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芳
上
我掰下花椒樹上倒立著的刺,將這些“小扇子”首尾相連,就能組成花朵、人的身體或者拐杖。單個的花椒刺橫向排列著,就是院落里的扇面籬笆。這樣的游戲,我一玩就是半晌?;ń反炭偸呛敛豢蜌獾卦M手指,拔出它,那股子麻勁附著在皮膚上,躁動不安,之后便又癢又疼。受傷的往往是右手食指,這個充滿好奇的觸角。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我用其他手指撓它;坐在椅子上,用扶手上的棱角蹭它;在院子里,用粗糙的石頭刮磨它。好像食指是一把未開刃的刀。父親總是會在一旁訓(xùn)斥,要我長一點記性。同為過敏體質(zhì),他大半生都能將過敏原謹記于心,絕不觸碰,讓身體處于安全的狀態(tài),而我卻總是一次次試探。
走出大山以后,人們把我當(dāng)稀有物種。常有人這樣開玩笑:說我上輩子定是個屠夫,在某條繁華的街市上架了大案板,像《水滸傳》里的鎮(zhèn)關(guān)西那樣揮著寒光閃爍的大刀剁肉,從我手下喪命的動物排起來沒準可以繞地球一周。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除了不能碰花椒刺,我還是一個天生不能吃“四條腿”動物的人。
我的過敏體質(zhì)生而有之。祖父、父親把過敏的特質(zhì)遺傳給我,卻沒把小心謹慎的性格放在我骨頭里。他們都不能食肉,終生抵抗著肉食的誘惑,一直保持著食素的習(xí)慣。在一個這樣的家庭里,飯桌上是很難看到葷腥的。那時,接觸肉食大多是在紅白喜事的筵席上,圍坐的人看見飯桌上的肉食便瘋狂,把渾身的力量用到手里的筷子上。有的人干脆下了手,自己的小盤子里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儲存,嘴里一邊嚼著,還一邊催促著旁邊的子女:快吃,快吃!像只護食的老貓。我的筷子卻開始遲疑。我確信,讓我把肉食放進嘴里的動力并非美味的誘惑,而是從眾的心理。我不愿意與其他的小孩有區(qū)別,雖然這讓我嘗盡苦頭。
有位朋友知道這狀況之后,非常羨慕我,她婆家的祖父、祖母信佛教,一到吃飯時間,兩個老人便會盯著吃肉的她說,尸體有那么好吃嗎?目光里有埋怨,也有嫌棄。她立馬會覺得毛骨悚然。如果換成我,就不會有這樣的麻煩了。其實,她哪里知道我的麻煩。在飯桌上,我不好意思讓人知道我有特殊的要求,裝作若無其事,卻獨自承擔(dān)惡果。這一點,有點像不能喝酒的人,卻始終握著酒杯。
我是第一個從那座山村走出來上學(xué)的姑娘。臨行前,許多人都站出來反對,在他們眼里,城市對于我來說,就像一塊鮮肉,充滿誘惑,又充滿危險??晌疫€是義無反顧地走了。
畢業(yè)后,真正的我藏在另一個被稱之為“我”的小小軀殼里。像許多年輕人一樣,我白天靚麗光鮮,晚上卻回到廉價的出租屋里。夏天,時常需要頂著星空去街道旁的公廁里解決內(nèi)急。鞋底觸到路面,能聽到“噼啪”“噼啪”白蛆被踩爆的聲音。冬天,更是被寒風(fēng)逼得直跳腳。每一天,從那條小巷走出去,看見女孩子們撩撥頭發(fā)、扭動身軀的樣子,我就覺得,流動人口聚集的民房區(qū),像是住滿了畫皮的鬼魔之地。白天,這些“鬼魅”在都市的明亮處吸血,也被吸血。晚上,脫去厚殼,給自己的皮囊一個居所,為它取暖。
寒冷的冬天,沒有供暖,只能生火。那些不斷升起的煙變成蛇,順著我們的眼晴、喉嚨、鼻子往身體里鉆,想把我們最狼狽的樣子翻出來。是的,它得逞了。在給一位老鄉(xiāng)開門的時候,我眼含被煙火嗆出的淚水,一邊咳嗽著,一邊擦抹臉上的炭灰。這一幕把我曾經(jīng)不屑居于鄉(xiāng)村的言辭打得粉碎。我們棄掉鄉(xiāng)村,也像一個人回避過敏原一樣。盡可能繞開它。但往往卻是防不勝防。對鄉(xiāng)村的贊美是許多年之后。當(dāng)一束光打在白紙上,我的內(nèi)心被剝離,那種感覺碎成黑螞蟻,爬成長隊,這才有了文字的陣列。
很多時候,我還是一邊食肉,一邊在心里默念著父親的提醒:不許再碰肉!
