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人_龔鵬程 圖片_網(wǎng)絡(luò)
講是達成“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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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說講習之目的是追求真理,所以須要辯論,然而爭辯終究不是目的。講論之目的乃是溝通,弭平頭腦里的戰(zhàn)爭,達成和解。
講堂,是講學的空間,許多講學傳統(tǒng)都與這個空間有關(guān)。故若弄清楚了它,教育史、講學史上若干問題也就得以明白了。
英國廣播公司(BBC)曾制作過一系列廣獲好評的紀錄片“如果房子會說話”,談臥室、浴室、客廳、廚房的變遷,附帶也就說明了英國人家居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及這些演變跟世界史的關(guān)系,物質(zhì)、工業(yè)、人際網(wǎng)絡(luò)、精神觀念、性與死等等。
空間,常不只是空間。一種空間之出現(xiàn),也不是偶然的。房子會說話,讀者看這篇小文,亦宜由此入心。
講堂之“講”,似乎不用解釋。人的思想、觀念總要講出來,才能與人溝通、交流、傳播,為人所知,不爛在腦子里。
故古今中外,沒有思想家不愛講說的。著名的如印度之佛陀,據(jù)說說法四十九年,講經(jīng)三百余會。希臘蘇格拉底、柏拉圖等哲人也老喜歡拉著人講,傳下了許多“對話錄”。
這些,都是講。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并沒有“講學”一詞。講學這個詞,是中國獨有的。中國人喜歡講學,以講學為人生樂事,如陸放翁有《北窗懷友》詩曰:“幸有北窗堪講學,故交零落與誰同?!?/p>
講學起于何時,不可確知,至遲在春秋時期已有。如《左傳》記載孟僖子擅長替人襄贊典禮,老病“乃講學之”,許多人遂跑去跟他學禮。
其所以如此,原因是此前皆是官學。官學由政府主辦,教師亦由政府安排,本來就與私人講學不同。官學禮樂射御書數(shù),書數(shù)是基本知識技能,禮樂是文化教養(yǎng),射御是武備。當時是貴族教育,教育出來的子弟,將來也都從事官職。
私人講學就不同了。孟僖子擅長禮,也只教禮;別人之所以去跟他學,則是因他有此絕學,別處可能學不到。孟僖子是孔子的前輩,很欣賞孔子,孔子講學也就繼承了這種精神。
但孔子又是有發(fā)展的?!墩撜Z》記載孔子曾感慨:“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边@可以看出講學不僅已是常態(tài),若不能經(jīng)常講學,還會被認為是種缺點呢。講學也被當成是一種跟修德、改過、遷善相同的“改善人存在狀態(tài)”的方法。
孔子的話里還有一層意思不能忽略:講學不僅行諸師弟之間,也在朋友之間。平輩交游,即須講學。
這一點十分重要,也可說是儒家教育觀的精義之一。儒家的朋友觀正建之在講學上,彼此講習道義,才是朋友,否則便成了小人酒食相征逐,共趨于下流?!墩撜Z》開篇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講的就是這個原理。
“有朋自遠方來”,指講學;它上面一句“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其實也是。
怎么說呢?因為講學之講并不只是口說,像上文說孟僖子講學,杜預注就說:“講習也”。講與習是同義詞,《易》云君子以朋友講習,把講習合成一個詞,也即是這個緣故。講就是習,故“學而時習之”事實上便是講習不輟之意。這是古代通用的詞意。
1906年,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在天津建北洋陸軍講武堂。后各地督撫紛紛仿效,陸續(xù)建立了南洋(設(shè)于南京)、江西、云南、東三省、湖南、廣東等陸軍講武堂。1911年辛亥革命后還繼續(xù)保留,1928年才停辦。講武之講,用的正是古義,講武就是習武,非光說不練的。
日本教育尤其重視這講習二字,各地皆設(shè)“講習所”。清末章太炎先生游學日本時濡染此風,遂也設(shè)立國學講習會,開啟了百年來講習國學之機。
講習所的“所”字,涉及講學的場所問題,指講學者在哪里講。
