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能俊
筆者曾在多個場合講到自己親眼所見的一個課例。
這是一次常態(tài)的推門聽課,執(zhí)教教師屬于“草根一族”,上課內容是“人教版”《語文》六年級上冊《只有一個地球》。開課時,教師讓學生自讀課文,畫出本課的思維導圖,時間為十分鐘。筆者所觀察的小組用了不到七分鐘完成任務后,開始討論他們感興趣的話題:環(huán)保類的好文章那么多,編者怎么偏偏選了這樣一篇進教材?七嘴八舌之后沒有結果,就借全班交流思維導圖之際把這個問題拋給了教師和其他同學。大家眾說紛紜,十多分鐘也沒有一個定論,教師只好說,這個問題留到課后慢慢去解決,你們也可以給編者寫封信,把你們的意見轉達給他們,這才算告一段落。接下來,教師播放了一組環(huán)境污染的圖片,然后讓學生再讀課文,希望這次能夠圍繞“環(huán)?!碧岢鲇袃r值的問題。學生非常活躍,也很自由,讀書的、討論的、上網的都有。學生提出的問題有:“明明知道汽車排放的尾氣污染環(huán)境,但為什么私家車越來越多呢?”“在貧困山區(qū),人們不砍伐樹木,靠什么過日子呢?”“現在的霧霾天氣越來越頻繁,國家都采取了哪些措施?”“有些地方的環(huán)境非常惡劣,為什么住在那里的人們不抗議?”……學生的問題五花八門,討論也是空前激烈,最后在不了了之中下課。
每次講完這個案例,征詢聽者意見時,都會聽到類似的聲音:
“這樣的課堂能學到什么?”
“這個班上的孩子是‘君子動口不動手,到時候考試怎么辦?”
“教師缺乏基本的課堂調控能力。”
“這位教師完全被學生牽著走,課堂效率非常低。我認為教師在課前還是要精心設計,多做一些預設?!?/p>
“這樣教學怎么保證基礎知識的落實?能力差的學生怎么辦?”
“教師無視教材的存在,只顧搞一些花哨的活動。”
從發(fā)言者按捺不住的、憤然的質疑中,筆者強烈地感受到當前課堂轉型的艱難。
這節(jié)課固然不夠完美,有些環(huán)節(jié)甚至顯得粗疏、稚嫩。但有一點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教師把話語權交給了學生,學生主宰了自己的學習。這在當下千篇一律的課堂模式下彌足珍貴。置身于這樣的課堂,筆者被學生勃發(fā)的熱情感染,被他們充滿智慧的爭論吸引,并為他們精彩的觀點暗暗喝彩。這樣的課堂,學生不再是木偶,教室不再是孤島,在多維的互動中洋溢著交響樂般的旋律。
回顧當前所推崇的優(yōu)質課、公開課,我們看到了精致的教學語言、精密的教學設計、精美的多媒體課件、精妙的節(jié)奏把握,但就是看不到活生生的學生、蓬勃向上的精氣神!我們不禁要問:學生去哪兒了?