二
當(dāng)母親發(fā)現(xiàn)我可以吃雞肉的時候,在院子里自由生長的雞就遭了殃。每到節(jié)假日,它們就排著隊走進我的胃里。但目睹過一次殺雞的場景,看到火苗在鍋底亂竄,熱氣不住向上攀爬的時候,我便看到一只形態(tài)模糊、蹣跚著的小母雞。因此食欲全無,象征性地動了動筷子就放下了。
有人說,讓孩子食肉,千萬不要讓他們知道這肉食的來歷。做了母親之后,我才明白這話是對的。那天,我買了魚回家,將它們放養(yǎng)在盆子里。第二天早上,孩子起床后,去看魚,卻發(fā)現(xiàn)盆子空了,魚躺在冰箱里。兩歲的他把冰凍的魚從冰箱里取出來,滿臉是淚,傷心地說,媽媽,你抱抱它,把它暖活吧。媽媽,你快去拿被子,它好冷??!我看著他把凍魚抱在懷里的樣子,竟無言以對。他從此拒絕食魚,每次吃飯,都好奇地看著我們,說,你們這些奇怪的人類。好像他不是人類一樣。我勸慰多次,也不奏效。善良和營養(yǎng),是一個永遠也厘不清的悖論。
那些年,我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試食各種肉類,這好奇心無疑是一種冒險。但總算有驚喜地發(fā)現(xiàn):禽類、海鮮到了我胃里是安靜的,而像牛肉、驢肉……所有四條腿的動物全都過敏。除肉食之外,我還對麻山藥過敏,空氣里有麻山藥汁,就渾身奇癢,有時對洗衣粉也過敏。得到這份總結(jié),花了二十幾年的時間。
那時,我們總是在飯桌上跟陌生人吃飯,多是我跟著單位的前輩蹭吃蹭喝。我不記得我們完成了什么樣的業(yè)務(wù),只記得飯桌上人們推杯換盞,聊得很親熱,但事實上筵席散了都是陌生人。我手里的筷子像兩根變形的細長蝴蝶,挑選著它眼里的食物花朵,盡可能躲過肉食。但胃里好像有嚴密的檢測儀,它聞出了肉食的味道,也決不放過。有時候,一出飯店,輕風(fēng)吹來,我就感覺,有許多發(fā)了芽的種子要從骨頭縫里冒出來,隨之冒出來的,還有父親的提醒。有時候,它們會在我剛睡眠之后,在胃部一次次敲門。漆黑的夜里,疼痛也顯得尖銳而孤單。我咬著牙,讓自己盡可能靜止于黑暗之中。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是不存在的,所謂的“我”只不過借助疼痛活著。
有次領(lǐng)導(dǎo)帶我們?nèi)ヅ憧蛻舫燥?,是火鍋。作為新人,我謹小慎微,看著對方給我夾的羊肉和毛肚,只想著不動筷子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而過敏癥在腦子里飄了幾秒鐘,便過去了。那一晚,一起進部門的小程因為喝酒,吐得稀里嘩啦,而我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在一個人的出租屋里,沒有母親倒來的熱水,沒有祖母的照顧,那些癥狀似乎來勢更加兇猛。心慌氣短,身體發(fā)抖,我把頭蒙進被子里,一邊暗自起誓:以后再不碰羊肉。但這也不過是哄騙身體的謊言,又怎能不碰。
身體的蘇醒大多在后半夜,像是醉酒醒來的人。半夜去路邊上廁所,城市里的天空無比內(nèi)斂,把碎了的星星用一塊灰黑的稠子遮著。有時候夢見大雨滂沱,把我的房子像紙一樣漂起來,等醒來時發(fā)現(xiàn)那場雨從夢里下到了現(xiàn)實之中。大雨滂沱,會忽然把內(nèi)心的鄉(xiāng)愁喚醒。泥土的氣息會從記憶里蹦出來,跑到鼻尖上,母親好像根本不在千里之外,而是在墻的另一邊。
許多個清晨,男房東都會在窗前晃,像一只圍著魚缸轉(zhuǎn)的貓。雖然,我一次次將那理解成自己身為魚的敏感。但后來還是從他嘴里聽到曖昧的聲音,似乎一個農(nóng)村姑娘,能有垂下來的魚餌可以食用就已經(jīng)不錯。不久之后,我便搬離了那里。那個時候,搬離一個地方像換乘一輛車那么隨便。只要當(dāng)月房租到期,想走就走。
