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楊帆
吳宓與吳芳吉
文_楊帆
吳芳吉之名,在“打倒孔家店”的時代背景下,湮然眾人矣。其當時之詩名,與蘇曼殊輝映,且為白話詩之先聲,為吳宓先生一生銘記。其弘毅篤定之儒行,今天的人們已然陌生。
2016年7月,重慶大學隆重舉辦吳芳吉誕辰120周年紀念會。
吳芳吉
在吳學昭女士為其父吳宓先生所整理編訂而成的《吳宓書信集》一書中,載有吳宓于1910-1970年代寫給師友、家人及學生的書信共214封,寫信的對象有鼎鼎大名之人,如梅貽琦、胡適、湯用彤、梁實秋等(其中寫給梅貽琦共10封,其余人各一封),也有今人并不熟悉的人士,如吳芳吉、金月波,而寫給吳芳吉的信件最多,有48封,給金月波的有36封。
普通人了解吳宓,多看學問和逸聞,少有人提及他的詩作,而吳宓本人,或許更看重自己的詩人身份。陳寅恪曾評價吳宓“本性浪漫”,這一本性,是吳宓于學者之外的生命底色,其為人為文為學,一生都拋不開這一性情。而與他通信極為頻繁的吳芳吉與金月波,也都是詩人。
這里要說的吳芳吉,是被吳宓銘記了一生的一個人,二人1911年同入清華學堂時相識,至1932年吳芳吉逝世,相交21年,彼此引為知己。
1956年,吳宓年過花甲,他向當時任職的西南師范學院表示,希望死后葬于吳芳吉墓側(cè)。1959年,“反右運動”中的吳宓擔心自身歷史問題會影響吳芳吉詩歌的刊布與流傳,于2月19日的日記里寫道:“宓頗有意直接涵上郭公(郭沫若,青年時亦與吳芳吉交好,筆者按)或由鄧均吾代達,承認宓對碧柳(吳芳吉字碧柳,筆者按)思想、著作不幸之影響……而懇求郭公或鄧君代作文,批判地表彰碧柳……”
吳宓對吳芳吉的情義,不言而喻。1947年,吳宓結(jié)識了時年三十三歲的詩人金月波,二人初次見面,吳宓即向金談及吳芳吉的詩,告別時,金向吳宓借走了吳芳吉的《白屋詩稿》。此后,二人交往、通信不斷,這一方面有吳宓向來愛才的性格使然,另一方面,或許他從金月波身上看到了吳芳吉的影子,希望與碧柳的詩歌對話能夠繼續(xù)下去。
吳芳吉于1896年7月出生于重慶楊柳街碧柳院,小吳宓兩歲,因出生地緣故,吳芳吉十歲就讀聚奎學堂時,一老師賜他字曰“碧柳”,從此沿用終身。
吳宓
吳芳吉父親年輕時經(jīng)營綢緞生意,其成長于洋務(wù)運動盛行的年代,然而當時的西南地區(qū),民心尚未為變法革命諸事所影響,故其為人,雖以行商營生,閑暇時仍不忘讀書自修,雖不能參加科考,卻也能用所學齊家教子。吳芳吉母親也是一位讀書人,后來成為小學教員。兩人很重視對吳芳吉的教育,在他年幼時,即從社會風氣較好的地方選聘侍女,作為伴讀,三歲時讀《詩經(jīng)》,四歲時讀《尚書》。
此時的幼年吳宓,也在重教的家庭環(huán)境中漸漸長成一個書癡,每餐必由家人送至書房,一次讀書入了神,吃餅時竟將墨硯當作蘸碟,不覺中還自言自語道:“香,香,香。”
如果吳芳吉也能像吳宓一樣,在安定的環(huán)境中成長下去,日后或許也可躋身名流。但在他六歲那年,父親經(jīng)商失敗,又陷于官司,次年入獄。因祖上無所積累,親友中又無可為之周旋者,家境隨即敗落。
創(chuàng)立于1929年的重慶大學辦學理念來自吳芳吉
江津白沙老照片
這一年,吳芳吉七歲,入小學讀書,在學堂里領(lǐng)略師道尊嚴,閑暇時喜放風箏,悠游的年紀,不覺中已開啟了顛沛流離的一生。此后的29年間,歷經(jīng)失學、兵劫、洪水、盜匪,于窮困中的世態(tài)炎涼,于家庭中的瑣屑紛爭,種種窘迫遭遇,更是多得難以計數(shù)。
