我們看來近乎乏味的事物都會發(fā)生興趣：電器廣告牌、垃圾、電線、報紙的中縫、墻壁上的污痕、水泥地上的痰跡。這種分散的觀望集中在某一點(diǎn)時，就如同經(jīng)過定影處理一般深深地印在他腦中。他有時會為目之所遇的事物羅列出一張冗長的清單。在某種意義上，他就是一個無所事事的旁觀者、粗手大腳的統(tǒng)計員、代表正義的目擊證人和偏執(zhí)的陰謀論者。

生活中的老張永遠(yuǎn)是那副淡定、自足的樣子：失意的時候他不動聲色，得意的時候也不會忘乎所以。在他感覺很糟心（這是他時常提到的一個方言詞匯）的年頭里，他很少跟我們表露內(nèi)心的一些想法。有一年冬天，我的工作單位搬到了他的單位附近，便時常過去叨擾。老張的辦公室沒裝暖氣，一進(jìn)門就感覺有一股寒氣撲面而來。他的胡子尚未刮過，臉皮粗硬，像凍土一樣，似乎也透著一股寒氣。他那時穿著一件陳舊的陰丹士林藍(lán)棉襖，佝僂著腰，坐在背光的位置。見我進(jìn)來，他便站起來，緩慢地轉(zhuǎn)身，泡茶，問候，待客之道不冷不熱。然后坐下，恢復(fù)原來的坐姿。正如他一成不變的行走姿勢一樣，他的坐姿也很少改變。一個人，十年如一日，就那么坐著，連全身的關(guān)節(jié)都要坐成木椅的一部分了。那時我才明白，他的行姿與坐姿正是他的堅忍性格的一種外化，由此而生發(fā)開來的一系列動作也便有了內(nèi)在的連續(xù)性。也就是說，老張有自己的一套處世哲學(xué)，他的個體生活的完整不會被外人輕而易舉地攪亂。就像是一臺天平，微小的擾動之后它又會回復(fù)平衡狀態(tài)。有幾個老張的朋友，平素有事沒事總要來他的辦公室走一遭，仿佛那幾張舊椅子就是為他們準(zhǔn)備的。他們在那里坐著，不說話，只是喝茶灌水、抽煙、發(fā)呆。過了許久，就撳滅煙頭，拍拍屁股，走掉了。老張仍然坐在那個陰暗的角落。唯一挪動的是墻上的陽光。找老張聊天的人很多，因?yàn)樗幸浑p善于聆聽的耳朵。我所知道的情況往往是這樣的：一些找老張聊天的人后來總能跟另一些找老張聊天的人聊到一塊，且形成一個煙圈般可以時聚時散的談話圈子。而老張呢？就躲在這些圈子的邊緣，更多的時候，他能十分得體地保持著一種對一切了然于胸卻又不愿說破的緘默。坐在老張對面的是一位有學(xué)問的學(xué)者。老張每回跟我一提起那位學(xué)者就會肅然起敬地說：他很了得，讀過的書比我多。顯然，老張覺得自己跟他有“差距”（其間的“差距”不僅僅是一張辦公桌）。學(xué)者開口說話，老張就洗耳恭聽。老張由此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無知的人。于是他就索性讓自己變成一個無知的人。跟學(xué)者來往的，多半是一些有學(xué)問的或者自以為有學(xué)問的人。他們聊天的時候，老張除了泡茶、遞煙、微笑，其間很少插嘴；有時也會悄無聲息地從他們當(dāng)中抽身出來，回到自己孤獨(dú)的世界中去。別人的談話與他無關(guān)了。學(xué)問與他無關(guān)了。老張沒有對面那位學(xué)者的口才，那些圣賢的話他也好像是羞于出口的。他從來不拿學(xué)問向人炫耀，有時候甚至故意把自己和文字都弄得很笨拙（我不知道他的生活是否也在無意間模仿了他的作品）。與老張有過接觸之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shí)是一個大智若愚的人。有一天，有位作家在老張的辦公桌上讀到了一篇剛剛打印出來的文章，讀到一半，問老張：是你寫的？老張點(diǎn)頭說是的，那人霍地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說，原來你他媽的一位哲學(xué)家呀。人到中年，老張的頭發(fā)開始從中間部分凋謝。漸漸地，也就顯露出一個哲學(xué)家的睿智腦袋來。

