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雁萍
蝙蝠
我和表弟表妹幾個,趁大人不注意,從家里偷出我姥爺?shù)膱A口黑禮服呢面兒布鞋,一溜小跑,就跑到房后護城河邊兒的淺草灘里。我們要扣蝙蝠。
蝙蝠白天是見不到的,只有天黑了才出來。我以為蝙蝠也和我們小孩兒一樣,是貪涼貪玩兒才出來;我姥姥大概也是這樣認為,因為她從來沒告訴過我們,那些長得有些嚇人的蝙蝠,飛出來的真正目的,其實是找蟲子吃,尤其喜歡吃蚊子。
蝙蝠翅膀上帶著風,行動敏捷,影子鬼魅,在夜空里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如果不小心躲閃,那些家伙沒準兒一頭就撞到我腦門兒上。要真那樣,我算是倒了八輩子邪霉了。蝙蝠長得實在又丑又嚇人,與那玩意兒相撞,簡直就是撞上鬼的感覺。
鞋是偷出來了,怎么扣?
記得有天晚飯后,我姥姥一手提個小板凳,一手拿把草帽大的芭蕉扇,看上去有點兒頭重腳輕,卻快速倒騰著她那對兒“三寸金蓮”,蹬蹬蹬蹬……然后放下板凳,一屁股坐到河邊熏蚊子的艾草煙里。她一邊搖大芭蕉扇,一邊看著夜色里和蝙蝠一起飛來飛去的我們,開口了:“想逮蝙蝠不難,把鞋脫下來,不住氣兒地往天上扔,黑咕隆咚的,蝙蝠不小心就鉆進去啦?!?/p>
然后,啪———鞋口朝下扣到地上。里面扣著一只蝙蝠。
我們那會兒就是這樣想的。
“蒼蠅是蛆變的,蝴蝶是繭變的,螞蟻是蛋變的,青蛙是蝌蚪變的,那蝙蝠是什么變的?”
“耗子變的呀!”我姥姥答的胸有成竹。
“耗子咋能變成蝙蝠?”我想我得弄明白。
“吃咸鹽。耗子吃上咸鹽,就長出翅膀,變成蝙蝠了。”
是呀,年畫上那些蝙蝠的腦袋和耳朵,可是跟掉到麥子甕里或谷子甕里的耗子腦袋和耗子耳朵一模一樣呢。
我姥姥說過后的好多天里,我們趁她不注意,可沒少往耗子經(jīng)常出沒的涼房啦柴火棚啦炭倉子里啦,一把一把撒腌咸菜和酸菜用的大青鹽。
估計耗子不餓,或者是嫌咸,反正始終沒吃。
那就逮個耗子圈鐵桶里,光喂咸鹽,餓極了,還怕不吃?
實際也是空想,誰有逮耗子的膽量?!
可惜我姥爺那只鞋了。
像扔瓦片子一樣,你扔一下,他扔一下,沒完沒了地扔。鞋和蝙蝠一塊兒在夜空里飛,但始終飛的各奔東西。
蝙蝠精著呢,飛來飛去,死活不往鞋里鉆。
我們累夠嗆,靠在柳樹上喘氣兒,歇著,歇好了繼續(xù)忙乎。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我姥姥亮開嗓子喊:“還不往回走!明兒都不念書啦!”
小腳
我懷疑那個大鐵盆和我家的鐵桶一樣,是用炮彈皮做的,要不咋會那么沉。
水不冷不熱,姥姥的手是溫度計。
多好啊,盆外一圈兒小板凳,盆里一圈兒小腳,你踩他,他踩你,嘻嘻哈哈,打打鬧鬧。洗完也不消停,一個一個跳上炕,繼續(xù)貓捯狗戲。
姥姥呢,把我們脫下的一堆塑料涼鞋,全都泡到洗腳水里,用豬鬃刷子,一雙一雙刷洗,又一雙一雙立到搓板兒上控水。然后,吃力地搬起大盆,像個不倒翁,左搖右晃,去院子里倒水。
姥姥,你咋還不洗腳?
趕緊閉住眼睛往過死!
啪!電燈被拉滅了。
姥姥從來不讓我們看她那雙奇形怪狀的小腳。她洗腳的時候,夏天借著月光,冬天借著爐火,有時是等我們睡熟了,也就是死過去了,她才洗。
我姥爺說那叫封建。
可后來,我姥姥忽然變得不封建了,不光讓我們看她洗腳,還讓我們摸她踩在腳底下的那些已經(jīng)嵌入腳心的腳趾頭,給我們講她小時候裹腳的故事。
我們最關(guān)心的是疼不疼。
姥姥說,能不疼嗎,除了大拇指,其他四個指頭,全從外向里生生搬倒,還得踩在腳底下,再用長長的裹腳布一圈兒一圈兒勒緊裹死;有的女娃娃,裹腳時疼得張大嘴往死嚎。
那你呢?