講學當然可以無定點?;蛉缈鬃佑螝v四方,或如墨子孟子商鞅蘇秦那樣游說諸侯,弟子們跟著老師跑,所謂“從游”,不擇地、不擇時,當然也就無一定的講學地點??v使傳說孔子有所謂“杏壇”,其實也只是在杏林中找一土墩子講講而已,無教室、學校之類固定講學空間。
有定點的講學,最常見的是教師自宅。宅中的廳、堂、齋、室,都可能用來教學。孔門弟子有及門、入室、升堂之分,就是以老師家里的空間來看弟子各自所處位置之不同,以見親疏。
但自家堂室更主要教的乃是自己的子孫。古人重視家學,故多在家中施教。而家學,并不是現(xiàn)在談家庭教育的人所講的那一套,僅注目于兒童生活禮儀、道德教養(yǎng)、親子教育層面,而是以家庭宗族為一學術(shù)傳承團體。中國學統(tǒng)所系,古代一大半就是靠這種家學。
例如南北朝時期的世家大族,南方是王、謝、袁、蕭、朱、張、顧、陸,都是經(jīng)學禮法傳家的。北方大亂,士族逃散,學統(tǒng)則有所缺。前秦苻堅時,太學想教《周禮》卻沒老師,就特別去請?zhí)mf逞的媽媽宋氏出來教。因為她們宋家是以《周禮》為家學的。老太太當時雖已八十多歲了,但神明不衰,故特立講堂。選派了生員弟子一百二十人去受業(yè),稱她為“宣文君”。家學影響官學、世家大族女子都通經(jīng)學,這是個著名的例證。
苻堅設(shè)的講堂,就是公開的定點教學單位。這種單位淵源久長,古稱為庠、序、黌、舍,概屬官學,文武兼修,禮樂射御書數(shù)。不過后世官學中最主要的建置終究還是講堂。這種教育一直延續(xù)到晚清,包括了各地之義學、社學。
私人自辦講堂,做公眾教育的,漢代以前似未見,但漢代就已極盛了,乃家學之延伸。尤其東漢大家族制漸旺,宗族子弟動輒數(shù)十百人,須延師教誨,或由族內(nèi)耆宿教育之。而若教授出了名,各地尋師訪學者便會蜂擁而至,望門禮拜。因此東漢時常有一位大學者幾百位門人的例子。這么多人,家中通常無法容納,勢必另辟講堂。
講堂有時選在山林清雅之地,則稱為精舍或精廬。所謂精舍實際上就指心,故養(yǎng)心之所都稱精舍。此外同樣取意于清凈養(yǎng)心的,還有齋館一詞。齋館指齋戒時所住的房舍。晚清改制現(xiàn)代大學之后,北大清華等校就都仍沿用這稱呼,不像一般學校只把學生自習清修之地稱為“宿舍”。宿舍,意謂僅是工作完回去洗澡睡覺的地方,跟工廠一樣,完全喪失了齋心用功的含義。
另有些家庭私塾發(fā)展成公家講堂的,則常仍舊稱為塾,或稱義塾。這名稱在中國一般只指小規(guī)模的初級學堂,可是在日本卻比書院還普遍。
公眾講學,還有一種特殊形態(tài),那就是寺廟。寺與廟非一事,寺指佛寺,廟是道家宮觀廟宇。皆方外,但也都有講學活動。本來所有寺院都可稱為講寺,因為寺院里都是要講經(jīng)說法的。
但以上各種形式的講堂,都是向下的,講的人身份皆高于聽講人??墒钦w制中卻還有一種是向上的,由臣子向皇帝講,稱為“經(jīng)筵講學”。乃中國教育中最特殊之一格,體現(xiàn)“道尊于勢”之精神。
陳洪綬《宣文君講經(jīng)圖》
武夷精舍,朱熹講學之所
漢畫像石“講經(jīng)圖”
因為每個人都須學習、都須遵循老師的教誨,皇帝不但不能例外,甚且更該學。所以當皇子時就應拜師學習。當上皇帝以后,仍要繼續(xù)學,要選拔碩學鴻儒來教他,這就是經(jīng)筵講學,教皇帝以正道。
講堂,以書院的講堂最有名。但書院教育實以自學為主,并不常講,不似現(xiàn)今學校每天要老師哇啦哇啦地講。山長隔段時間才開講一次,或邀人來書院專場演講,如朱熹在白鹿洞書院,即請陸九淵來講。
若兩人共講或辯論,則稱“會講”。如朱熹去湖南長沙與張栻會講就極有名。公元1167年農(nóng)歷九月朱熹到岳麓書院與張栻辯論“中和”之義。講堂上并排擺著兩把椅子,聽講的學子贊成誰家的觀點,就站入哪位大師面前。左右逢源,茅塞頻開。兩人辯得酣暢,曾連續(xù)三晝夜不輟。各地學子騎著馬趕來聽。講堂內(nèi)水泄不通,外面飲馬池的水也一下就被馬喝光了。
后來會講更擴大為“講會”,變成明代書院例行的討論會,有時吳越的大會,竟致千檣云集。
講會是打造一個平臺,讓許多人能在同一個平臺上相互講論。這個“平臺”的意義,后來便衍為講壇一詞。
壇,是土臺子,用土筑一個這樣的臺,主要目的是供祭祀用的。后來因舉行盟會都要祭祀,故又以壇為盟會之所,孔子的杏壇,原先就是這種盟壇。
后來登壇拜將拜相,或把文學界稱為文壇、詩壇,把體育界稱為體壇等,都延續(xù)這種平臺、聚合之義。
與講壇類似的詞語是“講臺”。為了讓聽講的人看得清、聽得明,常會讓講者坐或站在高處講,所以登高臺或高壇而講,是很常見的。所謂講席,就是高僧、儒師講經(jīng)的席位,亦用作對師長、學者的尊稱。
