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印
1961年初,全國各京劇院團都在挖掘老戲、創(chuàng)編新戲,以精品劇目喜迎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四十周年慶典。北京京劇團(現(xiàn)北京京劇院)也在積極準備獻禮事宜,該團名凈張洪祥貢獻出一批自己珍藏多年的劇本,其中包括《鍘包勉》。經(jīng)過團里編導組精心整理,又由著名編劇王雁根據(jù)秦腔傳統(tǒng)劇目改編加工,籌備創(chuàng)排一出《赤桑鎮(zhèn)》,與《鍘包勉》連演。使全劇結構更為嚴謹、主題更加鮮明。這一創(chuàng)意匯報后得到市領導的肯定與鼓勵,最終確定由裘盛戎和李多奎聯(lián)袂,而該劇也作為北京市慶祝建黨四十周年的重點劇目。
京劇《赤桑鎮(zhèn)》情節(jié)續(xù)接《鍘包勉》,講述包拯奉旨陳州放糧,臨行前侄子包勉到長亭相送。當包拯得知身為蕭山縣令的包勉竟然貪贓枉法,查實證據(jù)后忍痛將其按律問斬,并下書合肥縣告知嫂子吳妙貞。吳氏聞訊趕到赤桑鎮(zhèn)與包拯爭論,怒斥他忘卻兄嫂養(yǎng)育之恩,責怪他依法辦事,沒有法外施恩,才使自己痛失愛子。經(jīng)包拯再三勸慰,殷殷懇求,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最終得到吳妙貞的諒解支持,叔嫂二人相敬如初。
此劇改編后重在描寫角色的情感糾葛,不僅增強了包拯與吳妙貞之間的矛盾沖突,而且突顯了二人“明是非,主正義”的人性光輝。在傳統(tǒng)劇目中,清官戲、公案戲一直深受觀眾喜愛。尤其是京劇舞臺上,以包拯為主角的劇目很多,被稱作“包公戲”,如《鍘美案》《鍘判官》《砸鑾駕》《打龍袍》等,這些劇目都表現(xiàn)了包拯剛正不阿、執(zhí)法如山、不畏強權的一面。《赤桑鎮(zhèn)》的改編創(chuàng)排,又進一步豐富了這一人物的性格和形象。
早期京劇舞臺上曾有過一出花臉戲《鍘侄跪嫂》,是根據(jù)地方戲梆子班的演出改編的,名凈何桂山擅演,但不見精彩,后來漸漸失傳,連有“十全大凈”美譽的金少山也只會“鍘侄”,不會“跪嫂”。據(jù)說戲里包拯“鍘侄”時穿黑蟒,“跪嫂”改換白蟒,示素服賠情。所謂“鍘侄”即《鍘包勉》,此戲見于清道光四年慶升平班演出劇目之中,說明其淵源已久。但它的文本是有缺欠的,北京京劇團這次改編,把包拯“鍘侄”的內(nèi)心世界表達得更為深刻,包勉貪污受賄的事情揭示得自然巧妙,又將《鍘包勉》和《赤桑鎮(zhèn)》兩折戲連演,合二為一,故事也更為完整。
雖然時間緊任務重,但團里主創(chuàng)人員都顯得很積極,群情振奮。當時年過花甲的李多奎接受任務后心氣兒很高,表下決心:“咱要向裘頭兒(裘盛戎時任副團長)看齊,他幾天,我就幾天,別因為我誤了獻禮的日子?!崩疃嗫敃r患有高血壓癥,病情較重。他為了保證準時交出高質(zhì)量的作品,閉門謝客,抱病服藥,廢寢忘食。一個人吃住在家宅后院的小二樓上,背詞的同時,邊拉胡琴邊哼唱腔,反復推敲琢磨,借鑒過去演出的傳統(tǒng)劇目《滑油山》《游六殿》《斬浪子》《徐母罵曹》中的部分唱腔,進行重新設計加工。這出戲定由譚世秀司鼓,汪本貞操琴。李多奎經(jīng)常與汪本貞研究到深夜,最終只用了八天時間就完成了背臺詞和唱腔設計,這也讓舞臺合作者裘盛戎非常感動,響排的時候連連拱手稱謝:“二叔,時間這么緊,太難為您了!”
