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我在上海音樂廳看了男中音歌唱家張峰教授“我的歌聲——新春獨唱音樂會”。當音樂會即將落下帷幕,主人公張峰攜手他的藝術(shù)指導但莉合作聲樂作品《老夫老妻》(倪永盛作詞、陸城作曲)時,臺上臺下掌聲熱烈。因為大家知道,這是一對20世紀80年代結(jié)識于中央音樂學院的老同學,是恩愛多年、一路走來的音樂伴侶。
據(jù)說,這場音樂會已經(jīng)籌備了很多年,原因是張峰盡管已經(jīng)“落戶”四川音樂學院多年,但作為上海人,每年春節(jié)他必定回到上海的寶山探親。由此,寶山的許多歌唱愛好者紛紛前去求教,張峰也是來者不拒,多年來已經(jīng)形成習慣。這次的音樂會也是因為眾多經(jīng)過他輔導的歌唱愛好者希望為他們的老師開一場音樂會。
之前,我抽空去看了一節(jié)張峰輔導社區(qū)歌唱愛好者的輔導課。為男中音李先生上課時,張峰一邊聽他演唱,一邊糾正他的氣息、語言、節(jié)奏等問題。張峰要求他盡量放松,要把每個音準確地傳達給觀眾,特別是對音樂性與角色感提出較高的要求,使李先生能夠以音樂和角色的角度審視自己的歌唱。課程結(jié)束后,李先生告訴我:“過去曾在不同場合聽過一些教授的課,但這次的確不一樣。張峰教授的指導讓我放下很多包袱,可以很松弛地演唱,使我了解到我的聲音有更多發(fā)揮的空間?!?/p>
眼前的張峰雖然已經(jīng)五十歲開外,卻能讓我感覺到他的飽滿精神,似乎時刻都準備上舞臺似的。當然,上海人的氣質(zhì)尚存,聲聲不變的是鄉(xiāng)音。張峰是地地道道的上海寶山人,據(jù)說祖輩幾代都在寶山長大。
“一般上海人不太會北上上大學,因為上海也有著一流的大學,您為何北上中央音樂學院讀書?”這是我脫口而出的問題。張峰回答:“當年上海音樂學院正好沒有招聲樂學生,我只能北上考學?!痹蚩此坪唵?,但細究還真有故事呢!
那個年代,張峰生活的寶山屬于離市區(qū)很遠的,遠到少有人會去。但張峰從小特別喜歡唱歌,他每周都會去石門路的上海樂團藝校學習聲樂。那時,藝校少得可憐,如果有,一定是“高大上”的。在今天看來,上海樂團的藝校確實是一流的,胡曉平、黃英等都曾在那里學習過。
經(jīng)過兩年的系統(tǒng)學習,張峰決定一搏,報考中央音樂學院。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考上了,等中央音樂學院招生辦打電話通知張峰報到時,他卻沒有拿到錄取通知。事后了解到,當年高考一定要單位同意,而張峰所在的鋼鐵廠是個幾萬人的大廠,一個車間就是幾千人。張峰在汽配修理車間,車間主任同意他去報考,但廠部卻不知道此事,而錄取通知只能發(fā)到廠部。由此,張峰反而被以“違紀”處理,這樣的情況在今天想來真的很“荒唐”,但三十年前就是這樣。
張峰懊喪不已,但骨子里倔強的他化悲痛為力量,再接再厲,次年繼續(xù)報考。由此,他成了兩次報考中央音樂學院兩次都被錄取的“奇葩個案”。
張峰的鋼琴技術(shù)絕對不錯,或許這與他從小“技?!碑厴I(yè)就做汽修工有關(guān)系。說起來他還是個航模愛好者。他說,手的觸覺是人類認識外部世界的重要手段,雙手上分布著豐富的神經(jīng)末梢使其能夠完成感知、運動(操作)的任務(wù),鍛煉手的功能,或許就是開發(fā)腦的潛能,促進腦的最優(yōu)發(fā)展。
從中央音樂學院畢業(yè)后,張峰到中國歌劇舞劇院當了一名聲樂演員。20世紀90年代,許多年輕演員并不情愿待在團里,都想出國闖蕩一下、看看世界,張峰也一樣。
張峰說他和許多出國的人一樣,在新加坡的生活是從打工開始的?!昂迷谖矣小炙嚒ㄖ父璩?,于是社區(qū)、教堂、學校,只要需要我的地方我都去,不光是為了生存,更是因為這樣我可以一直唱歌?!?/p>