幾年之后,我換了工作環(huán)境,朝九晚五,感覺真正的自己才探出頭來。過敏癥被掩埋在身體里。我開始學(xué)會將所有對自己不利的東西排除在外。許多年后的某個夜晚,我身體意外難受,心慌,皮膚上直往外冒粉刺。那個男人把熱毛巾遞來,如果不是我攔著,他就要拔通120。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把我的過敏癥當(dāng)作一種可怕的疼痛。在這個故事里,我第一次覺得上天給你的缺憾其實也是一種優(yōu)點,它驗證了另一個人對你的真心,就像童話里被詛咒的公主。他后來成為我的丈夫。他去醫(yī)院買脫敏藥,并把它們列在常用藥的名單里。是呢?我之前怎么沒有想過去買藥呢。在外漂泊的那幾年里,藥物這種東西似乎與我無關(guān)。我想說,微薄的收入把我逼成了一個身體健康的人。這有點可笑,但它是真的。
在平靜的生活背后,我甚至想用自己的過敏癥來制造一點漣漪,這是愚蠢的。但愚蠢是戀愛人中的通病,大約也可以原諒。那時,我跟朋友去路邊攤吃羊肉串,吃完后,趕緊回到出租屋,看丈夫一邊教訓(xùn)我,一邊緊張得準備藥物和水。我裹在被子里,感覺自己像個女嬰。剩下的時間,便開始等待胃部和身體求救。結(jié)果兩個人一夜未眠,身體卻絲毫未出現(xiàn)任何不適感。后來,我聽說,很多羊肉串并非羊肉,而是其他的肉類代替的。新聞里和朋友們傳播的所謂真相都駭人聽聞。為此,我被他們戲稱為小白鼠,完全可以貢獻自己的胃來驗證羊肉的真假。
聽說,有人對漆樹上的汁液過敏,嚴重到不能聽到“qi”的發(fā)音,數(shù)數(shù)都要故意把這個數(shù)字跳過去,一二三四五六八,這樣讀。而對其他東西過敏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有位朋友就發(fā)現(xiàn)剛出生的女兒對奶粉過敏,本打算早早斷奶的她,只好掐滅了這個念頭,將母乳喂養(yǎng)進行到底。許多年后,當(dāng)毒奶粉的新聞被曝出后,她忽然給我打來電話,說,她女兒是多么幸運,她當(dāng)初給女兒選擇的正是毒奶粉的那個品牌,如果不是那么嚴重地過敏,現(xiàn)在女兒真不知道是什么樣的狀況。我自然也替她高興,但掛斷電話后,還是覺得怪怪的,食品無法確保安全時,我們竟然要靠過敏癥來慶幸逃過一劫。想想,這真是可悲。
事實上,當(dāng)一種東西在胃部消溶的時候,它留下的是磨難,還是營養(yǎng),這根本無法確定。
三
在山里,經(jīng)??吹叫±ハx偽裝成葉子或者樹皮,為了與環(huán)境色保持一致,它們學(xué)會消弱自身的特點,以此來隱身。那種在陌生環(huán)境里的拘謹與敏感或許是一種本能,人自然也不例外。
在我父親眼里,我千里迢迢去外省求學(xué),無疑就是一種冒險,但他卻無法阻攔。后來,姑娘、小伙們紛紛進城,依然落在農(nóng)村的年輕人就變成這種環(huán)境下的過敏原,被大家猜疑、甚至排斥。在城市里,身份是農(nóng)村人的過敏原,而最集中的癥狀除了穿戴之外,就是語言。所以,我們有意無意地將它擦掉,試圖掩蓋自己的出處。在這方面,最嚴重的是我曾經(jīng)的室友田月。她成天對著電話嗲聲嗲氣地喊“爸爸”,后來,她生病住院,“爸爸”卻始終沒出場。幾天之后,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來了,她興奮地喊她“媽媽”,但那女人對她卻是冷淡的。我猜想那可能是后媽。后來才知道,她稱為“爸爸”的人是她的干爸。沒錯,就像你看到這個字眼時,能想到的那種關(guān)系一樣,她跟她這位“干爸”就是這樣的關(guān)系。那女人實際上是她的情敵。這狗血的劇情成為她活在城市里的外衣。她寧愿在夜半含淚,偷偷罵那個曾經(jīng)誘騙她身體的人無情,也不愿意讓身在農(nóng)村的父母的信息冒出來。
