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明史·外國傳》有《佛郎機傳》,佛郎機大體是指今日之歐洲。明朝官員從16世紀初就開始接觸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及荷蘭人,稍后還接觸到以意大利人為主的耶穌會士,但似乎罕有人愿意費心追問,這些聞所未聞的國家究竟位處何方,只要知道它們“去中華極遠”似乎就夠了。不乏有人喜歡把這些國家在亞洲的殖民地視作該國本體,而且每當能夠確認某個自稱相隔萬里的國家,原來就在東?;蚰虾V袝r,總會為很多人帶來釋然之感。
歐洲人萬里揚帆,來到中國,按理首先會直接沖擊中國人的天下觀、地理觀,但事實上卻并非如此。中國人的天下觀中,于華夏之外,還有殊域遠方,但是,多半在“化外之地”這種體認前就止步了。
葡萄牙在晚明被稱為“佛郎機”(又寫作“佛朗機”,“佛狼機”),這個名稱從何而來,在中文記載中從無說明。不過,《利瑪竇中國札記》等文獻對此曾有一個解釋,當葡萄牙人首次抵達廣東沿海的小島后,島上居民叫他們?yōu)榉鹄蓹C人,這是回教徒給所有歐洲人的名字。這個詞本來是Frank,但由于中國話沒有“r”音,就被念成Fulanci(佛郎機)。
利瑪竇這段話中提供的最有價值的信息是,這個稱呼來自回教徒(想必是海上絲路傳來的名字),由此可以把這個詞同西亞地方稱呼希臘-羅馬-歐洲的一個名詞Farang(元代文獻中譯稱富浪、佛郎,明代的“琺瑯”亦來自該詞)聯系起來。只不過利瑪竇把Farang誤會為歐洲語言中的現成詞匯Frank(法蘭克)。19世紀來華新教傳教士艾約瑟提供另外一種猜測,即波斯人最早用“拂菻”(Fū lin)一詞稱呼歐洲人,后被阿拉伯人與Franks混淆起來。但他沒有說明波斯人使用的Fū lin來源于哪個詞語。
佛郎機在哪里呢?在著述中提到佛郎機的明朝人不下40人,可是提到佛郎機地理位置的僅寥寥數人,還各有分歧。有人含糊地稱其來自“西?!保蚋\統(tǒng)地稱為“海夷”,從明朝人的記錄中完全無法知曉葡萄牙人來自哪里。曾任廣東提刑按察使的汪鋐,是第一次擊退葡萄牙人進犯的功臣,他在《題為重邊防以蘇民命事》中,定位是佛郎機在滿剌加附近或爪哇附近。嘉靖末年,中國人已經聽說了葡萄牙的正確譯名“蒲都麗家”,當時葡萄牙人以此名要求通貢,這說明葡萄牙人在努力讓中國人對自己有正確認識,試圖甩脫“佛郎機”這一對他們而言頗為莫名其妙的名稱。謹慎的中國官員正確地判斷,“蒲都麗家”就是佛郎機,拒絕其貢市要求,但他們對葡萄牙的認識并未由于這個新名稱有任何改變。
葡萄牙人的外觀不同于華人,也不同于東南亞諸國,明人記錄中在這方面表現出較強的好奇心。明朝人筆下的葡萄牙人外貌比較一致,身長七尺,高鼻深目,貓晴鷹嘴,面貌白晳,卷髪赤須。有人注意到他們以白布纏頭,如回回打扮,這完全符合中世紀晚期到大航海時代葡萄牙人的服飾特點。
明人反復記載佛郎機人烹食小兒的惡俗。比較例外的是,萬歷年間的張燮《東西洋考》對此類記載提出過疑義,“然今在呂宋者卻不聞食小兒之事”??傊袊藗鹘y(tǒng)的蠻夷觀念,再加上葡萄牙人在南洋四處征討逐利的惡行,經海外華商和貢使傳至中國,疊加而構成了“佛郎機”的野蠻形象。
茅瑞徵《皇明象胥錄·佛郎機》記載佛郎機人衣著和日常習俗,較為真實,如地位低者見地位高者需脫帽致敬,飲食不用匙筋(用刀叉),婚娶時女方需支付大筆嫁妝,在佛(天主)和僧(神父)面前舉行婚禮,入殮時無棺槨截至17世紀,普通歐洲人仍習慣用布匹纏裹后下葬,棺材僅供運送遺體),見面問候時彎臂至肩部。
佛郎機風物,以火銃最為知名。葡萄牙人首次出使不成,賴在東莞,那時人們就知道他們有一種厲害的火銃,每發(fā)銃,聲如雷。自嘉靖初年守備廣東的汪鋐,命人求取制作之法并成功仿制以來,它更成為晚明軍隊的主角和文人筆下的愛物,提到佛郎機銃的文字不可勝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