《赤桑鎮(zhèn)》篇幅不大,卻是非常吃重的一出戲。劇中矛盾沖突變化跌宕起伏,角色內(nèi)心思想斗爭復雜。主演李多奎與裘盛戎認知相通,達成共識,遵循傳統(tǒng)唱工戲的規(guī)律特點進行加工,以唱腔駕馭全劇。唱在唱工戲里起著主導作用,它不僅作為重要的抒情手段,還更多地代替了有節(jié)奏的念白, 有舞蹈的表演, 甚至代替了鑼鼓的樞紐作用。所以一般的唱工戲里, 念白少, 身段少, 舞蹈少, 為唱工騰出了更廣闊的篇幅。傳統(tǒng)劇目中常見的唱工戲,如《二進宮》《三娘教子》《白良關》都是如此。觀眾在欣賞聲腔之美的同時, 明晰劇情的推動發(fā)展, 接受人物的思想感情。
《赤桑鎮(zhèn)》里的唱段很多且較為集中,老旦與花臉有多處對唱,西皮和二黃板式穿插轉換,雙方既要考慮自己的技巧發(fā)揮,更要兼顧全劇唱腔布局設計,注意給對方留接口。角色情緒過渡不能生硬,聲腔要時刻符合人物的思想變化,這樣的對兒戲在舊劇中全無參照,創(chuàng)作難度可想而知。
全劇雖然是三場,但真正見戲的是在第三場。這一場,叔嫂會面,通過兩個人物的感情與理智沖突,表現(xiàn)了是非善惡觀念與倫理道德觀念的劇烈斗爭。一邊是吳妙貞“我愈思愈想氣往上撞”,另一邊是包拯“勸嫂娘息雷霆弟有話講,且落座細聽我表訴衷腸”。也正是包拯的一番話,結束了舌劍唇槍的激烈爭辯,轉入平心靜氣的說服勸慰:“……小弟自幼被爹娘拋棄,多蒙兄嫂撫養(yǎng)成人。如今養(yǎng)育之恩未報,誰知包勉貪贓枉法,國法難容,私情難佑。還望嫂娘寬恕小弟!……”接唱[二黃二六]“自幼兒蒙嫂娘訓教撫養(yǎng)”,唱與念白血肉相連,念白使唱工得到充分發(fā)揮。
通過唱工,表現(xiàn)了包拯“鍘侄”后的心理波動,面對嫂子的盛怒悲憤而婉轉陳情、據(jù)理相辯,在感戴哺育之恩的同時,闡申自己公私分明的立場,提到曾受嫂嫂訓教做了清官,爭取得到諒解寬恕。通過唱工,也表現(xiàn)了吳妙貞見到包拯時的眥裂發(fā)指,斥責他忘恩負義,逐漸冷靜下來之后,傾聽包拯的苦衷和勸說,才慢慢徹悟,但又感到暮年喪子、晚景凄涼,直到包拯表示愿替侄盡孝,終得慰藉。這些復雜曲折的思想感情, 都是通過唱詞的安排表達出來的。適當?shù)剡\用唱腔, 發(fā)揮唱腔,沒有絲毫的花哨賣弄。使觀眾怡心悅耳, 蕩氣回腸,覺得正是劇中人在思想感情轉折變化處自然地抒發(fā)和宣泄。這恰是符合了唱工戲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
《赤桑鎮(zhèn)》在音樂方面涵蓋了西皮中的[導板][散板][流水][三眼][二六][快板][搖板]等諸多板式,后半部又轉為二黃的[碰板]和[原板]等,真是聲腔豐富多變,設計精美絕倫。更重要的是結合劇情、貼切人物,加上兩位藝術家聲情并茂的表演,使角色鮮活豐滿,令人聞之動容、為之贊嘆?!冻嗌f?zhèn)》讓觀眾們看到了一個有親情、有苦惱、有原則,更為鮮活的包拯形象,不僅故事感人至深,而且唱腔優(yōu)美動聽、表演細膩真切,其思想性和藝術性都比較高。
上世紀50年代中期,中國京劇院也試圖改編這個故事,曾由趙文奎和王玉敏演出,但反響平平。而其后北京京劇團整理改編的《赤桑鎮(zhèn)》,以其發(fā)人深省的主題,簡練集中的結構,帶有哲理的唱詞及優(yōu)美動情的唱腔,卻取得了藝術上的成功,受到廣大觀眾和戲劇界同行的熱烈歡迎,成為裘盛戎、李多奎晚期代表作,久演不衰,傳唱至今。
