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郁

(廣西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廣西 南寧 53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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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繁欽《定情詩》中存在的幾個問題

王 郁

(廣西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廣西 南寧 530000)

結(jié)合五言詩的體裁特點及其淺層次上的意義，對《定情詩》進行勘誤，主要發(fā)現(xiàn)《玉臺新詠》所載《定情詩》出現(xiàn)的三處問題，分別為“殷勤”應(yīng)為“勤勤”、 “旰”應(yīng)為“昕”字以及“何以消滯憂，足下雙遠(yuǎn)游”的缺失，并對其出現(xiàn)的原因進行一定的分析。

繁欽；訓(xùn)詁；《定情詩》

《定情詩》乃繁欽所作，最早見于梁徐陵所編的《玉臺新詠》?！稑犯忸}》：“《定情詩》，漢繁欽所作也。言婦人不能以禮從人，而自相悅媚。乃解衣服玩好致之，以結(jié)綢繆之志。若臂環(huán)致拳拳，指環(huán)致殷勤，耳珠致區(qū)區(qū)，香囊致扣扣，跳脫致契闊，佩玉結(jié)恩情，自以為志而期于山隅、山陽、山西、山北。終而不答，乃自傷悔焉。關(guān)于其詩主旨，或曰言情，或曰言志。”本文討論的重點并不是《定情詩》的主題思想，而是對其用字方面的問題進行勘誤。主要是結(jié)合其五言詩的體裁特點及其淺層次上的意義，對《定情詩》進行勘誤，主要發(fā)現(xiàn)《玉臺新詠》所載《定情詩》出現(xiàn)的三處問題，分別為“殷勤”應(yīng)為“勤勤”、 “旰”應(yīng)為“昕”字以及“何以消滯憂，足下雙遠(yuǎn)游”的缺失。

一、“殷勤”應(yīng)為“勤勤”

繁欽的《定情詩》作為一首較為工整的五言詩，在其韻律、用字上都是比較考究的。為方便說明，在此引入《定情詩》中的幾句“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huán)。何以致殷勤，約指一雙銀。何以致區(qū)區(qū)，耳中雙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古體詩雖然格律自由，不拘對仗、平仄，押韻較寬，但并不意味著古體詩無格律，無對仗。古體詩作為詩歌的一種，也是需要追求韻律和形式之美的，只是不為形式所拘。在此所引用的幾句雖然不是嚴(yán)格的對仗，但是在某種意義上卻是相對的。因而“殷勤”應(yīng)為“勤勤”主要有以下四點原因：

(一) 形式上的原因

在《古詩十九首》之后的漢魏時代，出現(xiàn)了許多專門寫五言詩的詩人，并且有許多名篇。從三國魏之曹操的《蒿里行》、曹丕的《雜詩》、曹植的《雜詩》及《贈白馬王彪》《白馬篇》《美女篇》等，都可視為五言古體詩的正式確立。繁欽生于東漢末年，經(jīng)歷漢魏朝代的更迭，他所生活的時代大致與“三曹”相同，因而繁欽的詩歌不可避免地沾染上當(dāng)時文人五言詩的形式特點。那個時代創(chuàng)作的詩歌，雖然是古體，但句數(shù)、押韻、對仗已接近于五律，并在句中已避五字全為平聲的單一性。當(dāng)然，此時的五言古體詩雖然并不為格律所拘，更多地追求自然的情韻，但是詩歌的格律美和形式美仍是詩人所追求的。

繁欽的五言古體詩正是如此，詩中的“拳拳”“區(qū)區(qū)”“叩叩”都為重言詞，因而處于相同位置上的“殷勤”也極為可能是一個重言詞，但顯然“殷勤”并不是一個重言詞，這里可能存在一定的訛誤。思忖之，在“殷勤”的位置上最有可能出現(xiàn)的重言詞主要為兩個：一為殷殷，二為勤勤。但僅僅依據(jù)詩歌的形式特征并不能確定哪個訛誤成殷勤，因而需要通過以下的分析加以確定。