這里還略要辨析的是:老師升高座、登講席,并不能想象成如現(xiàn)在這樣坐在一張大椅子上。古人跽坐,跪在地上;箕坐、踞坐都是放達的坐姿。后來才有坐椅,稱為胡床。有些人把胡床和高座等同起來,認為高座就是坐在椅子上。可是我們看四川省博的講經(jīng)圖就知道,經(jīng)師是坐的,腳不垂下來。換言之,即使坐在高座上,也是跪坐。
朱張會講
以上這些講,除了生公說法是對著石頭講以外,都是對人講的,且多是面對許多人講。
最近有人說中國古代教學都是一對一的,不像現(xiàn)今學校這樣老師一個人對著滿屋子學生講。而且說西方教育為什么一對眾,是與西方人的世界觀有關(guān)的。西方追求統(tǒng)一的規(guī)律,中國則注重變化、變動。所以表現(xiàn)在教育上,中國因材施教,西方則用統(tǒng)一的教材、統(tǒng)一的年級、統(tǒng)一的考試。
其實談問題不需要如此上綱上線。古代教學,有針對個別學生的,因材施教;其實也有大班大課,主講開示的。何況老師不同,教法各異。如宋代書院,陸九淵擅長開講,朱子就更擅長問答,所以留下了大量的語錄,陸則有許多講義。這是彼此擅長及教法不同所致,不能說中國教法就只有個別答問而無大眾宣講。
講,本以口說為主。儒家極重口說,孔門弟子們討論事理,常以自己直接聽聞老師的講法為依憑,因此有“各尊所聞”的狀況。但各自聽受,說時情況不一,又因材施教,聽者也有理解之問題。因而在大家都各尊所聞,覺得對方所說“異乎吾所聞”的時候,學派也就分裂了??鬃铀篮?,儒分為八;佛陀滅度后,佛教也分裂成部派佛教,原因都在于各述所聞。
到西漢,儒家仍以口說為重,認為微言僅存于口說,不書竹帛。但口說多歧、傳述易訛,還是文字較為穩(wěn)定,所以東漢以后古文家興起,就越來越重視文字。講,也漸漸出現(xiàn)了文字記錄型的講義。
講義,指講說經(jīng)典的義理。這是因漢代講經(jīng)制度而形成的,后就成為一種文體、著作形式。相關(guān)的文體,還有論與難。
漢代有一種“都講”特殊設(shè)置。當時博士講經(jīng)不執(zhí)經(jīng)本,選“都講”一名唱經(jīng)、問難。其職責就是在老師講說時,負責提問,質(zhì)難先生所講的內(nèi)容;以便先生進一步深入發(fā)揮,把義理層層剖析明盡。
此即稱為“難”。經(jīng)學家對經(jīng)義有不同的見解,形成“論”,流傳出去以后,別人或本派弟子有不同意見,也常會寫“難”來質(zhì)疑。這就形成了爭鳴活潑的氣氛,乃講學之樂事。
當然也有人受不了別人的質(zhì)疑問難,沒心量享受“執(zhí)經(jīng)問難”的悅樂,面子上掛不住而記恨報仇的。如唐初修《五經(jīng)正義》的孔穎達,年輕時去聽講座,質(zhì)疑問難;別人答不上來,覺得很難堪,夜里竟派了刺客去殺他。幸而他躲到大臣楊玄感家里,才逃過一劫。這也可見當時問難之激烈了。
相對來看,今天的教育,卻是小孩蒙學階段誦而不講,光教他們死背硬記,背上個幾十萬字而毫無講解;大了,又講而不論,光是老師講。如水潑石,灌輸一番,然后繼續(xù)死記硬背講義,沒有討論,沒有問難。與中國古代傳統(tǒng)真是背道而馳矣。
胡適《九年的家鄉(xiāng)教育》曾記一故事,說一同學的母親請人代寫家信給她的丈夫;信寫好了,這位同學把家信抽出來偷看。卻不知信上第一句“父親大人膝下”是什么意思。胡適很驚訝,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雖念過《四書》,卻只是背,先生沒有講解。胡適則因母親多給了先生幾倍的學金,所以先生都跟他講了。胡適很感念這一點,說:“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講書:父親母親為我講方字,兩位先生為我講書。念古文而不講解,等于念‘揭諦揭諦,波羅揭諦’,全無用處?!?/p>
這就是講的重要。蒙學須講,大學則須加上論,講論合一,才有生機。
當然,講說講習之目的是追求真理,所以須要辯論,然而爭辯終究不是目的。講論之目的乃是溝通,弭平頭腦里的戰(zhàn)爭,達成和解。
是的,講這個字的含義正是和?!墩f文解字》就說:“講,和解也”。故今人俗稱和解為講和,猶存古意。
講,從言,從冓,古音也念媾。凡從冓之字,均有交錯互入、形成一整體之意。所以“講”字與溝通之“溝”、媾和之“媾”、講和之“講”,其實都是同義字。明乎此,則講堂之“講”,宗旨亦不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