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叢

又該說說中國古代的教育家了，這次說孟子與荀子。

孟子與荀子雖同是儒家，但觀點對立：孟子主性善，而荀子主性惡，但他們殊途同歸，都重視教育且都是大教育家。把他們放在一起來比較，也應該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一、孟子

孟子（公元前372-前289），名軻，字子輿。孟子是儒家學派繼孔子之后的又一位代表人物，被稱為“亞圣”。

孟子與其他學者相比，有一點不同的地方需要指出，那就是，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他的母親起到了巨大的甚至是決定性的作用，“孟母擇鄰”“斷織教子”，這兩個著名的成語典故都與孟母有關。

孟子與亞里士多德頗有相似處：一是他們活動的時代接近（亞里士多德生于公元前384年，逝世于公元前322年）；二是亞里士多德是蘇格拉底的再傳弟子，孟子也是孔子的再傳弟子（孔子的學生曾子是孔子的孫子子思的老師，子思又是孟子的老師），他們都繼承發(fā)展了老師的思想，其中當然包括了教育思想；三是他們都探討了教育的本質(zhì)且有相通之處。

孟子在中國教育史上首倡“性善”論——“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比诵栽趺词巧频哪?？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泵献诱J為仁義禮智這些好的東西，亦即“善”，是人性中本來就有的。在這個基礎上，他勾勒了他的教育思想的草圖。

從人性本善的角度，孟子探討了教育的本質(zhì)。

教育的本質(zhì)是什么？教育是把一個人從自然人培養(yǎng)成社會人的社會實踐活動。人剛出生時與其他動物沒有區(qū)別，這就是自然人，但后來為什么能懂得并接受、遵循社會規(guī)范，成為社會中的一員，亦即社會人呢？是因為教育（這里的教育是廣義的，不單指學校教育）。如果一個人生下來就與其他動物生活在一起，不接受任何教育，他就會成為動物的一員，而不會成長為社會人。

孟子說，學校的名稱，“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而設立學校，亦即教育，是要做什么呢？孟子說：“皆所以明人倫也?！彼^“人倫”，狹義上講，是關于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五對關系，要做到“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廣義上說，就是社會規(guī)范。孟子就這樣觸碰到了教育的本質(zhì)：設立學校，亦即教育，目的就是要使受教育者懂得并遵循社會規(guī)范。

一個自然人成長為社會人，需要兩方面的條件：先天的和后天的。后天的條件就是教育。但教育不是萬能的，別的動物，怎么教育也不會成為人，因為它們先天上不具備成為人的條件。而人之所以能夠成為人，也是因為人先天上具備別的動物沒有的東西，亦即，人先天上具備成為人的條件。這個條件，就是孟子所說的“善”。先天的“善”加上后天的教育，自然人就可以成長為社會人了，甚至成為社會人中的精英，這就是孟子所說的“人皆可以為堯舜”。

亞里士多德也提出過類似的觀點：人的身上有動物性的東西，說明人也是動物。但人具有理性，又不同于動物，高于動物。能否用理性控制欲望，使欲望服從理性，是人與動物的區(qū)別。如果能用理性控制欲望，使欲望服從理性，人就上升為人；否則，人就降低成為動物。發(fā)展人的理性，使人超越動物的水平，上升為真正的人，這就是教育的任務。如果把亞里士多德的“理性”換成孟子的“善”，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兩人的思想，在這一點上真的是極為相似。

先天的“善”又是怎么和后天的教育結(jié)合，促進人的成長呢？

首先是要保留、發(fā)展人性中的善。 “……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燃，泉之始達?！薄皭烹[之心?！边@樣的“善”，雖是人性中本來就有的，但可能是很微小、很微弱的，需要不斷地“擴而充之”，即發(fā)展、完善才行。怎樣“擴而充之”？這恐怕就要靠教育了。

保留、發(fā)展人性中的善，按孟子的說法，叫“存心養(yǎng)性”：“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

先天的“善”，孟子有時又稱之為“志”“氣”，所以，“存心養(yǎng)性”有時又被孟子說成是“持志養(yǎng)氣”：“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孟子還說過：“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痹鯓印按嫘酿B(yǎng)性”“持志養(yǎng)氣”？這恐怕也與教育密切相關。

孟子認為，對于人性中的“善”，光是“存養(yǎng)”還不夠，還要加以磨煉，即所謂要“動心忍性”：“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增）益其所不能?！彼?，讓孩子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接受磨煉，即今之所謂“挫折教育”，似也應是教育的重要內(nèi)容。

既然人性本善，為何有惡人、惡行？孟子的解釋是，那些人的善心即善的本性丟失了。丟失的善心被稱為“放心”（“放”在這里是丟失的意思）：“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彼裕瑢W習，亦即教育，除存心養(yǎng)性外，就有了第二個功能：“求放心”，即找回丟失的善良本性，所以，孟子又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為了防止迷失本性誤入歧途，孟子繼承了孔子“克己”“君子求諸己”“厚于責己”的思想，強調(diào)要“反求諸己”：“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币嗉矗寒斠粋€人的行動未得到對方相應的反應時，就應當首先反躬自問，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不是一味地怨天尤人。孟子還說：“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發(fā)；發(fā)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币饧矗涸诘赖滦摒B(yǎng)方面如同比賽射箭一樣，射箭時先端正自己的姿態(tài)而后放箭；如果沒有射中，不埋怨那些勝過自己的人，反躬自問罷了。