倘若這些境遇橫加到吳宓頭上,吳宓恐怕也難以成為日后的吳宓,這當然只是一個假設(shè),是后話。二人際遇最直接的分水嶺,其實是從吳芳吉被清華學校開除學籍開始的。而其之所以被開除,是因為少年時即埋下的種子。
父親入獄以后,因生活所迫,母親帶吳芳吉回到了故鄉(xiāng)德感壩,依靠伯父生活。母子貧難時寄靠親人,本是人間長情,無奈伯父卻像防盜一樣防著二人,第二年,母親不堪冤羞,又把家搬到了江津白沙鎮(zhèn),謀得小學教員職位。
由于遷家之故,吳芳吉的學業(yè)中斷了兩年,在白沙生活穩(wěn)定下來以后,母親重新拾起了對吳芳吉的教育責任,晚上做針線活之余,教他讀漢魏唐詩。家庭的不幸,促使吳芳吉早熟,如果說幼時讀《詩經(jīng)》只是發(fā)蒙,此時讀漢魏唐詩,對他自身來說,則是有著致用的意味了。三十三歲那年,吳芳吉曾拜訪佛學學者歐陽竟無,歐陽竟無后來對歷史學家蒙文通說:“碧柳,秦漢之際人也?!笨梢韵胍?,正是這期間讀詩的影響,奠定了吳芳吉一生的性格。再者,吳芳吉的一生,歷經(jīng)北伐戰(zhàn)爭與軍閥混戰(zhàn),社會的大動亂,與秦漢、魏晉朝代更迭之時極為相似,坎坷中,幼時所學與現(xiàn)實遭遇相互印證,更為他的生命打上了志向遼闊而生不逢時的底子。
吳芳吉好為議論,對所歷世事的看法精準獨到,而長年生活在貧窮中的他,卻并不贊成杜甫詩歌里言悲言困的寫法,反而覺得學詩應該仿效曹植。他曾致信好友周光午,稱:“吾人境雖艱苦,而詩則不可稍有寒儉之氣。陳思之作,極人間哀怨之情。其君臣則相猜,父子則責善,兄弟則相仇,朋友則無永好?!?/p>
此種觀點,不難看出是受理學思想的影響。吳芳吉自幼浸染儒學,十一歲時又聽老師講明清之際理學家李顒的學問,李顒“悔過自新”的治學主張,極大地震撼到了吳芳吉,從此他為人處事,都奉行理學之旨,這就為他的性格打上了第二層烙印。而這理學的烙印,對其日后的遭遇影響至深。
吳宓與吳芳吉,思想成熟后都擁護傳統(tǒng)文化,是新文化運動時勢中敢于與之分庭抗禮的佼佼者。而二者的區(qū)別在于,正如陳寅恪所言,吳宓本性浪漫,是個徹徹底底的詩人,他雖倡導儒學,但對西學與西方的人倫并不從根底上排斥。但吳芳吉,他在吳宓眼中雖也是一位浪漫者,但其浪漫僅限于寫作,其為人,如歐陽竟無所言:“秦漢之際人也。”秦漢之氣實際上也僅是言談中所顯現(xiàn)出來的,如果將吳芳吉一生所行之事相互參照,他實際上是個宋朝人。晚年的吳宓最終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他在1959年12月27日那天的日記里寫道:“碧柳確是一偉大之道德家與偉大詩人,其偉大之處在其一生全體之完整與堅實?!?/p>
吳宓對吳芳吉的推崇愛護,從來沒有中斷過,甚至吳芳吉曾多次反對吳宓與陳心一離婚之事,致使吳宓惱羞成怒,并威脅與之絕交。但這憤怒,也正是由于吳宓看重吳芳吉,把他視為知己,希望自己在遭人指責時,吳芳吉能站在自己這邊罷了。
當時的吳芳吉,并未理解這一點。他一生奉行“純?nèi)濉钡乃枷?,用自己所學到的“儒”,去匡正他所看到的世界。他在詩歌里書寫浪漫,在生活中卻多設(shè)禁地,并未覺得其中的矛盾。這一點,也是他的悲劇所在。