葉瀾教授指出,“在一定意義上,教育是直面人的生命、通過人的生命、為了人的生命質量的提高而進行的社會活動,是以人為本的社會中最體現生命關懷的一種事業(yè)?!惫P者以為,當前課堂教學中最大的缺失就是對作為教育對象的具體個人——學生的生命的關注。在日常的教學實踐中,教師對學生狀況的研究重視程度遠不如對教材、教法研究的重視。即便對學生展開研究,往往也是缺乏學生立場,做得似是而非或面目全非。具體表現在以下方面:
第一種情況是教師雖然知道要有學生意識,但只把學生作為認知體對待。教師思考的焦點在于,如何讓學生接受教學中的“重點”“難點”,如果有困難又該如何引導,進而考慮如何提高訓練效果和考試成績。在這種理念下,學生為承載知識而存在,是移動的書櫥,是待填充的空心布娃娃。
第二種情況是教師心里雖然有學生,但學生作為受教育的一方,以教師教學的配合者身份出現。教師按著教學預案亦步亦趨,防止課堂發(fā)生“意外事件”,如有“節(jié)外生枝”,迅速引回“正途”,并將此視為“教學機智”加以總結,由己及人。在這種理念下,合乎教師心意的回答被看作是“優(yōu)秀”的表現,而學生個性化的表達則被認為是“雜音”,教師上課的過程就是一邊發(fā)現“優(yōu)秀”,一邊驅趕“雜音”的過程。
第三種情況是教師心里雖然有學生,但只是抽象的學生。筆者曾在語文教師備課本上看到這樣的學情分析:“本班有42名學生,多數人能自主識字,有感情地朗讀課文,喜歡課外閱讀。少部分人缺乏閱讀理解能力,書寫較差。”這種籠統(tǒng)的表述之下,學生沒有了獨特的面孔,沒有了不同的學習需求和學習風格,教師就是在這種既高度抽象又高度模糊的狀況下“因材施教”“分層教學”。
可見,我們對“學生”的理解極不完整,對“學生”有太多、太久、太深的誤讀。鐘啟泉教授說,“一個教師倘若不研究兒童,就像一個醫(yī)生不研究病人一樣,是荒唐可笑的?!薄疤热粑覀兊膶W校和教師缺乏必要的兒童學研究的專業(yè)準備,所謂‘創(chuàng)新教育只能是緣木求魚?!眻允貙W生立場,首先需要在真實、豐富、復雜的教育場景中重新發(fā)現學生,在古今中外經典性的教育論著中重新感悟學生。我們基本可以達成以下共識:
1.兒童的本義是自由。
2.兒童都是具體的,都是擁有內在獨特性的存在。
3.兒童都具有潛在的創(chuàng)造能力。
4.兒童的發(fā)展不總是按照一定的速度進行的,它包含了急劇、停滯或是遲緩的時期。
5.兒童是靠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前進的。
6.兒童生活在社會關系中,并在不斷地與周邊環(huán)境的相互作用中生存和發(fā)展。
“堅守學生立場”不是一抹時尚的口紅,它以堅實的專業(yè)知識為基筑就教育的“理想國”,召喚教師從“教的專家”轉向“學的專家”。所謂“專家”,就是教師不能僅憑過往的經驗從教,而要有嚴謹的治學態(tài)度,有實證精神,能從學理上梳理自己的經驗和觀點。所謂“學的專家”,就是指教師要掌握學習心理學的原理,以此指導學生學習;研究每個學生的學習發(fā)生機制,給予建設性的幫助;收集學生個案,分析背后的成因,找到其“最近發(fā)展區(qū)”;保持對各種學科前沿進展的關注,不斷更新、優(yōu)化學習策略。沒有豐厚、現代的專業(yè)知識,“堅守學生立場”就像沒有脊骨的軟體動物,永遠只是一句趴在紙上的說辭。
20世紀下半葉,生物學和人類生命研究開始了突破性的發(fā)展,尤其是腦科學的研究,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對教學的影響也日益加深。有研究者表明,根據大腦學習的規(guī)律來進行教學,形成“適于腦”的教學而不是“對抗腦”的教學,就能避免“滿堂灌”“填鴨式”的做法,提高課堂效率。比如,大腦對于最前面和最后面的學習內容印象最深,所以在時間安排上不宜采用長課時制,時間段的轉換采用故事、笑話、休息等策略維持學生的興趣。比如,運用概念圖可以從課程內容中抽取出觀點和細節(jié),運用視覺圖形的方式表達出來,建立事實與概念的聯系。又比如,“安靜地看書時的腦活動水平比較低,但如果實施多感官刺激,腦活動水平會立刻提高。假如在生活與書本知識之間建立聯系,大腦將進一步被激活。倘若要求學生在學習信息后復述知識,那么學生的大腦活動水平就達到了最高。有多樣的感官輸入,有大量的與知識交互的機會,建立個人與社會的聯系,讓學習材料與生活密切相關——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學生會表現出極大的興趣,集中注意力,投身學習?!?
