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儒敏
陳貽焮先生沒有教授的架子,胖墩墩的身材,穿很隨意的夾克衫,戴鴨舌帽,有時戴一副茶鏡,一個很普通的老人模樣,如北京街頭常常可以見到的。
陳先生有點兒名士范兒,我行我素,落落大方,沒有一般讀書人的那種拘謹。80年代末,陳先生從鏡春園82號搬出,搬到了朗潤園。我住進他住過的東廂房。陳先生很念舊,三天兩頭回82號看看。他在院墻外就開始大聲喊“老溫,老溫”,然后推門進來,坐下來與我喝茶、聊天。我是學生輩,剛開始聽到陳先生叫我“老溫”有點兒不習慣,但幾次之后就隨他了。雖然“沒大沒小”的,但是反而覺得親切。
陳先生擅長作詩和填詞,在詩詞界頗有名氣。有一年,他從湖南老家探親歸來,寫了多首七律,很工整地抄在一個宣紙小本子上。他到了鏡春園,就從兜里掏出來與我分享。他還不止一次說他的詩就要出版了,到時一定會送我一冊。我很感激。我用我的客家話(可能帶點兒古音)吟唱陳先生的詩,他連連稱贊,說:“是這個味兒。”后來他每到鏡春園,都要“逗”我吟唱。我知道是他自己喜歡吟唱,要找個伴,他才好發(fā)揮。我妻子也是聽眾,很感慨地說:“陳先生真是性情中人?!?/p>
我在鏡春園住時,經(jīng)常看到陳先生在未名湖邊散步。他偶爾會停下來看孩子們玩游戲,然后很認真地和孩子們交談。
陳先生豁達、灑脫,永遠對生活充滿熱情。萬萬沒有想到,他從美國游歷歸來,竟然患了腦瘤。他在病床上躺了兩年,受的苦可想而知。他再也沒有力氣來鏡春園82號喝茶和吟詩了。病重之時,我多次到朗潤園寓所去看望他。他說話已經(jīng)很艱難,可還是從枕頭邊抽出一根簫給我看,還輕輕地撫摸著。
(摘自《燕園困學記》新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