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圖 / 龍成鵬
彼岸的凝視
——讀《中國旅行記》
◇ 文·圖 / 龍成鵬
《中國旅行記(1816-1817年)——阿美士德使團醫(yī)官筆下的清代中國》,克拉克·阿裨爾著,劉海巖譯
200多年前的英國和歐洲,已經(jīng)建立起跟現(xiàn)代類似的國際社會的觀念,所以,這兩次訪華都帶著一群能文能武的人才。
能武的先姑且不論,使團中的文人寫了不少行紀,為西方人認識中國積累了第一手的知識和情報。
很多人不知道,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之前,英國曾先后兩次派遣外交使團試圖與清政府接觸。
第一次是1793年的馬嘎爾尼使團,第二次是1816年的阿美士德使團。兩次使團在外交上的成績,都微乎其微,其中第二次訪華使團更是連皇帝(嘉慶)的面都沒有見著。原因說起來十分簡單。英王特使阿美士德因拒絕向中國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禮,以致人都到了圓明園,就在覲見的當天早晨臨時終止。
盡管外交上成績不及格(雙方都不爽),但文化上收獲卻不可謂不大。200多年前的英國和歐洲,已經(jīng)建立起跟現(xiàn)代類似的國際社會的觀念,所以,這兩次訪華都帶著一群能文能武的人才。能武的先姑且不論,使團中的文人寫了不少行紀,為西方人認識中國積累了第一手的知識和情報。
放大一點說,重新閱讀西方人關(guān)于中國的這些早期著作,我們才能了解,西方人對中國文化的解讀(包括誤讀)究竟是怎樣一個過程。進言之,今天中國要塑造新的大國形象,我們所遇到的來自西方的阻礙,追溯思想源頭的話,就應(yīng)該追溯到早期的交往歷史,而了解歷史最便捷的就是看當時人們留下的一手資料?!吨袊眯杏洝肪褪瞧渲斜容^重要的一部。
《中國旅行記》寫于1818年左右,所記的事情是1816年阿美士德使團訪華的經(jīng)過。作者是一位36歲的隨團外科醫(yī)生,名叫克拉克·阿裨爾。在阿美士德使團中,阿裨爾地位比較低,名氣也很小。對這次失敗的外交,他只是一個旁觀者。但他的另一重身份,在今天看來就更顯得重要。
阿裨爾是一位博物學家,1816年隨團到中國的時代,西方的博物學剛剛開始(提出進化論的博物學家達爾文這時才7歲),而中國則幾乎沒有博物學家來調(diào)查了解過。所以阿裨爾的中國博物學家之行,不僅對他本人的功名意義重大,對我們了解200多年前的中國,以及那時西方人如何看中國,意義也十分重大。
說到這里,要插一個有意思的細節(jié)。我們知道,法國的拿破侖說過一句著名的話,大意是:中國是一頭沉睡的雄獅,一旦它醒來,世界將為之震撼。這句話,我們都樂于聽到,尤其是今天。但拿破侖是怎么了解到中國的呢?
實際上,這就跟1793年馬嘎爾尼訪華歸國后,隨團副使斯當東等人寫的行紀在西方暢銷有關(guān)。據(jù)說,拿破侖讀了這些書。而1816年阿裨爾參與的這次使團,返回歐洲時(1817年),在圣赫勒拉島有短暫停留。停留的原因就是因為使團要去拜訪一個人,這個人正是拿破侖。拿破侖為什么在這里?是因為他在兩年前(1815年)被英國等國的聯(lián)軍打?。ň褪侵幕F盧戰(zhàn)役),軟禁于此。他們?yōu)槭裁窗菰L拿破侖,和拿破侖會不會又一次聊到中國,阿裨爾的書里沒有提及,這大概是他這種小人物接觸不到的層面。他只是用博物學顯微鏡式的眼光把拿破侖的矮胖身材,詳細地描述了一遍。
回到我們的話題,英國兩次使團訪華,都留下很多文字,而阿裨爾的文字,特點就在于出自一個博物學家之手,以致充斥著大量信息的枯燥語言,我們今天的讀者,如果能堅持看完,那肯定會對200年前的中國,有身臨其境的印象。
阿裨爾作為博物學家的態(tài)度,可以用他的話來作證。他在登陸天津,近距離觀察中國民眾后,這樣寫道:
“我必須承認,在結(jié)束對這些人們的觀察思考時,我的心情有些難以恢復常態(tài),但我必須保持正常的心境,才能公正地研究我正在經(jīng)過的鄉(xiāng)村地區(qū)?!?/p>
阿裨爾這句話,我們不能太較真。客觀、理性地探究知識,在19世紀初的英國,就像今天的“女士優(yōu)先”一樣,也是紳士風范的一部分。雖然知識的潮流,喜歡求真,但面對中國,西方人最初的凝視,又怎能不帶著“偏見”呢?