(二) 韻律上的原因

“殷勤”應(yīng)與“拳拳”“區(qū)區(qū)”“叩叩”相呼應(yīng)，它們應(yīng)該是一種不嚴(yán)格的押韻。查《上古音手冊》，“拳”在上古屬群母元韻，“區(qū)”在上古屬溪母候韻，而“叩”在上古屬溪母候韻[1]。這三個字聲母相近，韻母有同有異，可看作一種比較不嚴(yán)格的押韻。為了追求詩歌的韻律之美，處于中間位置的“殷勤”也應(yīng)與“拳拳”“區(qū)區(qū)”“叩叩”盡量保持聲韻相近。“殷”在上古屬影母文韻，“勤”在上古屬群母文韻?！耙蟆焙汀扒凇钡捻嵅渴菫槲牟縖1]。元部和文部都為陽聲韻，為旁轉(zhuǎn)，韻相近。因而，不論是“殷殷”還是“勤勤”，都是和“拳拳”“區(qū)區(qū)”“叩叩”押韻的。但“殷”屬喉音而“勤”屬牙音，“勤“的聲母與“拳拳”“區(qū)區(qū)”“叩叩”更為相近，也就更加押韻。因而“勤勤”訛誤成“殷勤”的可能性更大。

(三) 意義上的原因

清代的乾嘉學(xué)派曾有“聲近義通說”，其大意是：在古代書面語中，一些聲音相同或相近的字，其義往往可以相通。繁欽《定情詩》中的“拳拳”“區(qū)區(qū)”“叩叩”聲相近(上文已經(jīng)論述)，意義的確也是相通的。查《漢語疊音詞手冊》：

1. 拳拳，形容感情真摯、懇切的樣子[2]。

例1：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中庸》)

例2: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司馬遷《報任少卿書》)

2. 區(qū)區(qū)，形容誠懇、摯愛的樣子[2]。

例1：新婦謂府吏：“感君區(qū)區(qū)懷?！?古樂府《孔雀東南飛》)

例2：一心抱區(qū)區(qū)，懼君不識察。(《古詩十九首》)

3. 叩叩，殷勤，懇切[2]。

例1：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定情詩》)

由此可見，“拳拳”“區(qū)區(qū)”“叩叩”意義相近，都是形容情感的真摯真誠的一種狀態(tài)?！耙笄凇笔切稳萸橐馍詈竦囊环N狀態(tài)，也與“拳拳”“區(qū)區(qū)”“叩叩”的意義是相近的。上文所說，“殷勤”處可能存在的疊音詞有兩個：一為殷殷，二為勤勤。那么“勤勤”或“殷殷”是否與“拳拳”“區(qū)區(qū)”“叩叩”意義是否相似呢？下面主要論述這一點。

《后漢書》曾有“拳拳猶勤勤也”的說法，可見“勤勤”確實有和 “拳拳”“區(qū)區(qū)”“叩叩”相似的意義。查《漢語疊音詞手冊》：

1. 勤勤，形容殷勤的樣子[2]。

例1：慰誨勤勤，有逾骨肉，陵雖不敏，能不慨然。(李陵《答蘇武書》)

除此之外，根據(jù)漢籍全文資料庫中“勤勤”的檢索結(jié)果，筆者做了一個粗略的分析，發(fā)現(xiàn)“勤勤”在漢以前用以形容感情的用例約為17處，這充分說明將“勤勤”誤為“殷勤”的可能性較大。

2a. 殷殷，形容殷切、懇切的樣子[2]。

例1：殷殷期望。

例2：殷殷囑咐。

例3：二樹臨終，滿床堆詩，高尺許，所以殷殷望余者，為欲校訂其全稿而加一序故也。(袁枚《隨園詩話》)

2b.殷殷，形容深為憂傷的樣子[2]。

例1：出自北門，憂心殷殷。(《詩·邶風(fēng)·北門》)

例2：念我獨兮，憂心殷殷。(《詩·小雅·正月》)

2c.殷殷，形容眾多的樣子[2]。

例1：殷殷屯屯，人衍而家富。(《鹽鐵論·國病》)

不難看出，“殷殷”的第一條解釋確與“拳拳”“區(qū)區(qū)”“叩叩”的意義相近。但繁欽生于漢末，在《漢語疊音詞手冊》所載的例子的時代都在清代以后，這表明“殷殷”的第一條釋義顯然是在后世產(chǎn)生的。(在此之前所摘錄例子的朝代都在東漢以前)此外，通過對漢籍全文資料庫以及國學(xué)寶典的檢索結(jié)果分析，發(fā)現(xiàn)殷殷在東漢以前并不存在殷切、懇切的用例，“殷殷”在上古時期的意義大多是形容深為憂傷的樣子。據(jù)此可以大膽推測，古人將“勤勤”誤用為“殷勤”。