在病床上,家鄉(xiāng)的電話一來,她就讓手機緊貼著耳朵,恨不得它們長在一起。她怕那聲音漏出來,那種來自故鄉(xiāng)的方言像是一把尖刀,能把她從泡影里剝離出來。她母親來城市里看病時,她猶豫了好一陣,后來大約實在是沒辦法,才讓她住在我們的出租屋里。她說話的分貝大增,語言也變得粗糲。那時,我們一同在出租屋里看電視,劇中一個女演員說話時滿嘴港臺腔,聲音甜膩,神情像只乖貓咪。有次別人惹怒她,她立馬翻臉,河南話破口而出:“你奶奶的!俺給你沒完……”我大笑起來。田月卻沒笑。她故意沒聽見似的,走到窗口,看樓下螞蟻般行走的人。
她不愿意看見老鄉(xiāng),怕聽見鄉(xiāng)音。為了保持“城里人”這虛假的殼,對父母隱瞞了自己的狀況。為了躲避鄉(xiāng)村這道過敏原,她改了鄉(xiāng)音,換了“父母”,甚至將戶口遷到了城市里的親戚家。她要讓自己快速完成二次投胎。在后來的戀情里,她遇到了那個讓她精神、物質(zhì)都滿意的男孩。兩塊磁鐵相吸之后,她身上那些虛假的符號暴露出來。真誠又成為新的過敏原,把她弄得焦頭爛額。
前段時間,回到故鄉(xiāng)的小城,遇到了曾經(jīng)的玩伴,她的小孩已經(jīng)長成少年。少年在一旁聽著兩個女人嘰嘰喳喳說以前的事情。我走后,他對母親說,你在街上就不能說普通話嗎?讓我好丟臉。在少年眼里,方言是讓他自尊心瘙癢難耐的長刺。但他卻不為滿嘴“我X”這樣的口頭語臉紅。在我接觸的一些年輕人,從山村來到城市,都學(xué)會了類似的口頭語,他們大約將這視為與城市接軌的一部分。
我坐公交車回鄉(xiāng),遇到過許多帶小孩的老人,他們跟孩子對話時,說著蹩腳的普通話。這是為了抹去孩子可能會沾染上的鄉(xiāng)音。有些人已經(jīng)把方言當(dāng)作過敏原在下一代人身上完全抵制了。當(dāng)然,最終還是要抵制農(nóng)村人在土里刨食的命運。這場抵制,讓曾經(jīng)的小學(xué)變成一座空學(xué)堂。只剩下我四年級時的班主任,在那里空守著房門,清掃塵土和落葉,活像個僧人。要知道,在許多年前,一個外出的人回來,如果帶著他鄉(xiāng)的口音,是會被眾人嘲笑的。如果一個人長久居住于外地,不看望鄉(xiāng)親,會被人視為無德。現(xiàn)在,村莊好像麻木了,她以更低的姿態(tài)接納著鄉(xiāng)音的改變,價值觀的顛覆,等等這一切。
在每一個春天,桃花剛剛開放,我臉上便開始長癬,但我已經(jīng)淡然,將它視為春天在我臉上寫下的短箋?;楹蟮哪骋惶欤瑓s忽然發(fā)現(xiàn),走進胃部的肉食不再鬧騰。我不知道,是像他們說的那樣,因為環(huán)境正在發(fā)生改變,現(xiàn)在的肉食不再純良,還是我身體內(nèi)部發(fā)生了什么改變,變得麻木,或者是肉食終于同我的胃達成了和解,我對肉食的過敏癥狀奇跡般地消失了。與肉體上的過敏癥相比,精神上的過敏癥似乎更為隱蔽,它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探出頭來。我遇到過那些攜帶鄉(xiāng)音過敏癥的人不知道最終在哪里落了腳,而同我一起操著鄉(xiāng)音玩大的伙伴也不知道都去往了哪個城市。反正,我們老家左邊的那戶人家去了北京,右邊的那戶人家去了南方,而他們的祖輩從來沒有離開過那個村子。不知道,他們把鄉(xiāng)音抹掉之后,會不會徹底祛除內(nèi)心的卑微感。
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有時候覺得,我們也像是依附在巨大的胃里,被翻滾,被消解。在某一種體系之中,成為過敏癥的受害者,也成為別人的過敏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