《赤桑鎮(zhèn)》與舊本的最大區(qū)別在于,刪去了劇中原有的丞相王延齡奉旨前來的一組處理。舊本中包拯只是一味賠罪、小心服侍。吳妙貞則對包拯不肯寬恕,最終還是賴以丞相王延齡趕到,奉圣旨欽封吳妙貞為“淑慧夫人”,賜予“官誥一副,拐杖一根”,還命包拯“叔代子職,以盡孝道”,才稍許緩和了沖突,全劇在吳妙貞一片悲戚的哭兒聲中結束?!冻嗌f?zhèn)》刪去了這一情節(jié),既注意表現(xiàn)包拯對嫂娘失子后的極大同情,又注意表現(xiàn)了包拯除惡務盡義無反顧的情操,而不是像真的做了什么虧心事,任由斥責、喏喏連聲。經(jīng)過改編以后,吳妙貞不僅是一個只知管家課子的賢妻良母,還是一個知書達理、深明大義的人。從來到赤桑鎮(zhèn)后初見包拯時的憤怒,到經(jīng)過一番勸說逐漸覺醒,由絕望變?yōu)閷捨?,轉為對包拯的贊許和支持,一系列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表現(xiàn)的層次分明、細致入微,大大提高了劇本主題思想水平和藝術表演水平。
在《赤桑鎮(zhèn)》劇中,包拯對嫂娘以禮相待,深知吳妙貞老來喪子,必定極度悲傷憤怒,但只要講明道理,嫂娘終會諒解自己。因為“自幼兒蒙嫂娘訓教撫養(yǎng),金石言永不忘銘記心房”。包拯身上的美德,很多就是吳妙貞性格中的美德的反映,很多都是吳妙貞嫂代母教的結果,對此包拯十分清楚,非常了解嫂娘的為人,所以才用“未正人先正己人己一樣,責己寬責人嚴怎算得國家棟梁。小包勉犯王法豈能輕放,弟若徇私上欺君、下壓民,敗壞紀綱,我難對嫂娘”,這些話來勸導。當看到吳妙貞既不愿再為難包拯,也不愿孤單終老,哭得淚如雨下,想要碰死在赤桑時,他叫人拿來“孝巾”,表示今后要替侄子盡孝道:“勸嫂娘休流淚你免悲傷,養(yǎng)老送終弟承當,百年之后弟就是戴孝的兒郎?!边@段[二黃碰板]唱得感人肺腑,字字情真。然后又進一步尋求支持,“今日事望嫂娘將弟寬放,我還要去陳州賑濟災荒?!弊屗肋@樣做全都是為了嚴肅國家法紀,讓黎民百姓得到幸福。吳妙貞這才釋然,叫王朝把酒斟上,向包拯敬酒送行,承認“為百姓公廢私理所應當”。叔嫂二人,一個“為黎民不徇私忠良榜樣”,一個“明是非主正義賢良高尚”,最終化解怨恨,言歸于好。
裘盛戎和李多奎兩位大師于1961年5月底,在北京長安戲院首演《赤桑鎮(zhèn)》,可謂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公演的第二場還進行了實況錄音。美中不足的是,李多奎畢竟年事已高,現(xiàn)場有兩處忘詞兒的地方。一處是念信時,將“弟往陳州把糧放”,錯念成了“弟往長亭把糧放”;另一處是末段[二黃原板]的首句,應該是“此一番到陳州去把糧放”,快起唱時李多奎忽然“晃范兒”,結果前三個字嚼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字,幸好后面及時想了起來,但是“到陳州”唱成了“去陳州”,與后邊的“去把糧放”的“去”字雷同了。由于沒能重新再錄,這份演出資料成為絕版,遺憾也就無法彌補了。其實觀眾陶醉于聲腔的韻味醇厚,對老藝術家演出中的失誤并不介意,也能夠諒解。首演仍然很成功,反響十分熱烈。但李多奎并不滿足于此,之后又把這段原板開始處加了兩句唱詞:“適才聞言語中把你沖撞,你體諒我年邁人失子的心腸”,還編了個很悅耳的大腔兒,再接唱“此一番到陳州去把糧放”。這樣就把嫂娘吳妙貞請包拯諒解其初過激言行的心情更充分地表達出來了。同樣,裘盛戎在這場演出中也出現(xiàn)了幾處小失誤,如果細聽能察覺出來,“自幼兒蒙嫂娘訓教撫養(yǎng)”的“自幼兒”、“金石言永不忘銘記心房”的“金石言”、“小包勉犯王法豈能輕放”的“小包勉”,都有演唱和胡琴不合槽的地方。與李多奎的精益求精相同,裘盛戎演出后也對《赤桑鎮(zhèn)》作了進一步改進。比如[二黃二六]之前的那段念白,實況錄音里同時有一段彈撥樂為主的音樂伴奏,裘盛戎認為雖然好聽,但還是對念白有干擾,之后演出中就主動要求刪掉了。
