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怡
加繆說:“我試圖通過鼠疫來表達我們所遭受的窒息以及我們所經歷的受威脅和流放的環(huán)境。同時,我還想把這種表達推廣到總的生存概念上?!绷Q九對加繆的評價是:“把關注的眼光投向超出肉體與生理痛苦之外的精神人格痛苦。”正如諾貝爾給加繆的頒獎詞:“他由一種真誠的道德感所激勵,將整個人生奉獻于人生最基本的問題之探討?!薄妒笠摺氛且徊扛叨汝P注人的存在與人性的作品。
一、荒誕的世界阿赫蘭
(一)阿赫蘭本身
“應當承認,這座城市本身很丑陋?!边@是書中對故事發(fā)生地阿赫蘭的描述。阿赫蘭這座城市平庸又沒有活力,但人們仍然在這里生活,鼠疫的到來甚至讓他們必須在這里生活。在鼠疫到來之前,并沒有人反抗,所有人都安于現(xiàn)狀,僅憑慣性行尸走肉一般地生活。而在鼠疫來臨之后,人們才開始反抗,開始真誠地對待過去的生活,開始審視自己,審視這座城市。這就猶如舞臺劇上演,所有人沉醉其中,身臨其境,直到幕布的一角被拉開,骯臟的后臺世界暴露在觀眾眼前,于是荒誕的世界被人們一覽無余。
(二)女性角色的缺失
在《鼠疫》中,女性角色似乎集體缺失,所占比重甚少,除了里厄的母親,其他女性無一例外都置身于阿赫蘭之外。里厄的妻子在封城前因疾病到外地去療養(yǎng),封城使他們天各一方,妻子還未等到解禁就客死他鄉(xiāng)。處于熱戀中的記者朗貝爾因采訪任務來到阿赫蘭,卻意外地被鼠疫困在了城里,使盡渾身解數(shù)想要逃出城與情人團聚。但在作品中,他的情人并未出現(xiàn),加繆只是用了大量的筆墨描述朗貝爾的相思之苦。小人物格朗的妻子早已離他而去,但他在追憶早年與妻子共同生活的時光時,他仍會黯然神傷,里厄從格朗的哭泣中深深體會到:“這個無愛的世界猶如一個死亡的世界。”
女性代表著溫情、愛與和平,缺少了女性的存在,營造出的世界就缺少了生機和活力?!妒笠摺分械陌⒑仗m正因為女性角色的缺失,更增加了一種無力感、絕望感與荒誕感。
(三)鼠疫及其象征
鼠疫使阿赫蘭成為一座災難之城。它的出現(xiàn)仿佛是一種對生命的否定,讓人的死亡變得輕而易舉。鼠疫更是所有活著的人的困境,它將所有人流放,流放在阿赫蘭,流放在無邊無際的等待和不安之中,讓所有人的自由都被切割。
學者普遍認為,鼠疫象征著法西斯勢力。引發(fā)加繆創(chuàng)作《鼠疫》的是1939年爆發(fā)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是德國法西斯勢力在全歐逞兇肆虐的嚴酷現(xiàn)實。由此可以推斷,鼠疫狂襲、人群大批死亡的阿赫蘭城,正是納粹陰影下歐洲的真實寫照,阿赫蘭城的人們在面臨毀滅的危機中奮起與鼠疫齊心協(xié)力作斗爭,則是1940年國際民主陣營與法國抵抗力量全力抗擊法西斯奴役的生動反映,最后阿赫蘭城的人們戰(zhàn)勝了鼠疫,昭示著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勝利。
如果說鼠疫法西斯的象征意義是狹義的話,小說借塔魯將鼠疫的象征意義上升到人性層面,它象征著所有的廣義的惡,或者是由人類社會制度所造成的不可避免的罪惡。因此,“人人身上都潛伏著鼠疫”,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自己的意志力,“盡量不要往別人的臉上呼氣”。只有那些精神高度集中的人,才會不讓自己把心中的“鼠疫”釋放出來。
通過這些,鼠疫的象征意義上升到了哲學層次——鼠疫荒誕而不可避免。正如它所帶來的死亡一樣,它已經向人們明確了終點或是失敗;正如西西弗斯神話中注定滾落的巨石,周而復始,毫無意義,但卻堅持不懈,永不停歇。罹患鼠疫的阿赫蘭儼然成了一個荒誕的世界,但加繆令人感動的地方在于,他承認并且接受世界的荒誕安排,而且借小說中的許多人物,用一種幾乎樸實的思想來應對這樣的荒誕——我們仍然要抗爭,即使不會有勝利的那一天。
二、人性之光在主要人物身上的體現(xiàn)
(一)“局內人”里厄
里厄站在和鼠疫堅持斗爭的人的角度,記錄下了這個故事。他冷靜而又客觀,“對英雄主義和圣人之道都沒有什么興趣,感興趣的是怎樣做人”。他從不對所謂高尚的行為有過多的贊美,他深知“如果對高尚行為過于夸張,最后會變成對罪惡的間接而有力的歌頌”。他盡管看透了——“鼠疫,就是生活”,卻沒有像默爾索那樣對懷抱著一種“所有的一切都沒有分別”的態(tài)度,而是不遺余力地盡著醫(yī)生的職責。
