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槳

“有理想這件事，我很有優(yōu)越感;有詩和遠(yuǎn)方這件事，我很有優(yōu)越感。

如果這些種種的優(yōu)越感能夠刺痛到別人，為此我更有優(yōu)越感。這是個游戲，好玩至極”。

演員柯藍(lán)3個月前從片場下山，進(jìn)城吃麻辣鍋，差點沒被毛肚給噎死。以前嚼不動的東西，她都舍不得吐，咽下去。這回她照舊。但45歲的身體機能漸失敏感，麻辣毛肚讓食道擴張并壓迫了氣管。死里逃生，她決定此生不再碰毛肚，“有什么好吃的？庸俗！”

病型性蛻變的脊椎炎和哮喘從出生起就伴隨她，病痛讓她敏感、早慧。最親最愛的人相繼去世，她很早知道死亡是什么——地上的人一個一個送，天上的人一個一個接。長輩去世時未能在身邊是她心里的一道坎兒。最近十年惟一一次夢到奶奶，是柯藍(lán)犯脊椎炎，疼得像烏龜一樣翻不了身。奶奶在夢里跟她說，“現(xiàn)在這樣是好事兒，你要知道疼，知道怕，知道有些事情你不能做，因為你的身體有這局限。你就是日子過得太好了，有一些東西這樣克你，你就可以變成一棵參天大樹?！?/p>

她特遺憾，現(xiàn)在真不做什么夢了。睡眠質(zhì)量好，她倒下就著，站起來就干活。夜里剛從美國拍戲回來，不用倒時差，隔天早上9點如約出現(xiàn)在一家播放熱辣桑巴舞曲的西餐廳里。一坐下，她就往手上抹勻安美露——一種舒緩疼痛的藥物，然后開始修理從淘寶花19塊8買的手機殼，鏈條掉了。

感覺到被審視時，柯藍(lán)對我回以審視，并以看似咄咄逼人的方式表達(dá)自己，“你的態(tài)度是盾，我一定是劍?！?2歲前，她跟隨爺爺奶奶在北京的部隊大院生活，家中有各種規(guī)矩，見到長輩要直角鞠躬，來了客人得唱歌背詩。她底下有七個弟弟妹妹，做錯了事情就從高到低，孩子們排一溜。有一個弟弟總“啊啊啊，奶奶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改”，永遠(yuǎn)躲過那巴掌?！耙娮R多了，我自然曉得怎樣不讓那一巴掌打在我腦袋上?！笨滤{(lán)知道，“會表達(dá)就會有糖吃?！?/p>

14歲獨自前往加拿大讀書，15歲頂著比男孩還短的板寸頭做兼職模特，22歲那年，柯藍(lán)成了在Channel V穿熱褲、背心大咧咧說話的主持人，一個月收了三麻袋的信。此后她的主持事業(yè)如日中天。當(dāng)主持人得與“蠢人”對話，承受注視和陌生的熱情，對工作人員、投資者、收視率負(fù)責(zé)。有一天，33歲的柯藍(lán)決定不要這些了，她只想對自己負(fù)責(zé)，轉(zhuǎn)行當(dāng)演員。

電視劇《手機》劇照，柯藍(lán)與王志文

演過地下黨、女匪、媒婆、宋美齡后，柯藍(lán)在今年熱播的電視劇《人民的名義》中飾演女檢察官陸亦可。她猜因為自己“便宜”而被挑中演了這角色。她自稱老派人，因“仰視”編劇周梅森以前有社會責(zé)任感、有道義的劇本，愿意低價接這部戲，但看到劇本時她對人物失望透頂，因為陸亦可“就是一符號，沒有戲，也沒有聰明才智，那些都是給男主角侯亮平留著的”。但簽了合約，她只能“螺螄殼里做道場”，從生活中和文學(xué)作品里找原型豐滿它。

她用“這種嘴臉”形容自己所演繹的角色，并試圖理解，“作為一個生命體，冷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hù)。公檢法的人也是人，你讓我怎么樣對待同志如春天般的溫暖？別逗我，我怎么知道你是同志?！彼o自己的表演打120分，她不跟自己過不去，“還能更高一點嗎？”沒什么演戲方法，她說得先做人，“老人演不過小孩，小孩演不過貓狗。你把這顆心扒開了擱桌子上，誰感受不到它的赤誠和熾烈？”

采訪過后拍照時，柯藍(lán)決定了，午飯還得吃個火鍋，但堅決不點毛肚。車開在北京九級陣風(fēng)掃蕩過的馬路上，她咋呼“這云美，這才叫云淡風(fēng)輕，不，云淡風(fēng)重”。上菜前，柯藍(lán)被一小盤用醋、辣椒、花椒腌制的泡菜勾住，說它賊香，就愛這種香精的味道。牛骨髓、豬腦、鴨血、鱔魚、牛肉種種，柯藍(lán)把剛上的菜擺到桌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這樣“看起來富貴”。吃到半途，“要死了”，她想起腰花、香菜豬肉丸子還沒點，追加。她夾起一塊剛端上的熱酥肉塞嘴里，“孩子們吃，真他媽好吃，娘了個腿的！”她希望將來到天上的時候能夠得到家人的鮮花和掌聲，在此之前，她要盡興，干活，吃好。

皮皮實實的中年婦女

人物周刊：對于病痛，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完全接受的？以前你還會為之感到痛苦。

柯藍(lán)：從十一二歲起就有這樣的病痛，家人想盡方法勞民傷財帶我看病。看了這么多年，二十多歲就已經(jīng)接受這事兒了。我原來一直以為活不過38歲。曾經(jīng)有人跟我媽媽說過，這孩子活不長。我說我靠，太他媽棒了，活不長太好了，每天過好日子，吃香喝辣，特高興。結(jié)果恬不知恥地活到了45歲，媽呀，我得好好對自己。這種痛太無聊了，太不好玩了。

人物周刊：無聊在哪，重復(fù)么？

柯藍(lán)：疼啊。當(dāng)疼變成一種習(xí)慣，每天只是希望今天不要太疼的時候。比如最近我這手就太疼了，你看我這安美露一直擱在那，沒事就得抹一抹。人家抹手油，我抹安美露，多無聊啊。我不想讓自己的手漂亮一點嗎？但是不行啊。

我忘性大，疼痛的事兒我不愿意拘泥在里面，我都放過我自己了，你叫它不放過我？老跟別人說我有多苦，我有多疼，有意義嗎？如果你今天碰見了一個病秧子，跟你說了一早上他的疼痛、他的不容易，你心里會激起那么一分的同情心，然后出門的時候，“哎，終于離開那個癆病鬼。”那不是我。我情愿讓你出門的時候，帶了一腦袋的問號，“哎”，雖然也是一聲嘆息，“這人好難弄，渾身都是刺?！?/p>

人物周刊：你有想過，為什么是你遺傳到這些病么？

柯藍(lán)：因為我得到了老天爺?shù)膶檺?。我從爺爺那兒遺傳了病型性疾病，我父親這一輩的人有這病，但不是每一個都有。我三叔有，一個姑姑有，然后我有。你看這就是六合彩。從我奶奶那我都能遺傳到哮喘，你說我這個人是多么得到大家的寵愛，所有家族性疾病都在我身上得到了驗證，我絕對不是醫(yī)院里抱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