他不認可梁啟超與章太炎的學術(shù),連同他們的為人一同否定,他屢次發(fā)文指出新文化運動所倡導的“新文學”之弊端,卻也要寫作在吳宓看來是迎合潮流的新詩,
中國文化崇尚知行合一、學以致用,但在“用”這個層面上,從來都要觀照現(xiàn)實,而不是將所學引以為戒律,用來丈量他者。吳芳吉早年多受此苦,吳宓曾苦口婆心勸導,但吳芳吉年輕氣盛,且已將少時所學貫徹至坐臥行走等方方面面,想改換氣質(zhì),已來不及了。
吳芳吉有生之年以詩歌聞名,時人曾將其與蘇曼殊相提并論,所作《婉容詞》,當年更被譽為是當代《孔雀東南飛》。他的詩人生涯,是在十歲那年開啟的。
十歲那年,吳芳吉進入白沙鎮(zhèn)黑石山的聚奎學堂讀書,成年后他曾向父母回憶黑石山風景,在家書中寫道:“其山水清麗,最足活潑兒童性情。男(指自己,筆者按)之詩文頗得當世虛名者,要由聚奎數(shù)年所培養(yǎng)也。”
正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中,吳芳吉開始寫詩,現(xiàn)今可查的他最早的詩作,是其時題寫給同窗好友鄧紹勤紙扇上的一首七古八句,首句是:袁家溪畔一漁翁,得魚數(shù)尾化為鵬。了了風物,即能看出身世與心志。
當時的吳芳吉,“對人行事,言必信,行必果”,因此小小年紀,就被同學呼作“吳圣賢”。十五歲就讀清華學堂時,他也被同學稱為“川東老漢”,可見其心智之早熟。
十歲那年,吳芳吉還做了一件大事。在學校會計的資助下,他前往重慶為父訴冤,替父親寫就訴狀,上書申辯,父親因此獲釋,被鄉(xiāng)人傳為美談。
父親出獄后,雖在經(jīng)濟上不能像以前一樣補貼家庭,卻在精神上給了吳芳吉更大的維護。因為當時吳家住處周邊多販毒與娼盜之人,父親就用石灰將外墻刷成了白色,并在木牌上提名“白屋吳宅”掛在墻上,以示不與世俗合流。此事對吳芳吉影響極大,因這層關(guān)系,成名后,他便有了“白屋詩人”的稱號。
吳芳吉父親雖曾經(jīng)商,但奉行傳統(tǒng)道德,為人樸實。吳芳吉二十一歲那年,家境依舊貧困,而春節(jié)拜年時,免不了要贈禮,父親便給他建議說:“貧苦者宜先往拜之,送饋宜豐,富饒者可后往之,送饋宜儉,厚于貧者不矜也,薄于富者不諂也?!?/p>
由此可見,被吳宓視為道德家的吳芳吉,不僅是受理學影響,也深受父親感染使然。
十三歲那年,同盟會會員蕭湘前來聚奎學堂任教,既為學生深透講解《詩經(jīng)》,也注重將一些革命書報如《民報》《法蘭西革命史》《拿破侖傳》等推薦給學生。在蕭湘的影響下,吳芳吉開始接觸西學,并有了對時事的思考。這一年,他寫下《讀外交失敗史書后》一文,因見識卓越,被蕭湘稱贊道:使我精神為之震蕩也,咄咄怪才。文章傳遍全縣,吳芳吉被譽為“神童”。
當年吳芳吉讀書的聚奎書院今日已變?yōu)榫劭袑W,圖為聚奎中學圖書館
↑十三歲時,同盟會會員蕭湘在聚奎學堂講學,將民報等革命書刊推薦給學生。吳芳吉由此開始接觸西學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清華學堂停課,吳芳吉無奈返鄉(xiāng)。次年,因?qū)W雜費等問題與學校發(fā)生沖突,吳被開除學籍。此時民國剛剛成立不到一年。圖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選舉會
