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靜
(蘇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 江蘇 蘇州 215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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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瀑布》中倫理悲劇與現(xiàn)實投射
王 靜
(蘇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 江蘇 蘇州 215006)
研究了美國女作家喬伊斯·卡羅爾·歐茨的《大瀑布》這出倫理悲劇,認為歐茨在作品中謳歌了美國人不屈的反抗精神,向20世紀50年代“垮掉的一代”表達了自己的敬意;對當代美國新保守主義帶給同性戀者的壓迫給予了間接的批判;對極端利己主義和新自由主義進行的批判性書寫也表達了自己對社群主義的呼喚。
倫理悲劇; 《大瀑布》; 垮掉的一代; 新保守主義; 社群主義
“倫理”(ethics)一詞源自古希臘語ethos,指的是“傳統(tǒng)、習俗或習慣用法”[1]。在黑格爾《法哲學原理》(PhilosophyofRight, 1821)的“倫理篇”中,倫理被解釋為“成為現(xiàn)存世界和自我意識的本性的那種自由的概念”[2]165。在黑格爾看來,倫理是“一種本質(zhì)上普遍的東西”,是“自由的理念”,是“活的善”[2]164。兩種對立的理想或“倫理力量”的沖突構(gòu)成了倫理悲劇。
法國哲學家保羅·利科將悲劇的根源主要歸于倫理沖突,認為“悲劇所展現(xiàn)的就是某種沖突,尤其是倫理沖突”[3]。利科的說法固然片面,卻也充分說明了倫理悲劇的普遍性。較之命運、性格與社會悲劇而言,倫理悲劇更凸顯沖突的普遍性,畢竟命運的無常,社會動蕩及更迭等因素在日常生活中并非尋常可見,性格悲劇所呈現(xiàn)的個體內(nèi)在缺陷也具有強烈的時代性。倫理價值的沖突卻是個體存在于社會中所必然要經(jīng)歷的,它既表現(xiàn)為個體內(nèi)在的倫理對立,也體現(xiàn)為個體與外在社會間的意識沖突。這種沖突的普遍性與必然性因而也賦予倫理悲劇以更為普世的意義。
美國當代著名女作家喬伊斯·卡羅爾·歐茨的小說《大瀑布》中兩位男性主人公所遭受的悲慘命運正是倫理悲劇的最佳體現(xiàn)。吉爾伯特·厄爾斯金因同性戀情結(jié)與宗教信仰、信仰與科學間的沖突而焦灼不安,德克·波納比在自我道德與個人主義間痛苦掙扎,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可以說是每個現(xiàn)代人的生動呈現(xiàn)。歐茨的倫理悲劇書寫因而也具有了某種普世性,成為現(xiàn)代人普遍生存困境的隱喻。
然而,揭示普遍存在的倫理沖突顯然并非歐茨倫理悲劇小說的唯一目的,從經(jīng)歷這種倫理沖突的悲劇主人公身上汲取力量與精神動力才是其真正的意圖。歐茨借兩位主人公在倫理沖突前無畏的反擊謳歌了美國人不屈的反抗精神,向20世紀50年代“垮掉的一代”表達了自己的敬意;對當代美國新保守主義帶給同性戀者的壓迫給予了間接的批判;對極端利己主義和新自由主義進行的批判性書寫也表達了自己對社群主義的呼喚。她的倫理悲劇向保守時代的美國人做出生命抉擇提供了一盞啟明明燈。
《大瀑布》中所呈現(xiàn)的20世紀50年代是美國蓬勃發(fā)展的十年,也是“寂靜的十年”。美國政府當局在國內(nèi)實施的政治迫害(麥卡錫主義)、對外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與蘇聯(lián)間的冷戰(zhàn)與原子彈恐怖)造成了全國范圍內(nèi)的“寂靜”。在這種寂靜的氛圍之下,任何不符合正統(tǒng)倫理規(guī)范的行為都被視為反動與異端,遭受嚴厲打擊和壓制,美國人因此變得謹言慎行、不敢逾矩。諾曼·梅勒在《白種黑人:關(guān)于嬉普斯特的一些膚淺思考》中將這段時期稱為“隨大流與消沉的”時代,認為在這個政治壓抑的時代,“人們失去了勇氣,懼怕個性的張揚,懼怕用自己的聲音表達內(nèi)心”。在這種壓抑與隨波逐流的氣氛下,“人的一切創(chuàng)造本能被扼殺、被窒息”[4]。那個年代的美國人也因此成為集體“沉默的一代”,喪失了生命的激情與活力。