在新加坡,張峰很幸運地遇到了被歌唱大師帕瓦羅蒂特別贊譽的男高音歌唱家阿拉加爾。張峰告訴我,西班牙的阿拉加爾早年在中國并不為人熟知,但在國外早已聲名鵲起,我至今還記得他給我的忠告:“不要去‘做’聲音,‘美聲’‘做’了就丑了、不美了?!闭前⒗訝柛淖兞宋覍β曇舻挠^念,還有對聲音的運用和處理。阿拉加爾還有一句話也影響了張峰,“我們做的工作就是讓學生能夠在音樂里歌唱,這需要對語言和音樂的準確把握。特別是在音樂的連貫性上,無論是中國還是其他國家的年輕人,都應(yīng)該在練唱作品前熟悉語言和音樂,這是很重要的?!?/p>
2008年,一次偶然的機會張峰被當時的四川音樂學院院長敖昌群教授的一句話“希望你來川音為青年教師講課”打動。于是,張峰與他的妻子——鋼琴家但莉一起來到了四川音樂學院搭檔教學,這一教就是“至今”。
張峰告訴我,“教育的主體是學生和教師。從學生來講,天分、才能和學知識的快慢是不一樣的。我看學生比較看重人品,對人、對事都要真誠,而不是虛頭巴腦的。其實,國內(nèi)不乏有才華的學生,但是僅有才華遠遠不夠,還要有勤奮努力、執(zhí)著認真以及較高的藝術(shù)修養(yǎng)、文化內(nèi)涵。如果你的思想是貧瘠的,不了解音樂的背景和內(nèi)涵,演唱怎么會有說服力?我剛當教師那會兒,也說不清楚學生的毛病,干脆我就示范,唱出正確的聲音。這樣一天下來,我等于開了兩場音樂會,我的嗓子機能就這樣一直保持著。阿拉加爾常對我說,一個歌唱家,只有不斷擴大自己的曲目量,才能讓自己的歌唱狀態(tài)保持得更長久。我教學生,學生學的作品自己必須要熟練,學生也是一面鏡子,學生的問題可能我也會出現(xiàn),所以在糾正學生的同時,等于我提前糾正了?!?/p>
張峰的學生告訴我,“張老師非常重視歌唱的細節(jié),節(jié)奏、對中文歌詞韻腳的理解,等等。對于‘哼唱’的理解就像是穿過飛機機翼的氣流,輕而柔,讓聲音能流動,這才是美。有一次,在我對氣息運用一直糾結(jié)的時候,張老師就說,飯吃到胃里,氣吸到肺里;飯不能吃太飽,吸氣也是,不要去想這個東西……我很輕松地就理解了,不會忘記。”
張峰多數(shù)時候不在教工食堂吃飯,而是喜歡到學生食堂吃飯,他覺得這是接觸學生最“接地氣”的方式。他經(jīng)常詢問學生們的日常生活習慣、身體狀況。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一個學生聲帶有小結(jié),他馬上就要求學生“噤聲”。隨后每次上課張峰都要求學生不要唱歌,還把自己年輕時聲帶動手術(shù)的經(jīng)歷與他分享,寬慰學生。一位學生告訴我,直到現(xiàn)在,他每次去上專業(yè)課,只要自己說今天不唱,張老師就知道是他的身體出問題了,然后那一節(jié)課張老師就會詢問他、開導他,由此兩人也可以敞開心扉地聊天。另一位學生告訴我:以前的老師的歌唱方法束縛了我,但張老師的方法解放了我。張老師說得少,卻都是精華?!?/p>
我采擷了張峰在教學上一些生動的比喻,與大家分享。“聲帶就像一個燈泡,它的光很刺眼,你要用一個燈罩把它罩住,就變得柔和了?!薄耙獯罄缆暋母杏X就像奶油一樣細膩潤滑?!薄昂砦皇腔A(chǔ),‘想致富,先修路’,喉位問題就像一條路,路修不好,就無法致富?!薄盎A(chǔ)打不好,喉頭問題不解決,以后聲樂這條路就很難走下去?!?/p>
我想用采訪時張峰說的一段話作為本文的結(jié)束語:“‘唱歌’是動詞,指以抑揚頓挫的、有節(jié)奏的音調(diào)發(fā)出的美妙聲音,給人以享受。而‘歌唱’是名詞,指個人或者團隊經(jīng)由專業(yè)或者非專業(yè)訓練后,借由聲帶,發(fā)出的優(yōu)美動聽的聲音;它不用于日常交流,僅僅用于抒情和藝術(shù)的表達?!睆埛逵米约旱母杪曉忈屃岁P(guān)于“歌唱”與“唱歌”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