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延飛
可憐的吃公家
◎馮延飛
那時候幾乎家家都缺吃的,如果有機會在外面混上一頓飯,那就意味著給家里省下一頓糧食,給家里人創(chuàng)造一份福利。于是人們無一例外地在吃的方面用勁,尤其是向公家用勁。公家就是生產(chǎn)隊。生產(chǎn)隊是什么?用隊長的話說生產(chǎn)隊就像一盤子大醬,誰瞅空子都想上來抹一把。
春天吃公家,首先吃的是種子。杏花開了,楊柳綠了,各個生產(chǎn)隊也都開犁播種了。人們睡眼惺忪地從生產(chǎn)隊倉庫領(lǐng)出了種子,用麻袋裝上放在緩緩前行的木爬犁上,懶散而木然地走向田野。農(nóng)人們沒有賞花觀柳的閑情,只是例行公事般扶犁點種。
種地的時候最盼望的是歇氣兒。歇氣兒,是歇一口氣的意思。歇氣兒的時候人們有的抽煙,有的閑談,有的則躺在地上補覺。我們這幫青皮后生則纏著隊長弄點兒吃的。這吃的就是爆點兒苞米或黃豆吃。一般情況下隊長都是先“拿”一會兒,這時候的隊長在等著奉承,等著夸獎。一切都等來之后隊長就會順水送個人情。其實他也不是鐵打的漢子,和社員一樣地餓。通常情況下隊長是不會那么麻利批準的,他得把權(quán)威用足,或者淺淺一笑,或是嗔怪地罵一句:“你們這幫饞貨……”于是我們便發(fā)一聲喊,撒腿奔向四處去撿拾干枝,撿拾那風干的牛糞。
風干的牛糞是這曠野中最好的燃料?;鹬?,便在春風的吹拂下撒歡似的燃個不停,片刻就如炭火般通紅。待旺火消退,火堆的邊緣有白灰出現(xiàn),這時便將苞米種或黃豆種倒入火中,再用手中的樹枝木棍不停地攪拌抽打,只聽見火堆里不斷傳出苞米?;螯S豆粒爆裂的聲音,再有半袋煙的工夫,這爆米花或黃豆就燒好了。用木棍將火堆攤開來,于是人們就圍將起來,小牙放跑、大牙放顛地開始了人間盛宴。人們雙手麻利地撿起滾燙的爆米花或黃豆粒不停地送入口中,沒人再說一句閑話,個個全神貫注,無一不臉上淌著油汗,嘴巴都吃成了黃鼠狼般一圈黑色。
吃公家,真的能把人吃出積極性來,也能吃出智慧來。
夏天是最沒啥可吃的季節(jié)。青苞米沒有下來,黃豆沒有結(jié)莢,但可以燒麥子。燒麥子火候最要緊,麥粒小,火大了麥子糊了,根本不能吃?;鹦×他溩硬皇煲г谧炖锩皾{。燒好的麥粒很難吃飽,因麥粒小,撿不上手。麥粒也沒有苞米黃豆那么闖口,但人們?nèi)匀怀缘煤芟悖驗槌缘阶炖锏氖羌毤Z。
一入秋,這大地就開始變得豐碩起來。玉米熟了,黃豆熟了,一切可吃的東西都熟了。于是那田野四處冒火,處處生煙,空氣中彌漫著香氣。這當中最誘人的當屬烤苞米。人們撿來干枝或陳年的玉米瓤大大方方地堆積在一起?;瘘c燃,有風借風,沒風造風。人們脫下自己的八卦仙衣大汗淋漓地使勁煽風點火。功夫不負有心人,火終將會旺起來的。
烤苞米有兩種烤法。一種是帶葉子扔入火中?;疬^后,嫩綠嫩綠的玉米葉早被燒得張飛模樣,被燙得不斷倒著雙手扒開外面的玉米葉,里面的玉米粒一片金黃,早已被燙燒得半熟。這時稍稍烤一下便熟。另一種烤法是待火落架之后,把扒成裸體的玉米棒輕輕地放在旺火之上并不停地翻動,也能烤出怡人模樣。
燒苞米也好,煮苞米也罷,品種一定要選好。有一種叫做“火苞米”的最佳。這種苞米短粗,粒淺且圓,吃起來比其他品種的苞米不知香上多少倍!
莊稼院開始打場了,這冬天也就來了。
現(xiàn)在想起來都可笑,甚至不可思議。一個生產(chǎn)隊,百八十坰的地,好幾十號勞動力,從春忙到秋,收到場院的糧食也就能打個百八十石。碰上災(zāi)年連百八十石也收不到??删褪沁@幾十石的糧食要足足耗去近半冬的時間,打完場就要過年了。整天能聽見場院的碌碡響,就是不出活計!那時候就是盼夜戰(zhàn),因為夜戰(zhàn)興許能混到夜餐,也就是說又能吃到公家。這夜餐也沒什么好吃食,我干活的那個地方種的是旱田,沒有水田。麥子由于低產(chǎn),每年只種那么一點點,去了留種的都分到各家各戶了。
眾目睽睽盯著的是生產(chǎn)隊里的那點蕎麥。一到夜戰(zhàn),人們就攛掇隊長磨蕎面,吃蕎面片。趕上隊長順心,也就半推半就地答應(yīng)了,于是人們個個喜形于色,積極性空前絕后。磨面的磨面,張羅伙食的張羅伙食。公推的老師傅腰扎個麻袋權(quán)做圍裙,把生產(chǎn)隊的大鍋馬馬虎虎地刷洗幾遍,添上火便呼呼地燒了起來。按理說應(yīng)該先熗鍋才是,可是沒油,沒蔥花,只是抓幾把大粒鹽扔里了事。大師傅一邊往灶膛里添柴,回過手來還要和面,人們看在眼里也就不再挑剔他那手干凈不干凈了,反而還要恭維幾句,夸他干凈利落,夸他手腳麻利。待水沸后,大師傅便拿一把釤刀頭或其他刀具往鍋里削起面片來。
等這饕餮大宴的人們早早從家里拿來了筷子和搪瓷盆大瓷碗來,一邊打著哈哈一邊目不斜視地盯著鍋里。人們沒有拿小碗來的,因為小碗裝得太少。面片熟了,或是還沒全熟,等不及的人們只要有一個人帶頭伸手,不用號召人們便把那口大鍋圍個風眼不透。文明一點兒的用勺子盛,心急的則把自己手中的家什直接伸進鍋里撈起便走。人們或蹲或站,立時聽得滿屋喉嚨響,片刻工夫那大鍋就見底了。還有那窮追猛打者拿著鐵鏟或鐵勺在那空空蕩蕩的大鍋里刮個不停,發(fā)出讓人倒牙的聲音……
場終于打完了,冬天真的來了,吃公家的機會也沒有了??啥靵砹?,春天還會遠么?熬過了三九、四九……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又到吃種子的時候了……
那時候的我,或者我的鄉(xiāng)親,一點兒也不高尚。只要是吃公家,標準一點兒都不高,吃啥都行,吃啥都來勁,吃啥都來精神,吃啥眼睛都放光。一個餓,把人折騰得走了形,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
摘自《夕陽紅》2017年第1期 圖/丁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