通過“反求諸己”發(fā)現(xiàn)自己的缺點錯誤，亦即善良的本性有迷失之處，就要為此感到羞恥，并進而改正，后人總結(jié)為“知恥改過”。所以，孟子強調(diào)人要有羞恥心“羞惡之心，義之端也”，知道羞恥是做好事、做好人的開始。譬如，“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不以自己不如別人為羞恥，怎么趕得上別人呢？所以，孟子強調(diào)，“恥之于人大矣”，知道羞恥對人的作用太大了。因此，孟子強調(diào)，“人不可以無恥”，即人不能沒有羞恥心。

要求學生“反求諸己”“知恥改過”，是道德教育的重要內(nèi)容。但正如孟子所說，有的人就是不知羞恥，如“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即搞陰謀詭計的人是不知羞恥的。有的人迷失了本性做了壞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孟子斥之為“無恥之恥，無恥矣”。這句話解釋有分歧，我的理解是：不知羞恥的羞恥，才是真的無恥。對這樣的人怎么辦？孟子沒有明確地說，我們放到下面介紹荀子時再說。

也是從人性本善的角度出發(fā)，孟子對教學方法也提出了有價值的見解。

因為孟子主張性善，“萬物皆備于我”，即萬事萬物的道理都在我心中，所以，他認為知識的學習，也并非從外而來，必須經(jīng)過自己主動自覺地努力鉆研，才能徹底領悟：“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边@“深造自得”，即今之所謂自主探究。亦即，孟子重視學生的自主探究，以為這樣學得的知識才能真正成為自己的知識，才是扎實的，深入的。

孟子的“人性本善”“萬物皆備于我”的思想，與蘇格拉底、柏拉圖相似。蘇格拉底認為：知識、美德不是從外面灌輸給人的，是人的心中先天就有的。把人的先天就有的、潛在的知識、美德誘發(fā)出來，這就是教育。柏拉圖也認為知識早已存在于人的靈魂內(nèi)部，學習只不過是回憶而已。這些都屬于唯心主義先驗論的范疇。所以，教育教學中強調(diào)學生的自主探究雖然不錯，但要注意不能太過分，否則，陷入先驗主義的泥潭，就適得其反了。

學生“深造自得”，若遇疑惑不解處怎么辦？孟子與孔子一樣，都主張對學生進行啟發(fā)引導，這也正體現(xiàn)了教師的作用。所謂“君子引而不發(fā)，躍如也”。意即：君子教導別人正如高明的射手教別人射箭，張滿了弓，卻不把箭射出去，只是做出躍躍欲試的姿勢，讓學習的人自己去揣摩體會?？梢娒献拥膯l(fā)與孔子有所不同，倒是與蘇格拉底的“產(chǎn)婆術”有些接近，是引導學生積極思考而非告訴學生答案。

如前所述，孟子認為人性中固有的善只是一個發(fā)端、起點，需要不斷的“擴而充之”，即不斷地發(fā)展完善，“若火之始燃，泉之始達”。學習知識的過程其實也如此，要由小到大，由少到多，由點到面，由淺入深，由簡單到復雜，由膚淺到深刻，由零亂到系統(tǒng)，由量變到質(zhì)變。這個過程必須遵循一條重要的原則——循序漸進。孟子對此也有著很好的論述。

孟子把學習比作流水，流水有個特點，得先把低洼的地方填滿，否則不能前行，所謂“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后進，放于四海”“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學習也如此，不學會前面的知識，后面的內(nèi)容就無從學起。所以，“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達”，即君子有志于對道的學習研究，不達到一定的程度，就不能通達（以學習新的內(nèi)容）。否則，就是拔苗助長，欲速而不達。

孟子還強調(diào)，學習的過程中要專心致志，持之以恒。

關于持之以恒，孟子說：“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彼€說：“有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軔而不及泉，猶為棄井也?！本蚓虻搅哒缮畈灰娙?，這時停止挖掘了，結(jié)果仍是一個廢井。這是我國歷史上最早關于學習過程與結(jié)果關系的論述——過程與結(jié)果是對立統(tǒng)一的，學習最終要表現(xiàn)為結(jié)果。只有過程，沒有結(jié)果，就等于沒有學習。這與當代認知心理學的觀點——學習是知識能力態(tài)度的變化，沒有變化就沒有學習——是頗為一致的。這也是新課改要警惕的地方——不能過分強調(diào)過程而忽視結(jié)果。

和孔子一樣，孟子也強調(diào)因材施教，他對因材施教的論述更明確、更具體。他說：“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時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達財（材）者，有答問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币鉃椋壕拥慕逃绞接形宸N：有的學生要像及時雨潤澤萬物一樣教化他，有的學生要側(cè)重于成全他的品德，有的學生要側(cè)重培養(yǎng)他的才能，有的學生需要教師解答他的疑問，有的學生可以通過優(yōu)秀的學生間接影響他。甚至還有不教之教：“教亦多術矣，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边@當然不是棄之不顧，而是一種反面的激勵。

孟子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公開表示以做教師為榮的教育家，他說，君子有三樂，其中一樂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但在這里我們也看到，孟子的教育是精英教育，他樂于教育的是“英才”而非普通人。他還說：“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中道而立，能者從之。”意為：高明的工匠不因為笨拙的工人改變或廢棄規(guī)矩，高明的弓手羿也不因為笨拙的射手變更拉開弓的標準。教師教學，也不能降低要求。要在正確的道路中間（似也可解釋為難易的中間）站住，有能力的學生自然就能跟上來。那能力不夠的呢？自然就淘汰掉了。這與孔子的“有教無類”是不一樣的，涉及了今天所謂的“分流”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