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導(dǎo)語】
社會中,有許多人,雖然地位卑微,但他們的身上也可以散發(fā)出人性的光芒,他們的一言一行也帶給我們些許感動。
我永遠記得那個夜晚。悲愴的聲音一點點變得平和,變得快樂。因為一聲稚嫩的喝彩。
那是鄉(xiāng)下的冬天,鄉(xiāng)下的冬天遠比城市的冬天漫長。常有盲人來到村子,為村人唱戲。他們多為夫妻,兩人一組,帶著胡琴和另外一些簡單的樂器。大多時候村里會包場,三五塊錢,會讓他們唱到很晚。在娛樂極度匱乏的年代,那是村里人難得的節(jié)日。
讓我感興趣的并不是那些粗糙的表演,而是他們走路時的樣子。年幼的我常常從他們笨拙的行走姿勢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卑劣的快樂。那是怎樣一種可笑的姿勢?。∧腥藢⒀葑嘤玫暮贆M過來,握住前端,走在前面。女人握著胡琴的后端,小心翼翼地跟著自己的男人,任憑男人胡亂地帶路。他們走在狹窄的村路上,深一腳淺一腳,面前永遠是無邊的黑夜。雨后,路上遍散著大大小小的水洼,男人走進去,停下說,水。女人就笑了,不說話,卻把胡琴攥得更緊,然后換個方向,繼續(xù)走。換不換都一樣,到處都是水洼。在初冬,男人的腳,總是濕的。
那對夫妻在村里演了兩場。地點在村委大院,兩張椅子就是他們的舞臺。村里人或坐或站,聊著天,抽著煙,跺著腳,打著呵欠,一晚上就過去了。沒有幾個人認真聽?wèi)颉4迦诵枰闹皇锹爲(wèi)虻臍夥?,而不是戲的本身?/p>
要演最后一場時,變了天。嚴(yán)寒在那一夜,突然竄進我們的村子。那夜滴水成冰,風(fēng)像刀子,直接刺進骨頭。來看戲的人,寥寥無幾。村長說要不明天再演吧?男人說明天還得去別的村。村長說要不這場就取消吧?男人說說好三場的。村長說就算取消了,錢也是你們的,不會要回來。男人說沒有這樣的道理。村長撇撇嘴,不說話了。夫妻倆在大院里擺上椅子,坐定,拉起胡琴,唱了起來。他們的聲音在寒風(fēng)中顫抖。
加上我,總共才三四名觀眾。我對戲沒有絲毫興趣,我只想看他們離開時,會不會被結(jié)冰的水洼滑倒。天氣越來越冷。村長終于熬不住了。他關(guān)掉村委大院的電燈,悄悄離開。那時,整個大院除了我,只剩下一對一邊瑟瑟發(fā)抖,一邊唱戲的盲人夫妻。
我離他們很近,月光下他們的表情一點一點變得悲傷。然后,連那聲音都悲傷起來。也許他們并不知道那唯一的一盞燈已經(jīng)熄滅,可是他們肯定能夠感覺出面前的觀眾正在減少。甚至,他們會不會懷疑整個大院除了他們,已經(jīng)空無一人呢?也許會吧,因為我一直默默地站著,沒有發(fā)出任何一點聲音。
我在等待演出結(jié)束??墒撬麄兊难莩鲞h比我想象中漫長。每唱完一曲,女人就會站起來,報下一個曲目,鞠一躬,然后坐下,接著唱。男人的胡琴響起,女人投入地變換著人物的表情??墒撬械谋砬槎紦竭M一種悲愴的調(diào)子。他們的認真和耐心讓我煩躁。
我跑回了家。我想即使我吃掉兩個紅薯再回來,他們也不會唱完。我果真在家里吃掉兩個紅薯,又烤了一會兒爐子,然后再一次回到村委大院。果然,他們還在唱。女人剛剛報完最后一首曲目,剛剛向并不存在的觀眾深鞠一躬??墒俏野l(fā)現(xiàn),這時的男人已經(jīng)淚流滿面。
突然我叫了一聲好。我的叫好并不是喝彩,那完全是無知孩童頑劣的游戲。我把手中的板凳在凍僵的地上磕出清脆的響聲。我努力制造著噪音,只為他們能夠早些離開,然后,為我表演那種可笑和笨拙的走路姿勢。
兩人同時愣了愣,好像他們不相信還有人在聽他們唱戲。男人飛快地擦去了眼淚,然后,他們的表情突然變得舒展。我不懂戲,可是我能覺察他們悲愴的聲音正慢慢變得平和,變得快樂。無疑,他們的快樂,來自我不斷制造出來的噪音,來自于我那聲頑劣的喝彩,以及我這個唯一的觀眾。
他們終于離開,帶著少得可憐的行李。一把胡琴橫過來,男人握著前端,走在前面,女人握著后端,小心翼翼地跟著,任憑男人胡亂地帶路。他們走得很穩(wěn),男人停下說,冰。女人就笑了,她不說話,卻把胡琴攥得更緊。
多年以后我常常回想起那個夜晚。我不知道那夜,那對盲人夫妻,都想了些什么。只希望,我那聲稚嫩的喝彩,能夠讓他們在永遠的黑暗中,感受到一絲絲陽光。
盡管,我承認,那并不是我的初衷。
(選自《讀者》2007年6月4日)
盡管他們的眼睛看不到世界,但他們依然向世界袒露著全部的真誠;盡管世人無視他們閃光的靈魂,但他們卻對人性滿懷希望……在我們周圍,存在著許多像文中“盲人夫妻”那樣的人,他們生活艱難,卻擁有金子般的心靈。
1.第五自然段畫線句運用了什么修辭手法,在文中的作用是什么?
2.聯(lián)系全文,賞析文中“我”這一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