里厄是一個正視現(xiàn)實、不抱幻想,也不相信上帝的人,他只相信行動。同時,里厄所展現(xiàn)出來的人性光輝,絕不僅僅是勇敢面對災難。他是一名醫(yī)生,也是一名丈夫,但為了集體的利益,他選擇將重心放在做一名醫(yī)生之上。里厄的無私奉獻與積極抗爭讓他成為鼠疫的“局內人”,并且感染了身邊的人——朗貝爾,他在里厄的感召下,也決定投身于抗爭之中。可以說,里厄完成了最初意義上的、對人類生命的拯救,代表了人類的一種塑造“人”本身價值的精神力量,以及用行動進行反抗的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
(二)轉變的朗貝爾
朗貝爾是被拋在阿赫蘭的。他是個外地人,不屬于阿赫蘭,卻因為鼠疫的突然爆發(fā)被困在阿赫蘭。他也曾經因為遠方的情人一心想要逃離阿赫蘭,卻在逃離的過程中受到里厄和塔魯?shù)挠绊?,在即將要成功逃離的時刻決定留下,他說:“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就是這城里的人了”。
罹患鼠疫的阿赫蘭象征著這個世界;朗貝爾象征著我們每一個人,我們無論情愿與否都被拋在了這個世界上;朗貝爾一心想要回去的、有著他可愛情人的故鄉(xiāng),象征著寄托精神的上帝。從加繆的荒誕哲理概括的人的三種態(tài)度來說,朗貝爾若是逃離阿赫蘭回到了他的城市,那么就相當于逃避了這個世界,逃避了荒誕,類似于到了善男信女們企望的來世與彼岸,這是自我理性的窒息與自殘,是哲學意義上的自殺。然而,朗貝爾最終選擇留下,選擇努力抗爭,并沒有屈服于享樂原則的本我,也沒有局限于現(xiàn)實原則的自我,而是不斷地接近超我的層次。他在承擔起一個社會人的責任的同時,也確立了他個人在災難面前、在荒誕面前的獨立存在。
此外,朗貝爾身上還被賦予了另一層意義——從個體走向集體。他首先完成了對他個體價值的拯救,并最終與里厄醫(yī)生一起,去實現(xiàn)對他人生命的拯救。這也是加繆表現(xiàn)出的在人與他人或世界的關系之中的生存與發(fā)展態(tài)度。
(三)“永遠站在雞蛋那邊”的塔魯
在尼采“上帝已死”的振臂高呼下,加繆借塔魯這一人物提出了這樣的問題:“一個人不信上帝,是否照樣可以成為圣人?”
塔魯通過法官父親的審判,明白“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導致別人的死亡”,如果把這種復雜而微妙的惡行都籠統(tǒng)地概括為“鼠疫”,那么就是“稍不留神,就可能往別人臉上呼氣,把鼠疫傳給人家”。若不想把疾病傳染給他人,那就需要持續(xù)性地把意志作用于健康、廉正與純潔上,需要精神高度集中。塔魯希望自己做一個無辜的兇手,在任何情況下都站在受害人一邊,以期達到“真正的醫(yī)生”這種境界。村上春樹在他的獲獎詞中說:“以卵擊石,在高大堅硬的墻和雞蛋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那方?!彼敽退邢嗤?,只是村上春樹面對的“高墻”是冷酷的體制,而塔魯?shù)摹案邏Α眲t是世人毫不自知的、殺人的道德觀,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站在人性本身的角度,關懷著人類的存在。
塔魯雖然最后身患鼠疫離開人世,但他收獲了所追求的安寧。他“永遠站在受害人這一邊”的選擇與行為是對人性或者是整個人類社會在“鼠疫”之中的一種拯救。加繆一定也得到了他提出的問題的答案: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至高無上的;人是第一位的,世界才是第二位的;神在人面前是失色的。
三、結語
《鼠疫》中人物各自的態(tài)度、行為都在表現(xiàn)一個主題:瘟疫之下,人們束手無策,但仍然有選擇是否反抗到底的自由。加繆在《鼠疫》中也力圖證明人類對自身的拯救所具有的巨大力量,他以絕對的道德敏感,在世界和人類、荒誕和反抗這樣的二元關系中,站在后者的角度表達了他深刻的人道主義關懷。他告訴我們,即使世界是荒誕的,但他對人類是自信的,人性將永恒地散發(fā)著光芒。
(南京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