我能忍住。裹上腳照樣一瘸一拐出去耍,滿街瘋跑,還專門沿墻墻走,回家后,因為衣服上蹭的全是土,可沒少挨打。
你那會兒多大?
也就五六歲,哪像你們,看看,一點兒制都不受,腳放的一個比一個大。
有時候,我姥姥邊講地底下七寸人人蓋房的故事,邊戴著老花鏡,給我們縫補被大拇指開了天窗的家做布鞋。
每隔幾天,姥姥就要用熱水泡腳。泡好了,盤腿坐在炕上,用她那把特別鋒利的小剪子,像剪窗花一樣,先扳著左腳,再扳著右腳,修剪她那兩只總也忙得停不下來的小金蓮。
市場上沒有小腳襪子賣,姥姥就自己動手,用普通襪子改。也買不到小腳鞋,得到鞋匠的小屋里去定做。后來村里的鞋匠死了,姥姥就得走遠路,到舊城大召東倉,去找仝師傅。
真不可思議,姥姥那雙小腳,在我大舅去世后,為了到城南的郊區(qū)做零時工,掙錢撫養(yǎng)舅媽改嫁時沒有帶走的表弟表妹,居然一咬牙,學會了騎自行車。
大舅
1973年夏天,古老的綏遠城南門外,清澈的護城河水,竟然蕩漾起無限悲傷;我27歲的大舅,英年早逝了。
那是內(nèi)蒙古醫(yī)院歷史上第一例肺癌,切片后迅速全身擴散,中醫(yī)西醫(yī)雙管齊下,民間偏方也試過很多,但沒有任何效果,大舅最終被活活疼死了。
我大舅臨死前有過要求,說想吃舊城的燒賣??蔁u喂到嘴邊,他卻疼得趴在炕上,連張開嘴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說好累呀,先睡會兒,然后就再沒醒來。
大人們哭天喊地,小孩子不知所措。
五十歲的姥爺和五十歲的姥姥,瞬間變成七十歲的模樣。
我大舅去世那天夜里,好端端的天氣忽然變得雷鳴電閃、風雨交加。陰陽先生說,大舅原本就屬于天上,這動靜,正是天神下凡間來迎接他上天呢。
靈棚就搭在護城河邊姥姥家院子里。能做一手好紙扎的金娃奶奶為他剪扎的兩掛白紙幡,碎粉粉、飄蕩蕩高高掛在兩邊,中間白紙黑字:駕鶴西游。
那么多的花圈,上邊臨空扎著紅紅綠綠的電光紙蝴蝶,太陽一曬,風一吹,在花叢上左搖右擺。
表弟和表妹,一個6歲,一個4歲,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們從此已失去爸爸,卻因為搶著要摘花圈上的蝴蝶,被大人們罵了一回又一回。
出殯前,我二舅整天坐在大舅那屋的炕沿兒上,懷里抱著大舅親手打制油漆的小木匣,大哥大哥,一聲接一聲地哭喊。
墳地在村東頭,和村里的果園,只隔一堵殘破的打板墻。
我們在墻外埋葬大舅、焚燒紙扎。
村里的年輕人,隔著殘墻,不出聲地哭,淚水抹了一把又一把。
我25歲的舅媽,已經(jīng)流不出一滴眼淚……
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出殯的當天下午,我大舅竟然“跟”著我老姨,回到護城河邊的家里。
我非常清楚地記得,原本健健康康的老姨,像被人施了魔法,一下就變成病入膏肓的我大舅。
她是被自行車從村子南頭自己家馱來的。然后被攙扶進院,進家,上炕,吃力地拽過我大舅生前抱著的靠枕,往肚上一頂,坐在炕頭上。面容憔悴,疼痛難忍,哼哼呀呀,那簡直就是臨終的我大舅。
“大舅”讓人找他生前戴著的手表,說要給我姥爺。眾人試探性地把腕上戴著的手表依次摘下來遞上,“大舅”總是搖頭說不對。當我舅媽從抽屜里拿出大舅的“上?!被蛘摺懊坊ā笔直頃r,“大舅”終于眼睛一亮,接到手,遞給我姥爺。
老姨用大舅病痛中的聲音喊我舅媽,讓她把柜里的掛面抱給我姥姥。
我媽把我的手遞給“大舅”問她我是誰?“大舅”居然“認識”,說我是二姐的雁子。
那時候,和我姥姥年齡相仿的我老姨,千真萬確,就是我大舅。
又有人問:三毛,你中午不就走了?
我沒走,在門后頭悄悄藏著。
我老姨邊說,邊疼得哼哼呀呀,腦袋一歪,又閉上眼睛,簡直就是生不如死的樣子。
不知誰說,不要再讓好人難受了,還是燒點兒黃表紙,送他走吧……
果然,剛燒過紙,我“大舅”就說要回家了。扶下地,走到院門口,腳底一軟,摔倒了。
這一摔,大舅走了,老姨回來了。
而這一確實存在的現(xiàn)象,至今無人能做出任何科學或者是其他方面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