根據(jù)美國著名民意測驗公司蓋洛普的一項民意調(diào)查,這一時期的青年人普遍缺乏活力以及其祖先引以為榮的冒險精神與創(chuàng)新的勇氣,他們大都意志消沉、貪圖安逸。1957年6月,美國《生活》雜志刊出IBM總裁托馬斯·沃森在美國迪保爾大學的演講。在這篇演講中,沃森言辭激烈地批評了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青年。他指出這些青年人缺乏野心,“太過于關(guān)注自我安全而非自我完善”,善于“跟風模仿”而非“創(chuàng)造自我價值”。沃森嘲笑他們躲避“對自由與無畏生活的追尋”,他將這些“視野被限制,以至于失去聲音、失去面孔的‘組織’中的成員們”形象地稱為 “包裹于玻璃紙中的水母”。美國恐怖的政治環(huán)境造就了壓抑沉悶的社會氛圍,歐茨的整個大學時光都是在這樣異??植琅c單調(diào)沉悶的氛圍中度過。回首20世紀50年代,歐茨將其稱為“一段十分壓抑時期”[5]。
然而,政治上的重壓卻壓制不住美國人向來所崇尚的自由思想,即使是在國內(nèi)白色恐怖最猖獗的時期,一些勇敢無畏的美國人仍然敢于向權(quán)威的倫理規(guī)范發(fā)起挑戰(zhàn),這些敢于逆流而動的勇士就是“垮掉的一代”?!翱宓舻囊淮弊钤绯霈F(xiàn)于杰克·克魯亞克與約翰·霍爾默斯1948年的一次談話中。克魯亞克解釋說該詞是他1944年在芝加哥聽爵士樂時想到的,指的是爵士樂的節(jié)拍。后來霍爾默斯在1952年于《紐約時代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名為“這就是垮掉的一代”(“This is the Beat Generation”)的文章,將20世紀50年代初一批沉溺于爵士樂、吸毒、性放縱的年輕一代稱為“垮掉的一代”。此后,“垮掉的一代”一詞便廣為流傳,成為美國這個時代反叛青年的代名詞。
這些“垮掉的一代”年輕人是20世紀60年代嬉皮士(hippy或hippies)的鼻祖,也是后現(xiàn)代主義運動的先驅(qū)。表面上看來,這些“垮掉派”生活放縱、無可救藥。他們蔑視傳統(tǒng)倫理規(guī)范:常常身穿奇裝異服,行為乖僻;他們吸毒酗酒、縱情享樂,并且大都性放縱。美國媒體因而常將他們稱為“徹底垮掉”(beaten completely)的失敗者?!杜f金山編年史》的編撰者赫博·卡恩更是將這群玩世不恭、浪蕩不羈的年輕人諷刺地稱為“比特尼克”(beatnik)。
對于傳統(tǒng)勢力的諷刺與指責,“垮掉的一代”的重要代表杰克·克魯亞克做出回應,稱他們并非“被徹底擊垮”的一代,而是“幸?!薄皻g騰”的一代。在其代表作《在路上》(OntheRoad, 1957)中,克魯亞克稱主人公迪恩·莫里亞蒂“他是歡樂(Beat)----歡樂、圣福的(Beatific)根基與靈魂?!痹诳唆攣喛丝磥?beat意味著“至?!?beatitude),而不是“被擊垮”(beat up)[6]。約翰·霍爾默斯也認為,“這行為狂放的一代并不迷惘,在他們那神采奕奕、總是蔑視一切權(quán)威、專注而熱切的面孔上找不到‘迷惘’的影子”。霍爾默斯進而辯護說,這些年輕人醉心于尋歡作樂,體驗吸毒和性濫交,是“出于好奇,而并非幻滅”[7]。在另一位“垮掉派”代表人物艾倫·金斯堡眼中,他們這些不甘隨波逐流的年輕人是用吸毒、性放縱等種種驚世駭俗、離經(jīng)叛道的生活方式、行為舉止來表達自己對社會的不滿、憤懣與抗議[8]。
20世紀50年代的這些“比特尼克”們在成長的道路上經(jīng)歷了經(jīng)濟大蕭條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因此對美國現(xiàn)存體制強烈不滿。他們不相信集體,反對各種資產(chǎn)階級所恪守的道德準則與倫理規(guī)范,對社會中各種壓制他們的個性、摧殘他們?nèi)诵缘膫惱硪?guī)范作了大膽而又徹底的反叛與否定。在法國思想家及文學家喬治·巴塔耶看來,反叛是個體對事物的發(fā)展超出人所能承受的限度所做出的一種反應。表面上看來,它是否定性的,但在本質(zhì)上而言,它卻是肯定的,因為它體現(xiàn)了個體所要捍衛(wèi)的東西……因此,反叛意味著存在[9]。
“垮掉的一代”年輕人用他們的反叛在集體沉默的20世紀50年代發(fā)出了自己的吶喊,證明了自我的存在,成為打破時代黑暗的“破曉男孩”(the daybreak boys),為20世紀60年代美國如火如荼的反主流文化運動吹響了戰(zhàn)斗的號角。