《中國旅行記》附錄中,有一節(jié)是關(guān)于旅行中國時,經(jīng)過的大多數(shù)城市的氣象表,內(nèi)容包括時間地點的溫度、濕度、風向、里程等。這些數(shù)據(jù),今天的旅行者都無法收集,但200年前的英國人,已經(jīng)這么干了。
附錄還有中國朝廷關(guān)于使團的幾份重要文件的抄錄,以及英國使團翻譯馬禮遜筆記里關(guān)于使團與中國政府高層見面時的討論細節(jié)。從這些內(nèi)容,基本上可以勾勒出這次英國使團訪華失敗的前因后果。而最有趣的就是,里面出現(xiàn)了兩種世界觀,一種是清政府的,另一種是英國人的。
清政府方面,我們看看他們的措辭——我們其實不陌生: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大皇帝貴為天子,任何王在皇上面前都要俯首稱臣……”這是政府欽差對英國方面?zhèn)鬟f的意思。在他眼中,此時在位的嘉慶皇帝是天子,而英國國王只是等級更低的王。以中國歷史經(jīng)驗,皇帝和王的確有這個差別。
清朝廷上位者的心態(tài),還表現(xiàn)在以下言辭里,我們仔細體會:
“該國王萬里重洋,奉表納貢,其意至為恭順”。
因為沒有被大清皇帝接見,英國使團帶來的禮物沒有全部接收。但為了表示安撫和駕馭,也收了幾件小禮物:地圖4張,畫像2張,銅版印畫95張。但收就收嘛,皇帝頒發(fā)的上諭里說的是:“加恩賞收”(收他的禮,已經(jīng)是極大的恩賜)。收了之后還有回禮。禮物包括給國王的一柄白玉如意,“以示厚往薄來之意”。
使團離開后,接待使團的三位尚書(包括禮部、理藩院)都被免職,可見皇帝之憤怒。但后來查明“真相”,皇帝定下了這個事件的調(diào)子:英國王使沒有如約來叩見,是因為衣服沒到齊,也等于說責任不在英國方面。所以,雖然已經(jīng)遣返,但皇帝假想,如果不是辦事官員蒙蔽皇帝視聽,改個時間一定讓英國人如愿以償?shù)匕言撟龅膬x式做完(英國人想要通商,這種非分之想,皇帝提都不提)。
但在英國方面,這個故事,完全是不一樣的情節(jié)。從跟中國欽差接觸開始,使團就已經(jīng)決定不執(zhí)行三跪九叩之禮。翻譯馬禮遜和副使小斯當東都會中文,對中國的文化有所了解。他們力主不執(zhí)行三跪九叩之禮。
附錄里面,有馬禮遜總結(jié)的中國禮儀。從小到大,有這樣八種:拱手、作揖、打千、跪、叩頭、三叩、六叩、九叩(三跪九叩)。
在馬禮遜以及阿裨爾這樣的當事人看來,叩頭這種禮儀就是臣服的表現(xiàn),是人性的墮落,是不平等。而他們心中,英國國王與大清皇帝是平等的關(guān)系,兩個國家之間也是平等的主權(quán)國家。所以,他們拒絕叩頭。
在關(guān)于禮物方面,雙方的誤解也很深。中國人把使團稱作“貢使”,禮物稱作“貢品”。而懂中文的馬禮遜則把特使翻譯為中文“王差”,禮物翻譯為“禮物”。
對于大皇帝說的“厚往薄來”,阿裨爾在書里間接表示不同意。他說這柄送給英王的如意,值“500英鎊”——這是十分耐人尋味的。但另一方面,他覺得他們帶來的醫(yī)學(解剖圖)、大英百科等書冊,則價值無法估量。
關(guān)于這兩種世界觀、價值觀的沖突,這里不展開討論。在《中國旅行記》的正文、附錄都可以找到相關(guān)細節(jié)。
阿裨爾的時代,關(guān)于中國,已經(jīng)有一些現(xiàn)成的文獻材料。比如,1656年,剛剛開了東印度公司不久的荷蘭人就想來中國做生意,所以,派出了外交使團到北京訪問。這個使團中有一位叫尼霍夫,很有詩人情懷,寫了在西方頗有影響的中國游記。該游記的傳播,讓南京的報恩寺琉璃塔在西方很有名,以致后來的歐洲游客,路過南京,都要去朝圣一番。而阿裨爾同樣有這個想法,只是最后沒能看到,也引以為憾。
西方人了解中國通常都是這個套路,有一些名人或者一些經(jīng)典作品,然后,讀者廣泛受到影響,對中國知識逐漸增多。