(四) 訛誤的產(chǎn)生原因

筆者對“勤勤”和“殷勤”做了一定的詞頻統(tǒng)計，從中可以大致推測出“勤勤”訛誤為“殷勤”的原因。

勤勤的用例殷勤的用例漢及漢以前19130魏晉南北朝20121

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勤勤”在漢以前的用例大多數(shù)都不是形容情感的，當(dāng)然也可以表示勤勞的意義，如《漢書·王莽傳》“晨夜屑屑，寒暑勤勤”。而“殷勤”與“勤勤”意義相似，讀音也相近，并且意義比較固定，只形容感情的殷切。隨著使用頻率的上升，“殷勤”在情感這個意義層面上已經(jīng)逐步取代“勤勤”，因而存在這種可能，徐陵在編輯《玉臺新詠》的時候選擇了情感意義更加突出的“殷勤”，而“勤勤”為“殷勤”所替代而消失。為了追求文本的完整性，這里的“殷勤”應(yīng)改為“勤勤”，這樣才不至于破壞全詩的美感。而“殷勤”略顯突兀，破壞了原來在格律和韻律的優(yōu)美和工整，因而將“殷勤”還原為“勤勤”更能保持繁欽的《定情詩》原有的韻味。

二、“旰”應(yīng)為“昕”字

原詩如下：“我出東門游，邂逅承清塵。思君即幽房，侍寢執(zhí)衣巾。時無桑中契，迫此路側(cè)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huán)。何以道殷勤？約指一雙銀。何以致區(qū)區(qū)？耳中雙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何以結(jié)恩情？美玉綴羅纓。何以結(jié)中心？素縷連雙針。何以結(jié)相于？金薄畫搔頭。何以慰別離？耳后玳瑁釵。何以答歡忻？紈素三條裙。何以結(jié)愁悲？白絹雙中衣。與我期何所？乃期東山隅。日旰兮不至，谷風(fēng)吹我襦。日中兮不來，凱風(fēng)吹我裳。逍遙莫誰睹，望君愁我腸。與我期何所，乃期西山側(cè)。日夕兮不來，躑躅長嘆息。遠(yuǎn)望涼風(fēng)至，俯仰正衣服。與我期何所，乃期北山岑。日暮兮不來，凄風(fēng)吹我襟。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愛身以何為，惜我華色時。重情急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躡茂草，謂君不我欺。廁此丑陋質(zhì)，徙倚無所之。自傷失所欲，淚下如連絲?！盵4]其中，“日旰兮不至，谷風(fēng)吹我襦。日中兮不來，凱風(fēng)吹我裳。逍遙莫誰睹，望君愁我腸。與我期何所，乃期西山側(cè)。日夕兮不來，躑躅長嘆息。遠(yuǎn)望涼風(fēng)至，俯仰正衣服。與我期何所，乃期北山岑。日暮兮不來，凄風(fēng)吹我襟”[4]，類似互文的手法，訴說的乃是一名女子等待情人歸來的情景。這里的“日旰”“日中”“日夕”“日暮”都是表示時間的詞，說明女子等待情郎已久，以此來表現(xiàn)女子思君不見君的凄涼。

顯然，日中指的是正午，《左傳·昭公元年》：“叔孫歸，曾夭御季孫以勞之。旦及日中不出。”楊伯峻注：“季孫以旦至叔孫家，候至中午，叔孫仍不出戶接見?！比障χ附S昏時。《說文》：“夕，莫也?！薄对姟ね躏L(fēng)·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來?！比漳褐傅氖翘柨炻渖降臅r候，與日夕相近。暮，古字作“莫”，像太陽落到草叢中，表示天將晚。繁欽所用的四個詞應(yīng)該是按照時間的推移來排列的，那么據(jù)此判斷日旰應(yīng)該是日中之前的時間，否則就不符合常理了。而《說文》所言：“旰，晚也”。那么日旰乃是指晚上，這顯然與日常的邏輯不符。

與旰字形相似并且意義為日中之前的有兩個字，一為“昕”，一為“旴”，下面將對這兩個字進行分析[3]。

《經(jīng)籍纂詁》卷七“旴，日始出”。 但《說文》等書中并未收入“旴”，很多情況下收入的是“旴”的古字“旭”，后來才出現(xiàn)旴的字形。根據(jù)漢籍全文資料庫以及國學(xué)寶典搜索東漢以前“旴”的用例，可以進行適當(dāng)?shù)耐茰y。

