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我國環(huán)境侵權因果關系舉證責任分配并未因司法解釋的出臺而明晰，仍需進一步解釋。比較法觀之，各國均采“事實上推定”、“疫學因果關系”等制度，建立因果關系推定規(guī)則，將因果關系要件具體化為一系列事實，將舉證責任于原被告間進行動態(tài)分配。我國也應如此，將《環(huán)境責任法》第66條視為價值指引條款，將《環(huán)境侵權解釋》視為動態(tài)推定規(guī)則。

關鍵詞 環(huán)境侵權 因果關系 舉證責任

基金項目：本文為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環(huán)境民事案件舉證責任分配及其緩和研究”（項目批準號：16Q208）的中期成果。

作者簡介：王倩，湖北經濟學院法學院講師。

中圖分類號：D923.7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7.05.121

一、問題的提出

工業(yè)文明使得各類環(huán)境污染和生態(tài)損害接踵而至，環(huán)境侵權糾紛呈現井噴式發(fā)展。相較于一般民事案件，環(huán)境侵權案件更為復雜和專業(yè)，其舉證問題直接關涉到案件中應當就何種事實進行何種程度的證明，以及真?zhèn)尾幻鲿r敗訴后果的承擔，這不僅是左右當事人訴訟成敗的關鍵，更是影響法官妥當裁判的難題。

然而對于“因果關系”這一環(huán)境侵權損害賠償責任關鍵的構成要件的舉證責任采取倒置還是推定，卻廣有爭議。2010年7月實施的《侵權責任法》第66條與2002年《證據規(guī)定》及其后《固體廢物污染環(huán)境防治法》、《水污染防治法》一脈相承，通過立法上的倒置，將因果關系舉證責任整體加諸被告 ，這一做法不僅是比較法上的孤例，同時也受到了司法實務長期的抵制，法院往往通過要求原告證明包含了因果關系內容的“排污行為”要件或在倒置之前增加原告“初步證明”義務等方式逃避倒置規(guī)定的適用 。2015年6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huán)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環(huán)境侵權解釋》）對實務屆進行回應，其第6條規(guī)定，被侵權人應對污染者排放的污染物或者其次生污染物與損害之間具有“關聯性”提供證據材料，第7條規(guī)定污染者若證明“排放的污染物沒有造成該損害可能”、“排放的可造成該損害的污染物未到達該損害發(fā)生地”、“該損害于排放污染物之前已發(fā)生”等情況，可認定因果關系不成立。上述規(guī)定能否視為環(huán)境侵權因果關系舉證責任推定規(guī)則？具體應當如何適用？本文擬從環(huán)境侵權因果關系舉證責任分配的比較法分析入手，總結境外經驗，以期提出有益的建議。

二、比較法上的環(huán)境侵權因果關系舉證責任分配

（一）德國的設備責任

德國《環(huán)境責任法》對因果關系采取推定方式。按照該法第6條第1款，設備具有引發(fā)損害之“可能”即推定因果關系成立，而判斷是否“可能”之依據，包括“運營過程、所使用的裝置、投入適用以及所產生的材料的性質和濃度、氣象學上的情況、損害發(fā)生的時間和地點、損害情況本身”等情況。第2款將“設備未按照規(guī)定運營”設置為推定之前提，當被告證明“設備符合規(guī)定的運營”時推定不得適用。第7條規(guī)定了兩種可推翻推定之抗辯事由，包括多個設備都可以引起損害時，運營人清晰的指明了另一引起損害的設備，或雖然只有一個設備可以引起損害，但運營人能夠指明存在其他設備以外的能夠引起損害的事由。

可見德國《環(huán)境責任法》因果關系舉證分配并未整體倒置，仍主要由原告承擔，受害人需要對被告具有并運營了附錄中列舉的設備、設備運營、傳播和暴露事實以及損害本身進行證明。但立法者基于工業(yè)社會環(huán)境侵權案件原告的劣勢地位以及證明困難，選擇了以設備作為連接點 ，且原告僅需證明被告采用的清單中的設備具有致害之“可能”即可發(fā)生推定，無須證成高度蓋然性，舉證負擔大大減輕。

德國最高法院指出，如果當事人一方缺乏特別的專業(yè)知識且不了解設備具體運營過程以及各種物理化學變化與法益損害的聯系，訴訟中也就只能“陳述”自己的推定，不能對這樣的當事人提出過高的舉證要求。同時其判例認為，第7條推翻推定的抗辯事由應當從嚴理解，僅證明其他設備或事由造成損害的“可能性”尚不充分，其他原因導致了損害的發(fā)生必需達到“可以確定”的程度。

學者們對第7條進行目的解釋亦認為，多個設備運營人均可能致害時不能通過其他設備的可能性即相互推諉。 換句話說，原告證明了初步因果關系之后，被告要想推翻該認定，其抗辯必需讓法院形成確信，而非僅僅再次拖入真?zhèn)尾幻鳌?/p>

