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宜明
說到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人們首先想到的是京劇武術、圍棋古琴、青花瓷和清明節(jié)等今天稱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東西,更具有“文化”含金量的是唐詩宋詞、中醫(yī)中藥、金石碑帖和音韻目錄等有深厚學問根基的東西。這當然沒錯,這些東西都是好東西,都是為中國所獨有而至今仍然鮮活地綻放在中國人的生活中。但是,所謂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就是這些東西的相加之和嗎?
當然不是!這些東西不過是載體,承載著中國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流淌著中華文化獨一無二的人生理念、理性智慧、人格氣度和舉止神韻,是中國人心靈世界的“對象化”。面對著這些東西,中國人從內(nèi)心深處生發(fā)出無比的自信和無盡的自豪。
那么,我們的自信和自豪有道理嗎?我們應該怎么理解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國人的心靈世界中究竟有什么?這些問題用哲學語言來表達就是: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是誰?
曾幾何時,我們有的不是自信和自豪,反而是自輕和自卑。在上個世紀20年代,思想界的領袖胡適主張的是“全盤西化”,連魯迅也激憤地呼喊著“應該把全部線裝書扔進茅廁”。在上個世紀30年代,國民政府要取締中醫(yī)中藥。在上個世紀50年代,有文化的中國人的一個共識是漢字必須取消,漢語的前途是改成拼音文字。
如今,中國人的自輕自賤變成了自信自豪,究其原因,每個人都知道,社會存在決定了社會意識。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開始,中華文明與西方文明碰撞,不堪一擊而一敗涂地,以至到了即將亡國滅種的境地。而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特別是自上個世紀70年代末的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發(fā)展和崛起已經(jīng)讓西方的霸權主義者們感到芒刺在背、寢食不安了。
顯然,應該怎么理解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這只能以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為背景才能去回答。中國人的心靈世界中究竟有什么?這只能以西方文明為參照系才能去回答。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是誰?這只能以人類歷史發(fā)展的前途命運為指向才能去回答。
這是一個大得嚇人的題目,夠?qū)W者們研究幾百年的。但是,有一點今天就可以點明:中國人的突出優(yōu)勢在于無與倫比的學習能力。
中國人樂于、也善于學習其他民族文明中的好東西,魯迅稱之為“拿來主義”。歷史上最著名的案例是中國人從當時的“西方”印度“拿來”了佛教,并且以中國文化為本位完成了佛教的中國化。
近代以來一百多年,中國人一方面和西方文明的侵略與欺凌做著殊死的斗爭,一方面“貪婪”地向西方文明學習。時至今日,在中國人的生活世界中,有數(shù)不清的向西方學來的東西已經(jīng)被中國人當作“本來”就屬于自己的。小到比如家里的衛(wèi)生間,它大大提高了日常生活的舒適程度,以至于我們已經(jīng)無法想象家里沒有衛(wèi)生間該怎么活。大到比如國家的教育制度,從幼兒園到博士、博士后的序列看上去是那么理所當然,很少人會質(zhì)疑這一序列的合理性。
更加重要的,我們學來了科學技術,學來了市場經(jīng)濟制度,學來了依法治國的理念和制度建構方法,學來了民主政治的理念、并且探索著適合中國國情的制度建構途徑,如此等等。通過學習,中國人越來越自信、越來越滿足、越來越大度;通過學習,中國人的“世界”越來越宏大、越來越豐富、越來越美好。
應該怎樣看待中國人的學習能力呢?學習能力不是每個人、每個民族都具有的嗎?為什么說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學習能力呢?學習能力除了有“量”的區(qū)分以外還有“質(zhì)”的區(qū)分嗎?