例1：《春秋公羊注疏》宣公卷十五：夏父曰：以來，人未足，而旴而余。

例2：《周易》：盱，香于反。睢盱也向云睢盱小人喜悅之貌。王肅云：盱，大也。鄭云：夸也?！墩f文》：云張目也。《字林》：火孤反。又火于反。子夏作紆。京作污。姚作旴，云日始出引詩。旴，日始旦。

分析得出，例1中的旴并不是早晨的意思。例2中的旴出現(xiàn)在注釋中，在東漢以前是否就存在旴表示早晨的用例，就現(xiàn)存的文獻資料來看，尚待考察。

昕，指太陽剛要升起的時候?！墩f文》：“昕，旦明日將出也。”從小篆字形看，二者字形相近，因而存在訛誤的可能。其次，昕在東漢以前就有表示早晨的用例。

例1：《毛詩正義》卷二：旭日始出，謂大昕之時。

例2：《春秋谷梁傳注疏》卷四：及大昕之朝，君皮弁素積……鄭玄曰：大昕季春朔日之朝也。

據(jù)此大膽推測在繁欽的《定情詩》中，昕被誤用為旰。如不如此，那么這幾句詩就不是按照時間的順序來排列的，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混亂的時間狀態(tài)，這對于一個流傳千古的名作而言幾乎的不可能的。因而可能是后人在傳承的時候發(fā)生一定的訛誤，但是為了全詩整體的邏輯，理應(yīng)指出，并加以改正。

三、“何以消滯憂，足下雙遠(yuǎn)游”的缺失

《定情詩》雖然最早見于《玉臺新詠》，但蕭統(tǒng)《文選·洛神賦》李善注引繁欽《定情詩》中的兩句“何以消滯憂，足下雙遠(yuǎn)游”?！队衽_新詠》并未收入這兩句，應(yīng)為缺句，但不知當(dāng)在何句下。

根據(jù)這兩句的形式特征，應(yīng)在“……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何以致恩情，佩玉綴羅纓。何以結(jié)中心，素縷連雙針。何以結(jié)相于，金薄畫搔頭。何以慰別離，耳后玳瑁釵。何以答歡悅，執(zhí)素三條裙。何以結(jié)愁悲，白絹雙中衣……”這些句子中間[4]。繁欽《定情詩》中所用的物品都是為了表達(dá)相思之情的，所以大致上也是按照一定順序排列的。這里的“跳脫、佩玉、雙針、搔頭、釵”乃是名貴的配飾，“裙、中衣”乃是絲織品。繁欽的《定情詩》先寫的是讓人眼前一亮的名貴配飾。這是因為這位女子與情人的分開時間并不長，女子對情人歸來還是抱有一絲希望的。正所謂“女為悅己者容”，女子精心裝扮正是為了等候情人的到來。但是分開的時間愈久，女子便意識到情人不將歸來，于是穿上素衣白裙，形容枯槁。因而前面都是名貴的配飾，后面都是絲織品，而且主要是素色，以此體現(xiàn)女子心中的愁悲?！斑h(yuǎn)游”乃是鞋名，也是絲織品的一種。因而可以確定這兩句的大致位置應(yīng)該是在“何以結(jié)愁悲，白絹雙中衣”之后。

另一個主要原因是，人的視覺慣性總是由上及下的，也就是說，人總是先看到頭部的配飾，例如，這里的“搔頭、釵”；然后是衣服，也就是這里的“裙、中衣”，最后才是鞋子，也就是這里缺少的“遠(yuǎn)游”。加之全詩的意義——女子思君不至，便出門尋找，才有了后面的“與我期何所，乃期東山隅……”因而這兩句放在“何以結(jié)愁悲，白絹雙中衣”之后是最為合理的，既可以承前又可以啟后。

《定情詩》乃是繁欽最出色的作品，但是由于后人的某些訛誤使得《定情詩》原有的光彩被隱匿了。筆者將《定情詩》中的幾點問題指出，并進行合理的分析和論述，希望人們對《定情詩》能有更深層次的感悟。

[1]唐作藩．上古音手冊[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

[2] 石弘，朱盛科．漢語疊音詞手冊[M].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0.

[3]孫月沐．《定情詩》中的“旰”應(yīng)為“旴”[J].文學(xué)遺產(chǎn)，1984(2).

[4]徐陵．玉臺新詠[M].北京：中華書局，1985.

[責(zé)任編輯 薄 剛]

2016-11-10

王郁，廣西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社會語言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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