要插播一個細節(jié)。這位讓報恩寺的琉璃塔(西方人叫它“瓷塔”)出名的17世紀游客,在南京參觀時,面對南京破舊的皇宮(被朱棣攻破),在墻上寫了一首詩:“有一個特洛伊在此地被烈焰并吞,帝王遁逃,帝系被斬草除根?!?/p>
用古代中國人的心態(tài)看,這位敢于題詩的洋人,也是可以被中華文化歸化的,你看他對明朝的歷史,已經(jīng)入門了。
阿裨爾的《中國旅行記》有很多來自同時代以及前代人的關(guān)于中國的引述。這是這本書的另一個特點。也就是說,它不是完全意義上的行記,它已經(jīng)是對中國有計劃的整理和闡述,至少完成了難能可貴的資料匯編。因此,讀《中國旅行記》,我們可以看到很多西方人對中國的觀感。
1793年,小斯當東跟隨他父親,參加覲見乾隆皇帝,這是隨團畫家想象中,小斯當東領(lǐng)賞的場景,但這個“小鬼子”長大后,對清廷特別不友好(在清廷眼中)
阿裨爾在書里,對中國以及中國人,做了很多細致的分析,限于篇幅,我挑幾個問題,做一點介紹。
我們都知道,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五四”前后)經(jīng)常探討中國的國民性。這個問題,在200年前的阿裨爾的書里,也同樣是十分重要的問題。
阿裨爾在《中國旅行記》里探討這個問題,顯然是回應(yīng)他那個時代的讀者的疑問。他先表示,自己所知有限。他并非要表示謙虛,他的理由很有意思:“在一個國家旅行,卻被這個國家的政府當做提防的對象來對待,被這個國家的人民看做在各方面都比他們低一等,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肯定會與這種偏見不斷地抗爭,結(jié)果就很有可能使他們試圖對這個國家的居民做出正確估價的種種努力無法取得成功?!?/p>
阿裨爾的意思很明白。跟著使團旅行,而使團因為沒有叩頭,不受歡迎,且被命令嚴加防范,免得滋生事端。在這種情況下,看到的中國,當然不夠接地氣,不真實(皇帝的上諭還明確說,要讓使團沿途接待護送的士兵,注意儀表和武器裝備,“以壯聲威”。這套做法,我們今天都不難理解)。
關(guān)于中國人的性格,阿裨爾還提到一個復雜的面相。
“通過一些實例我發(fā)現(xiàn),貪婪與心甘情愿的付出形成奇怪的對照。在店鋪里與我討價還價還錙銖必較、異常固執(zhí)地要我馬上付錢的商家,又會把他們種在院子里的非常名貴的植物大方地送給我?!?/p>
阿裨爾無法理解這種現(xiàn)象,我們今天也恐怕很難理解這種現(xiàn)象。有昆明朋友說,這應(yīng)了一句昆明話,“要是要,給是給”,一點不矛盾。這個分析,我比較認同。200年前西方人眼中矛盾的中國人,其行為自有其合理性。如果稍加闡釋,那應(yīng)該是,物的價值,在英國人看來,只有它本身的價值。但在中國人看來,則既有物的價值,也有人情的價值。討價還價的物,是物本身的價值,而大大方方送出去的物,則多了一層人情價值。所以,他慷慨地送禮,當收獲到感謝時,它的人情價值就收回來了。
阿裨爾對中國政治制度的批評,跟后來馬克思(生于1818年)等人闡述的“東方專制主義”,已經(jīng)頗為接近。阿裨爾眼中的中國帝制,是卑鄙的、反復無常的專制統(tǒng)治。阿裨爾對中國帝制的批評,參照是英國——也是一種帝制,不過,阿裨爾顯然忽略了英國的專制歷史。
對于中華帝制的批評,主要是涉及使團覲見皇帝受挫事件時。阿裨爾,把英國人拒絕叩頭,以致失敗,理解為使團以及它背后有獨立主權(quán)的英國,對傲慢的專制進行的反抗。
這種角色塑造,把英國想象成一個新的國家,而中國則是老大帝國。但跟后來我們熟悉的近代史不同,此刻中英實力對比,阿裨爾心中似乎還沒有明確答案?!M管阿裨爾對英國的醫(yī)學(解剖圖、預防天花的種痘)、科技(滅火器)有不同程度的信心,對于清帝國所展現(xiàn)出的國力多有嘲諷,但他還不能像后來的人那樣無視清帝國。
(責任編輯 趙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