中國人的學習能力要從原初的意向結構和心靈圖景去說明。
所謂意向結構,指人在意識到世界之先、并且決定了所意識到的世界是怎樣結構的先驗意向。也就是說:一,人之所以有意識,并且能夠通過自我而意識到世界,是因為意識自身已經(jīng)有了意向,并且這種意向有其特定的結構,人才能把世界與自我在意識中建構起來;二,意向結構是先驗的,這一意向使得人對世界的經(jīng)驗得以可能,意向結構決定了所意識到的世界的結構范式,所以,意向結構不能被人的經(jīng)驗所證實或證偽;三,意向結構的先驗性不是來自于“自然”或者如康德所理解的那樣是“理性”的固有本質(zhì),它來自于不同民族歷史生活的特殊性,是“文化”的固有本質(zhì),不同民族的不同歷史生活決定了不同的意向結構,由此,它們所意識到的世界是不同的,首先是世界的結構范式是不同的。
自先秦時代以來,中國人的意向結構是生成式的,即從意向出發(fā),把所經(jīng)驗到的外部現(xiàn)象都理解為“自我”,于是,“世界”的結構是“一本”的:敬天保民、存心養(yǎng)性事天、天人合一等等,這是一幅包容和成長的心靈圖景。
這完全不同于世界歷史上的其他民族,以西方民族為例,自古希臘以來,西方人的意向結構是聚焦式的,即以意向為中心,把所經(jīng)驗到的外部現(xiàn)象理解為“對象”;于是,“世界”的結構是“兩分”的:精神與物質(zhì)、主體與客體、人與世界等等,這是一幅分裂和對抗的心靈圖景。
不同的意向結構決定了所意識到的世界是不同的,也決定了心靈圖景的不同,這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相應于“一本”的世界,人所理解到的生命意義、也就是心靈圖景的宗旨是:安身立命、家國情懷和天下大同;相應于“兩分”的世界,人所理解到的生命意義、也就是心靈圖景的宗旨是:利己主義、個人主義和霸權主義。
生成式的意向結構決定了中國人把經(jīng)驗到的外部現(xiàn)象都理解為是“自我”,那么,“自我”就是一種未完成的存在,隨著所經(jīng)驗到的外部現(xiàn)象不斷拓展和深化,“自我”也在不斷地變化和發(fā)展之中,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無可逃避的根本問題:何以安身立命?如果不能為“自我”找到基點,那么,這個未完成的世界只能是一團混沌,“自我”所經(jīng)驗到的一切就成了毫無意義的無數(shù)碎片。
聚焦式的意向結構決定了西方人把經(jīng)驗到的外部現(xiàn)象都理解為是“對象”,那么,“自我”也通過“對象”被定義了,這也產(chǎn)生了一個無可逃避的根本問題:怎樣才能通過對“對象”的攫取來充實和發(fā)展自我?如果做不到這一點,“自我”的存在不過是虛無,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從“對象”身上攫取到東西,就在同等程度上成就了自我。
對中國人來說,找到安身立命的基點就能夠去充實、發(fā)展和實現(xiàn)“自我”,而最切己的途徑就是“家”?!凹摇钡拇嬖诓粌H是“自我”的血緣所來之根和血脈延續(xù)之本,也是“自我”的當下生活,離開了“家”,沒有人能夠理解“自我”。雖然“國”的存在要疏遠些,但是生成式的意向結構決定了中國人只能是按照“家”的方式來理解“國”,所以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更何況在中華民族歷史上無數(shù)次與異族的生死較量讓中國人痛切地感受到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霍去病說:匈奴未滅,無以家為也?!皣逼啤凹摇焙未妫靠傊?,“國”無非就是“大家”,每一個中華兒女組成的“大家”。
對西方人來說,雖然“家”的存在也是血緣所來之根和血脈延續(xù)之本,但是這些不過是屬于“對象”世界的事情。對于古希臘時代的雅典人來說,“家”是卑微不足道的“私域”,“公域”也就是城邦才是自我的當下生活;離開了城邦,沒有人能夠理解自我,所以亞里士多德說:離開了城邦,一個人要么是神,要么是獸。但是,聚焦式的意向結構決定了西方人理解到的“國”只是一個利益共同體,每一個人都是通過“國”從“對象”那兒攫取利益,所以古羅馬的老加圖在元老院說了幾十年“必須毀滅迦太基”,而迦太基也終于被羅馬毀滅?!皣辈贿^是利己主義者們結合起來共同攫取利益的絞肉機。當然,也正是通過“國”,利己主義者們成長為個人主義者,他宣稱:個人是至高無上的,是這個世界的終極存在!也就是說,所謂個人主義,不是通過單個人之間的關系,而是通過單個人和“國”的關系被理解到和被定義的。在單個人之間的關系中來理解“個人主義”,是中國人延續(xù)至今的誤讀。
