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建國

過一會兒，爺爺就要把孫子送進小學(xué)校的大門了。現(xiàn)在，他們走在通往學(xué)校的小路上。

九月的頭一天是個挺好的日子，陽光清亮透明，風(fēng)也涼爽，因為晚上下過一場雨，路面還濕漉漉的，但已不泥濘，個別低洼處積著雨水，偶爾低頭一看，能看見天上的一兩朵白云映浮在里面。頭頂上不時有鳥掠過，“喳”的一聲，飛到了玉米地里，落在玉米穗吐出的纓子上。纓子有粉紅色的，米黃色的，奶油色的，吊在鮮綠的玉米稈中間，很是光彩奪目。

學(xué)校位于村子的東南角，有一條小路通向那里。爺爺和孫子就走在這條小路上。孫子的頭臉洗得干干凈凈，衣服也比較整潔，斜挎一只新書包，一只手緊緊按在上邊，看上去蠻像個認真的小學(xué)生。爺爺有些駝背，是個瘦小的老頭兒，走路一晃一晃的。他把孫子的手牽在自己手里。

“從今天開始，你要把貪玩兒的心收了?！睜敔斦f，“你是個學(xué)生了?！?/p>

“哦?！睂O子說，“一會兒就會發(fā)新書，還有本子、鉛筆、橡皮擦?！?/p>

“讓你念書不容易哩，”爺爺說，“你爸你媽為了你能念書，他們才到很遠的地方去打工。”

“我知道?！睂O子說，“過不了多長時間，說不定我就能看懂我爸寫的信了?！?/p>

爺爺說：“念書要一心一意地念，你把貪玩兒的心要收了?！?/p>

孫子說：“我白天黑夜念，行不？”

爺爺說：“不能像你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只念了半截。你問他去，他現(xiàn)在后悔死了，做不成啥事，只能去給人打工。世上沒有后悔藥吃啊?！?/p>

孫子說：“你別給我說這個！我是我，跟他不一樣。”

爺爺說：“所以我說，不敢再野了，要把心收住?！?/p>

孫子說：“你老說這句話，我都聽過好幾遍了。學(xué)校里還有滾鐵環(huán)哩?！?/p>

爺爺說：“那不一樣。老師安排的事情不一樣。哦，我突然記起來了，學(xué)校這地方原來是一座廟，我小時候還去燒過香哩?！?/p>

“廟是干啥的？”

“敬神的?！?/p>

“神為啥看不見？”

“廟里有塑身哩。把廟改成了學(xué)校，就是念書的地方了。在念書的地方嘛，就要把心用上，寫不好字，先生打板子哩，把手心打得紅腫紅腫，吸溜溜痛。”

“爺爺你挨過板子嗎？板子是啥樣子？”

“啊，沒有。沒見過，爺爺沒進過學(xué)堂?！?/p>

“那你干啥呢？”

“拾糞?！?/p>

“你爸你媽為啥不去打工讓你念書哩？”

“這個嘛，啊，這個嘛，那時候……爺爺給你說不清。反正爺爺不識字，一輩子沒離開過這個村子。你爸念書少，只能出去打打工，做不了大事情。你好好把書念到肚子里，以后就會去大地方，離開村子經(jīng)見外面的事情?！?/p>

“為啥要離開呢？咱們村子不好好的嗎？”

“啊，這個嘛，怎么說呢，好是好，不過嘛，做不了啥大事情?！?/p>

“你看看村主任，也沒多少本事。這地方限制人哩?！睜敔旑D了頓說。

“我以后還能回村子嗎？”孫子突然這樣說。

“能哩！”爺爺說，“你想回就回來嘛。你也許會騎一匹馬，很威風(fēng)，啊不，現(xiàn)在早已不興騎馬了，你也許會坐一輛小臥車回來，更威風(fēng)哩！”

“我讓你也坐。還有我奶奶?！?/p>

爺爺沒吭聲。爺爺嘆了口氣。爺爺很傷感地說：“爺爺坐不上啦。到那個時候，爺爺已經(jīng)入土啦?！?/p>

“我不讓你入土。你入了土我把你挖出來?！?/p>

爺爺又不吭聲了。爺爺拍拍孫子的頭說：“你胡說呢。爺爺啥時候才能享上你的福啊。啊，咱不說這些了。主要是肚子里要有墨水，你不敢胡野了，把心收到念書上來?！?/p>

“你又說這話了，人家已經(jīng)給你說過了?！?/p>

“我琢磨，念書和種地是同一個道理。俗話說，人哄地一時，地誤人一年。你要是哄書哄字，你爸的辛苦錢就白花了。更要緊的是，最終就把你自己哄了，耽擱了，哭都哭不出眼淚呢?！?/p>

孫子說：“我為啥要哭呢？我不哄我自己。”

爺爺說：“這就對了。有志氣哩。這就好。”

他們走到了小學(xué)校門口。有很多學(xué)生從學(xué)校門口出出進進。爺爺松開孫子的手，爺爺說：“今天是開學(xué)第一天，以后你要自己操心上學(xué)。進去，快進去。”

“哦。我知道啦。”

爺爺說：“啊，還有一件事，咱們村里有兩位識文斷字的大先生，小時候都是在這里念的書。你聽見了嗎？”

孫子已經(jīng)跑進學(xué)校里了，他轉(zhuǎn)身朝爺爺擺了擺手，示意爺爺回家去。但是，爺爺沒有立即回家，爺爺站在那里，仰起頭，把學(xué)校很嚴肅地打量了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