成年后,吳芳吉也曾于流落中讀康德,讀到《人心能力論》,頓悟心性之法,思想、精神、自處之道為之貫通,自言“豁然開朗,有海闊天空之氣象”。當年王國維、陳寅恪、熊十力等人治國學,受時代影響,是用西學為框架,來框定中國的學問,吳芳吉卻將二者反過來,用禪宗與心學的結(jié)論,來揣摩他所讀到的西學。在知識與文化方面,他始終以國學為宗,二十二歲時自學,仍是“讀《說文》《易經(jīng)》二書用以培植根基,使不墜于禽獸之域”。
受業(yè)于蕭湘的那年,是1909年,是吳芳吉生命中最為風光的一年。當時的聚奎學堂,因蕭湘等新式知識分子的到來,學校里倡導學生自治,模擬“共和國”,并“自定憲法,舉總統(tǒng),設(shè)議會,練國民軍,一仿美利堅、法蘭西之所為制……”期間,吳芳吉因為品學兼優(yōu),口才絕佳,被推選為“大總統(tǒng)”,佩戴綬帶,上綴寶星金箔,回家探望父母,“諸生戎裝旗鼓送于數(shù)里,及還,戎裝旗鼓,迎于數(shù)里”。
蕭湘自此也成為吳芳吉一生的良師益友,吳成年后,但凡歸鄉(xiāng),便與蕭湘相互拜訪,蕭湘屬新式知識分子,待吳芳吉以“弟”相稱。
同年,清廷以美國退還的“庚子賠款”創(chuàng)辦了“游美學務(wù)處”與“游學肄業(yè)館”(次年改名為“帝國清華學堂”),頒令全國各省定期保送十五歲以下優(yōu)秀學子,接受選拔??荚嚪謨申P(guān),先由各省預考,然后再赴京師復試,考核合格者,儲備為赴美留學人才。
第二年,吳芳吉赴成都參加留美考試,成績名列前茅,1911年,再赴北京參加會考,通過復試,編入清華學堂中等科。
日后的困境中,吳芳吉曾回憶當初進京途中,每過一處,沿路民眾都會為赴考的學子鳴鼓助威,聲勢浩大,有如自己當“大總統(tǒng)”時的情景。然而此等華年,來之急,去之也急。
吳芳吉1911年3月入清華學堂,10月武昌起義爆發(fā),11月,學堂宣布停課,給師生每人發(fā)二十元予以遣散,吳芳吉無奈返鄉(xiāng)。
1912年5月,清華學堂重新開學,改名清華學校。此時的清華,“行政經(jīng)費支絀,新聘較遠差劣,雜費負擔加重,學生對清華當局怨氣日增”。9月,四川籍兩名學生因補考的事情與學校教務(wù)長發(fā)生沖突,被校方開除學籍,二人不甘心,離校前到食堂演說訴冤,學生們遂召開全校學生大會,選舉了包括吳芳吉、吳宓在內(nèi)的十位代表,與學校交涉。
吳宓青春懵懂,對代表一事并不在意,吳芳吉卻表現(xiàn)十分活躍,寫橫幅抗議標語,仿效《討武后檄》撰文《討校長檄》,并張貼于食堂外墻,言辭辛辣。本來代表的目的是為兩名被開除的學生請愿,結(jié)果后來演變成罷課學潮。10月,國民政府外交部下令將十名代表“立即開除學籍,斥令離校。絕不寬待?!?/p>
此前,代表隊伍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分化和波動,幾位代表爭相聯(lián)絡(luò)家人求助,或暗中與學校溝通,以留后路,唯獨吳芳吉蒙在鼓里。后來,幾位代表又在向校方認錯時將責任完全推到吳芳吉身上,吳芳吉依舊未察覺事態(tài)的演變。甚至在教育總長范源濂出面斡旋,清華校方同意“學生代表呈一悔過書即可復學”時,吳芳吉依然剛直不為所動,堅稱:“我本無過,不填悔書?!币虼吮磺迦A學校開除,自絕了留學之路。
前文提到,吳芳吉與吳宓的人生,也由此各奔東西。(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