老趙

老趙，我們姑且稱他為老趙吧。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老趙正在路上，沿著京杭大運(yùn)河一路南行。聽說他要馬不停蹄地走兩個多月，而且邊走邊寫，有點(diǎn)像古代的行腳僧。他從北京東華門外出發(fā)，經(jīng)行天津、滄州、德州、臨清、聊城、濟(jì)寧等地的運(yùn)河，就仿佛由隋而唐而宋而元而明而清，對于一個田野考察者來說，空間與時間是交織在一起的。此時正是春天，“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多年前的老趙可沒這么灑脫。我不知道，他退休之后為何如此輕松地“放下”。也許他“放下”的時候，恰恰是他“拿起”的時候；他“拿起”的時候，恰恰是他“放下”的時候。老趙當(dāng)過“地方官”，為政心閑，能看點(diǎn)書，寫點(diǎn)東西，為讀書人做點(diǎn)事，這在官場人物中算是少見。這幾十年來，老趙一直喜歡文墨，喜歡在文人圈里扎堆，因此被樂清人稱為“文化人的老朋友”。老趙說，我嘛，附庸風(fēng)雅而已。我跟他開玩笑說，鄙人因?yàn)樯朴谡f謊而變成小說家；你呢？因?yàn)椤案接癸L(fēng)雅”而變成真風(fēng)雅。老趙策劃過不少文人雅集，什么“八月靈山行”、“六洲印月”、“三禾秀警營”等等，有詩，有酒，有快意。與老趙相交的文人也不會覺著自己是在巴結(jié)什么權(quán)貴，因?yàn)槔馅w在本質(zhì)上就是一個文人，所謂“游大人之門，諂固可恥，傲亦非分，總不如蕭然自遠(yuǎn)”在他們看來是沒有的。朋友出書，老趙若能在經(jīng)濟(jì)上幫點(diǎn)忙，總會不吝出手。他的辦公室里常常擺放幾摞朋友出的書。新書放外頭，舊書放里頭。客人來訪，若是喜歡，可以隨手拿一冊，就仿佛到菜場買菜，可以順帶拿幾根蔥。

老趙詩不泥古，文章厚今。樂清文人出書，有不少是請老趙作的序。所以，“趙序”是出了名的。老趙在序中論人，每有精到之處。比如他寫畫家胡鐵錚，說他聲如銅鐘，日飲斗酒，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胡尤好豬蹄）。寥寥幾筆，就把畫家的風(fēng)神寫了出來。他寫書法家半溪：“于煙，他喜歡抽的是牡丹；于畫，他喜歡的是梅花；于茶，他喜歡平和沖淡的；于字，他喜歡的卻是奇崛雄放的那一類?！比羰菦]有與這些人有深交，恐怕也難寫出他們可愛的怪癖來。老趙父親去世，很多文人朋友都送去了挽聯(lián)，老趙一一敬錄，印成一冊，名為《不易園紀(jì)念集》，是紀(jì)念老爸的。他在序中寫道：（父親）去世當(dāng)日凌晨，月光淡白如水，地面霜清。這又是一種別樣的情懷了。

老趙身上有一種久違的“江湖氣”（此江湖非彼江湖，或者近似于一種鄉(xiāng)野之氣吧）。己丑暮春，老趙牽頭組建了“三禾文化俱樂部”。從前，這樣的組織，應(yīng)該叫“三禾吟社”或什么的。“俱樂部”是一種洋氣的叫法，也是一種隨喜的做法。這樣一種狀態(tài)真是好：有閑，可以讀點(diǎn)書；有錢，可以喝點(diǎn)酒。老趙常說這樣一句話：光有酒肉朋友不行，但朋友沒有酒肉不行。有點(diǎn)酒，談興就來了，把酒杯置于體制外、物外，人就有了放松、在野的狀態(tài)。說起話來，天南地北，任意東西。那時候的老趙是真實(shí)的老趙，也是可愛的老趙。

老趙酒后必寫字，仿佛寫字有醒酒的功效。若是帶著七分醉三分醒，他常常會俯身案前，兩肘支著，揮筆時，略有些不勝酒力；若是半醉半醒，字也極難立得起來；若是酒醒了六分，寫的字則是諸體皆有，八大有之，寐叟有之，鄧文元有之，于右任有之，周昌谷有之；及至酒醒七分，如睡獅猛醒，遂作全力搏兔之狀，此時肘已離氈，筆隨意轉(zhuǎn)，心手雙暢，往往會有神來之筆。有一回，微醺之后，有人請他寫一幅字。一不小心，竟寫出兩行漂亮的字來。他舍不得送人，趕緊卷入懷中。

聽朋友說過老趙的一段逸事，覺得可以記下一筆。說是有個村官突然心血來潮，在山上造了幾座亭臺樓閣，堆疊出一種極為俗氣的“悠悠古意”。峻工后請老趙去參觀，并索要幾個墨寶。老趙看了看四周，問，四周的樹？支書答，砍了，用來造園。又問，原來清代那塊石碑？村長答，看不清楚，砌到墻里去了。老趙沒作聲，回來后悶悶不樂地對身邊的同行者說，某某二公，狗屁不通。這字也就不題了。

然而，老趙談起那些老鄉(xiāng)，多半是流露溫情的。聽老趙說，他村上先前有位老隊長，人稱余忠伯，質(zhì)樸如泥。余忠伯手頭有一方木制大印，正方形，底下刻有“谷”或“豐”之類的大字，里面裝著石灰。農(nóng)忙時節(jié)，他的工作就是，走到谷堆前，很認(rèn)真地蓋上一個大印，有時還會一邊蓋，一邊唱：“黃金印，黃金印，一畝能打三千斤。”我聽了，也舉一例：在我們隔壁村的畜牧場里，有個跟余忠伯一樣威風(fēng)的過磅員。每回給豬稱重之后，一看斤兩過關(guān)，他就陡地一聲喝道：推出去，斬了！老趙當(dāng)過多年的政法委書記，恐怕也沒他們這么威風(fēng)過吧。

老趙，名樂強(qiáng)，柳市湖橫人氏。常自署“官山趙氏”——趙氏屬樂清的“花園趙”，“官山”就是他老家后面那座山，亦名馬鞭山。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