隨著科技的發(fā)展,特別是對“人”的研究逐步深入,許多成果都為“以學生為中心”的課堂創(chuàng)生提供了強大的血液輸送。如果我們的教學不主動汲取這些養(yǎng)分,那么注定要在陳舊、落后的圈子里自娛自樂、徘徊不前。因此,我們應該在學習、吸納與之相匹配的教學理論、學科知識的過程中實現對學生立場的堅守。
堅守學生立場,構建“學為中心”的課堂,訴諸于實踐操作層面,還需要注意以下三個方面的問題:
第一是教學內容的研制與學情分析的對接。在日常教學中,教師對教材、教法的研究和對學情的分析存在“兩張皮”的現象,關聯度不夠。從常理上講,教材只是學習的材料,而且不是唯一的材料,任何教材恐怕都不能適用于所有的學生,需要使“料”為特定的“人”所用。因此,適宜的教學內容應該是教材解讀和學情分析兩者碰撞、對話、融合的結果。筆者從人教版《語文》五年級下冊《刷子李》一課的“教學內容研制”中截取一個小片斷供大家參考。
針對《刷子李》的特點,筆者梳理出以下教學內容:
1.行當+姓氏的命名特點。
2.通過賞析描寫刷子李外貌、神態(tài)、動作的相關語句,感受刷子李的高超技藝。
3.從曹小三的角度感受刷子李的高超技藝,初步感受“內焦點敘事”的特點及表達效果。
4.了解作者通過情節(jié)突變的結構方法表現刷子李的技藝高超,在今后閱讀同類小說時能有意識地關注情節(jié)變化對人物塑造的作用。
當然,這只是筆者個人對課文的解讀。學生對《刷子李》是什么態(tài)度呢?筆者課前對全班35名學生做了一個調查。
基于學生的興趣點,設置問題“你最感興趣的地方是什么?”有26人對刷子李身上的白點最感興趣,占比74%;9人對刷子李刷墻的動作最感興趣,占比26%?;趯W生的困難點,設置問題“你認為哪里有困難?”27人認為學習這篇課文沒有困難,占比77%;5人不清楚曹小三學到了什么,占比14%;1人不清楚曹小三為什么發(fā)怔發(fā)傻,1人不清楚刷子李為什么不沾白點,1人認為字詞有困難,各占比3%?;趯W生的期望,設置問題“你希望老師怎么上這篇課文?”14人希望老師再講一些刷子李這樣的故事,占比40%;11人希望學習寫人的方法,占比31%;10人沒有回答該問題,占比29%。
從學情調查來看,學生普遍喜歡這篇課文,認為讀懂課文內容沒有太大困難,主要興奮點集中在刷子李黑衣黑褲上的“白點”上,覺得“白點”像幽靈一樣在文中時隱時現,有一探究竟的想法。
因此,筆者認為應該遵循學生的興趣點和期望,把《刷子李》這節(jié)課定位于教學生怎樣讀小說——品味情節(jié)的變化及其作用,發(fā)現閱讀此類小說的關鍵點,進而產生閱讀八年級下冊《俗世奇人》的興趣。
理想的教學內容的研制過程,是教師將由自身專業(yè)高度所解讀出來的“重點”“難點”,與“這個班”的“這個學生”的學習興奮點、疑惑點、生長點結合起來不斷追問、對比、遴選、審議,漸次“貼近地面飛行”的過程。
第二是教學重心下移。教師圍繞核心目標,設計出“大問題”,然后把學習的時間和空間交給學生,就如開篇所講到的那個課例一樣,一堂課就兩個問題、兩大板塊。在筆者看來,把時間和空間還給學生的意義在于,學生因自主選擇而點燃了主動學習的愿望,因沒有“干擾”“替代”等因素使學生的潛力有了發(fā)揮的余地,生生互動、小組合作的技能獲得了實踐、歷練的機會。在這個過程中,盡管學生可能學得不夠完善,不太深刻,甚至還會“跑偏”,但那畢竟是學生自己的,也是有待于發(fā)展和提升的經驗,這些經驗將會是后續(xù)學習的寶貴資源,更是動力之源。就像《只有一個地球》課堂上所發(fā)生的那樣,教師看似隨性的放手,使得學生帶著他們的已有經驗,結合現實生活中的兩難命題,開始了一場屬于他們自己的、具有普遍意義上的環(huán)保大討論。與那種讀讀課文、談談感受、喊喊口號的課堂教學相比,在拓展學生思維、深化主題理解方面成效顯著。