《赤桑鎮(zhèn)》公演后剛過半年,李多奎便因病住進了醫(yī)院。沒有他的合作,裘盛戎也很少再演這出戲。但由于兩位大師爐火純青的表演,有口皆碑的藝術聲望,以及該劇音樂方面在聲腔結構上的創(chuàng)新,使之成為北京京劇團推陳出新的藝術精品,二人合作的版本也成為流派繼承者的范本楷模。這出戲裘盛戎與李多奎只留下這一份錄音資料。1962年中國唱片社出版發(fā)行了《赤桑鎮(zhèn)》唱片,由裘李二人的弟子李長春、王夢云演唱,是更為準確完整的錄音版本。另外當時中央廣播電臺還請于鳴奎和趙鳴華合錄過《赤桑鎮(zhèn)》。
《赤桑鎮(zhèn)》以唱為主,裘盛戎根據(jù)包拯的思想脈絡、內(nèi)心活動,創(chuàng)造適合的板式,腔調(diào)蒼涼沉郁,質(zhì)樸感人。李多奎扮演的嫂娘吳妙貞,嗓音蒼勁挺拔,噴吐有力。二人的對唱字頭咬字尾,工力悉敵,珠聯(lián)璧合?!冻嗌f?zhèn)》也是裘盛戎最后排演的一出歷史故事戲,他在劇中的唱、念、做,都呈現(xiàn)出了高水平。演唱上以聲傳情、寓情于聲、聲情并茂,在幾個主要唱段中,裘盛戎唱得段段經(jīng)典,重情、重韻、重味;念白也是刻意求工,抑揚有致,劇中多次出現(xiàn)了“嫂娘”的[叫頭],但念得各不相同;做表方面身段雖然不多,但做到了“無做之處不做作,當做之處不虛過”?;趯巧愿裆矸莸恼_理解,表演得不溫不火,恰如其分。
在《赤桑鎮(zhèn)》中,包拯面對的是最讓人難以割舍的親情,他鍘了自己的侄兒包勉,不僅內(nèi)心自責痛苦,還要面對嫂娘吳妙貞的責怨怪罪。包拯對國家的赤膽忠心,及對嫂娘的深深愧疚,讓觀眾感到無比敬佩與動容。有人把裘盛戎和李多奎二人合作的《赤桑鎮(zhèn)》與他們曾合演過的傳統(tǒng)戲《遇后龍袍》相比較,無論從思想性還是藝術性上看,《赤桑鎮(zhèn)》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新中國成立后重新加工改編的劇目當中,此劇絕對是戲曲舞臺上推陳出新的藝術珍品之一。北京京劇院至今經(jīng)常復排演出,成為其優(yōu)秀保留劇目。
還值得一提的是,《赤桑鎮(zhèn)》當年創(chuàng)演時劇團只投入了一根鹿頭拐杖和一幅屏風心,屏風的框架還是原來的。劇中吳妙貞所穿用的是李多奎自己私房的團花香色披和綠腰包,裘盛戎扮演包拯所穿用的仍然是《鍘美案》里的黑蟒,其他配角如王朝、馬漢、家院等,穿的也都是團里原來的服裝。這樣一出幾十分鐘時長的戲,演員寥寥數(shù)人,創(chuàng)腔排練不過半月,卻能一炮打響,風靡南北。說明無論傳統(tǒng)的還是新編的,劇目絕不是靠大制作和精包裝就能得以傳世的,關鍵還是在于演員表演上的魅力。
(編輯·韓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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