對中國人來說,在家國情懷之后,接下來是追求天下大同。當然,這只能是理想,是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所希冀的最高理想,雖然家國之事已然讓人焦頭爛額,以至于中國人從來沒有講清楚天下大同是怎么一幅景象,以及怎樣才能實現(xiàn)天下大同,但是只要中國人的日子好過一點,總會情不自禁地向往起天下大同,宣稱全人類是一個命運共同體。近代中國人之所以接受了馬克思主義,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馬克思主義滿足了中國人關于天下大同的理想——共產(chǎn)主義不僅是西方人類大同學說的頂峰,也正好填補了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以天下大同為最高理想、卻沒有相關學說的闕如。順便說一句,今天被人們津津樂道的《禮記·禮運》中的那段文字是傳統(tǒng)典籍中僅見的對天下大同的描述,但是其思想旨趣和生活想象都實在不高明,不過是秦漢之際二流儒生的作品。
對西方人來說,盡管受基督教“千禧年”教義的影響在近代產(chǎn)生了不少關于天下大同的學說,但作為“異端”是不被主流社會接受的,所以馬克思主義在西方成了洪水猛獸,準確地說是《共產(chǎn)黨宣言》里講的一個“幽靈”。在西方人的心靈圖景中,“自我”和在“自我”之外的“世界”是永恒的對立關系:一是在“自我”和他人利益不同的時候,“自我”和這個“國”中所有他人在“國”之中相對立;二是在“自我”和這個“國”中所有他人利益一致的時候,“自我”和這個“國”中所有他人與其他“國”相對立。所以,在國家關系中只有一個目標:稱霸!
為了稱霸,就必須要有敵人。如果沒有外部敵人,“高尚”的個人主義就會退化為“惡俗”的利己主義,在“國”內(nèi)部就會出現(xiàn)每個人對每個人的戰(zhàn)爭,“國”就會分崩離析。所以,即使沒有敵人,也要制造出來!這一點尤其是中國人非常陌生且難以理解的,中國人會充滿困惑地問:這怎么可能?但這是事實,是中國人在當今世界必須牢牢記住的基本事實!
中國人生成式的意向結構決定了把所經(jīng)驗到的外部現(xiàn)象都理解為“自我”,他以“安身立命、家國情懷和天下大同”為宗旨的心靈圖景是包容和成長的,所以學習就成為生命的第一要義,他的生命能力首先就實現(xiàn)為學習能力。
西方人聚焦式的意向結構決定了把經(jīng)驗到的外部現(xiàn)象都理解為是“對象”,他以“利己主義、個人主義和霸權主義”為宗旨的心靈圖景是分裂和對抗的,所以享樂成為生命的第一要義,他的生命能力首先就實現(xiàn)為享樂能力。他也學習,但只是為了從“對象”身上攫取更多的利益他才學習。
所以,學習能力除了有“量”的區(qū)分以外,確實還有“質(zhì)”的區(qū)分,而中國人的學習能力在“質(zhì)”上是無與倫比的,我們的自信和自豪是有道理的。
中國人的心靈世界中究竟有什么?最內(nèi)在和最獨特的是對“安身立命、家國情懷和天下大同”的向往和追求。
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是誰?最根本和最重要的是生成式的意向結構,也就是孟子說“上下與天地同流”和莊子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思慮和懷抱。
我們應該怎么理解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京劇武術、圍棋古琴、青花瓷和清明節(jié),乃至于唐詩宋詞、中醫(yī)中藥、金石碑帖和音韻目錄等等,因為它們承載著中國人的心靈圖景而讓我們每個人的心靈為之顫動,從而終極性地領悟到: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