（二）日本法上的事實上的推定

一般認為，1971年9月日本新瀉水俁病判決確立了公害案件中因果關系“事實上推定”之規(guī)則。新瀉地裁認為，公害案件中的因果關系需考慮以下問題：（1）被害疾病的特征及其原因（病因）物質；（2）原因物質到達被害人的途徑（污染途徑）；（3）考慮加害企業(yè)在排放原因物質方面（產生、排放的機械裝置）所存在的問題。 本案中的（1）病因物質，已經確認為甲基水銀（經驗法則沒有爭議），但對于（2）和（3），原告主張并舉證是自己食用了被告工廠所排放之污水污染的魚類；被告予以否認，并力證自己的設備不會導致水銀泄露，致害的水銀實為新瀉地震時農藥倉庫流出。法院認為，對于（3）所涉及的企業(yè)裝置及其排放，被告總是以“企業(yè)秘密”為理由，甚至國家機構都不能獲得其合作進行調查，遑論原告。對于（2）污染途徑，原告所舉之旁證能夠初步形成心證，但被告的抗辯（農藥泄露）及其旁證卻并不能達到高度蓋然性。如此一來，（1）和（2）均可以成立，追究污染源已經到達企業(yè)大門，無需原告證明（3）即應被推定成立，被告應當證明“自己的企業(yè)不是污染源”方可推翻因果關系。

（三）疫學因果關系

疫學（流行病學）因果關系是指通過統計的方法檢驗證明生活環(huán)境的某種因子與疾病的發(fā)生是否有關聯，并記述該因子（例如污染因子）和疾病間概率性的因果關系， 該理論可見于德、日、美等多個國家。1971年日本富山骨痛病案中，法官認為法律以歸責為己任，而非查明科學上的致病機理，證據表明鎘的影響強度與疾病的罹患率大致相關，該證明標準配合動物實驗、臨床和病理學考察已足，沒有特殊反證即可認定因果關系 。1972年四日市哮喘案中，證據表明被告排放的空氣污染物在疾病前發(fā)揮了作用、該因素與結果之間具有正相關性且該因素于結果的關系與生物學沒有矛盾，對于哮喘這種非特異類疾病，法官仍然適用疫學確認了因果關系。美國毒物訴訟中，如果污染物與損害之間已經被證明具有疫學（統計）上的相關性，法官可參考疫學領域的“希爾標準”，結合關聯的時間性、強度、可反復性、劑量反應以及其他替代考慮等因素綜合判斷是否具有因果關系。

（四）其他方法

除此之外，因果關系認定中的特殊規(guī)則還有表見證明、蓋然性說等。表見證明是指法院利用一般生活經驗，就一再重復出現的典型事象，由一定客觀存在的事實推斷某一待證事實的證據提出過程。 由于出現了“典型事象發(fā)生經過”這一高度蓋然性的經驗法則，從而使法官認為原告無需對某一構成要件的整個過程進行詳細舉證即可推定該要件成立，除非被告舉證推翻這一認定。表見證明主要適用于醫(yī)療侵權等領域，但對于環(huán)境案件中某些污染行為與損害結果具有臨床典型性的案件，也可以適用這一規(guī)則，減少原告對具體時空結合過程的證明負擔。

蓋然性說認為公害領域的因果關系證明達到“相當程度的蓋然性”已足 ，從降低證明難度、具體舉證責任轉換的效果看，其與事實上推定是相通的，但其并未指明“相當程度”是何種程度，難以作為具有操作性的規(guī)則對待。

三、結論

由是觀之，德國設備責任要求原告首先承擔損害與行為時空結合之主要事實的舉證責任，但從兩個方面減輕其舉證負擔，一是以“設備”為連接點，二是以推定降低原告（而非被告）經驗法則蓋然性程度的要求——原告結合中度蓋然性的經驗法則即可將具體舉證責任轉換至被告。而“事實上推定”的運用，則以高度蓋然性的經驗法則成立為前提。當經驗法則已定時，原告對于損害與污染之時空結合事實無需全部證明，“企業(yè)污染物的生成和排放”等屬被告危險領域內之事實尤其如是——原告證明其中一部分，剩余的即可直接推定，并進而推定因果關系成立?！笆聦嵣贤贫ā睖p少了原告的證明主題，并實際上轉換了具體舉證責任，從而起到減輕原告舉證負擔的效果。疫學因果關系依賴統計學上的數據，以“相關性”為基礎，同時考察時空結合的主要事實共同作為因果關系認定的依據。“相關性”作為一種基于統計數據的關聯，本質上有別于因果關系，因此疫學因果關系實際上降低了經驗法則的蓋然性，其后果一般為推定因果關系成立，具體舉證責任發(fā)生轉換，從而原告舉證負擔減輕。

可見，各國環(huán)境侵權因果關系舉證責任均不是機械的被分配給原被告中的某一方，將“因果關系”視為一個整體分配舉證責任已經被拋棄。原則上，仍由原告（受害人）承擔因果關系的舉證，但多國都力圖在行為自由與環(huán)境救濟保護之間尋找平衡點，采取多種方式減輕環(huán)境侵權受害人的舉證負擔。將環(huán)境侵權因果關系要件具體化，采取推定技術將各種具體主要事實之舉證責任分配給雙方當事人以及降低經驗法則的蓋然性要求，是通常做法。這些規(guī)則要么被立法，要么被判例固定下來，而非法官自由心證的范疇。

域外經驗可對我國目前環(huán)境侵權因果關系舉證責任分配規(guī)則的解釋提供借鑒?！肚謾嘭熑畏ā返?6條應視為一種舉證責任分配上的柔性指引，說明有必要向受害人傾斜，并不能直接成立倒置?！董h(huán)境侵權司法解釋》采取推定的立場，因果關系應當被分解為污染物排放直至到達受害人并從經驗法則上看足以引起損害的一系列具體事實，對于這些具體事實，應視案情不同選擇適用“事實上推定”、“疫學因果關系”等規(guī)則，動態(tài)分配舉證責任。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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