教學重心的下移,還意味著對每個學生個體的關注,對學生差異的關注,這種關注的背后是民主、公平、正義的價值體現。在教學中,若用理性的眼光審視學生間的個體差異,就會發(fā)現,它是推動或優(yōu)化課堂實施的力量,是蘊藏智慧、創(chuàng)造無限可能性的教學資源。筆者在執(zhí)教五年級下冊《橋》時,曾問學生,小說的結尾是老漢死去能打動人心還是活著更令人感動?在多數學生點頭默認前者時,有幾個學生表達了不同的觀點,他們認為,好人就應該活著,活著就是美好的。請看以下課堂實錄:
生。:我覺得好人應該有好報。如果老漢活著,他和兒子、妻子在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不是一樣很感人嗎?
生::我甚至認為作者有點殘忍,他寫成了一個悲劇。如果好人都是死去的結局,那將來誰去當好人呢?
師:是的,面對同一個作品,每一個讀者都會有自己獨特的感受。從你們的發(fā)言中,我還能感受到你們的善良?,F在就請大家順著剛才兩位同學的發(fā)言去思考,如果作者真的把小說的結局寫得很美好,比如他不僅沒有死,反而還上了電視,還得到了表彰,你在閱讀時會有什么感受?
生1:心里高興啊。
生2::替他高興。
師:那還會產生剛才的思考嗎?
生2::我想不會吧。
生3:我也會替他高興。但可能就是,故事讀完了就完了,不會往深處想,不會為老漢和他兒子的死惋惜半天。
師:作者正是抓住了你們善良的本性才這樣寫的。你們覺得越是美好的,他偏偏要把它寫得十分悲劇。
生1:老師我懂了!作者是故意不按我們想法寫的,這樣就會出乎我們的意料。
生4:我們越是覺得美好的,作者寫成了悲劇,我們就會覺得越痛苦、越難過。
師:說得真好!這樣寫不僅讓我們感到傷心、難過,更能從中感受到老漢的了不起,感受到他的那份無私、無畏……
在以上案例中,正是因為兩名學生與眾不同的想法,促成了對話題的深入探討,從另一個側面領悟到小說悲劇性結尾的藝術魅力。這在上課之前是完全沒有預料到的事情。
第三是從“學”的證據中判斷“教”的合理性。教學應以人的生命發(fā)展為第一價值,將人的發(fā)展視為根本的和最高的原則。對一節(jié)課的觀察和評價,應當從“學”的角度——學生的專注度、參與度、學習收獲等方面研討教的對與錯、優(yōu)與劣的問題,從課堂學習中遇到的困難、出現的障礙去探究教學環(huán)節(jié)的改進、課堂的重構。在課堂教學推進過程中,教師要擯棄以往“按圖索驥”的習慣,用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關注學生的學習狀態(tài),以此調整教學內容,控制教學進程。而且,前者決定后者。故而,教師在課堂上的基本姿態(tài)是——傾聽。
堅守學生立場是每個教育者終其一生的選擇,在整個職業(yè)生涯中,我們都要接受這樣的挑戰(zhàn):研究學生、發(fā)現學生、成就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