當大多數(shù)美國人在白色恐怖的陰影下成為“沉默的一代”,在妥協(xié)與壓抑中消磨生命,扼殺自我時,這些“垮掉的一代”年輕人表現(xiàn)出了奮進、抗爭的美國精神。雖然他們的反抗十分短暫,但是他們以極端的方式在沉寂時代發(fā)出了自己的吶喊。《大瀑布》中,吉爾伯特掙脫倫理束縛、選擇自殺以及德克不畏強權(quán)、用善良意志對抗個人主義倫理的行為正是這些反叛青年無畏反抗精神的最好體現(xiàn)。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歐茨對20世紀50年代倫理沖突以及倫理悲劇的書寫,對吉爾伯特與德克奮起反抗精神的歌頌是向“垮掉的一代”年輕人的致敬。
歐茨借《大瀑布》向讀者呈現(xiàn)了20世紀50年代美國反叛青年的激情與反抗精神,然而,這部小說的意義并不止于此,它還體現(xiàn)了作者對當代美國社會的反思與批判。在2013年的一次采訪中,歐茨曾說:“我認為大多數(shù)歷史小說都和它們所呈現(xiàn)的時代相關(guān),同時,它們也和被創(chuàng)作的那一時期息息相關(guān)?!睂Α洞笃俨肌返慕庾x因此也必須延伸到小說創(chuàng)作的21世紀。
時移世易,小說中描繪的20世紀50年代的極端恐怖氣氛在《大瀑布》出版的2004年早已成為歷史,但小說所反映的倫理沖突與宗教壓制卻依然存在。吉爾伯特作為一名同性戀者在20世紀50年代所遭遇的宗教壓制與社會歧視并不只存在于小說中,而是21世紀美國社會的真實寫照。
轟轟烈烈的20世紀60年代是美國社會發(fā)生劇變、盛行叛逆的時代,這期間傳統(tǒng)倫理被傾覆、被拋棄。在這充滿反叛的氛圍中,同性戀者迎來了他們短暫的春天。1969年6月27日發(fā)生于紐約格林威治村“石墻”酒吧內(nèi)的沖突引發(fā)了全國范圍內(nèi)的同性戀解放運動,隨后組建的同性戀解放陣線更是為同性戀者爭取了不少權(quán)益。20世紀70年代,在“出柜”口號的呼吁下,數(shù)十萬同性戀者在舊金山集會參加游行,公開自己的同性戀身份。然而,1981年艾滋病的發(fā)現(xiàn)使得同性戀運動瞬間陷入低谷。由于艾滋病早期患者大多為同性戀者,因此同性戀被人們等同于艾滋病,成為死亡的代名詞。同性戀因此也被稱為“同性戀癌癥”(the homosexual cancer)或“同性戀瘟疫”(the gay plague)[10]。
整個20世紀80年代見證了同性戀運動的低迷,這一低迷一方面源于人們對艾滋病的恐懼,另一方面則源于美國新保守主義(Neoconservatism)的壓制。美國新保守主義產(chǎn)生于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興盛于80年代。它源起保守主義(Conservatism),是保守主義在新時代的進一步發(fā)展。作為與自由主義、社會主義并列的三大政治思潮,保守主義在美國社會一直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相對于其他國家的保守主義,美國保守主義更注重對宗教的堅持與傳統(tǒng)價值的回歸。美國保守派政治學家塞繆爾·亨廷頓認為美國保守主義的基本特征是“對上帝的信仰,對人性惡的堅持以及對國家的承諾”。[11]美國保守主義學者丹尼爾·貝爾則將宗教視為“在生存的最深層次尋求生活的意義。”[12]美國保守主義者拉塞爾·柯克更是宣稱“服務上帝就是身處美好的自由之中”[13]。
作為一種新型的保守主義,新保守主義在重視宗教及傳統(tǒng)倫理方面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這點在新保守主義代表人物小布什身上得到最好體現(xiàn)。2001年,小布什在總統(tǒng)競選中提出“富有同情心的保守主義”(compassionate conservatism)的口號,呼吁人們虔誠信仰宗教,強調(diào)宗教、傳統(tǒng)倫理道德對人的正確引導與規(guī)范作用。在其自傳《抉擇時刻》(AChargetoKeep, 2001)中,布什聲稱:“我將一直用自己的心靈為耶穌基督服務?!薄秵讨巍·布什的信仰》(TheFaithofGeorgeW.Bush, 2003)和《一個有信仰的人:喬治·W·布什的精神之旅》(AManofFaith:TheSpiritualJourneyofGeorgeW.Bush, 2004)也都講述了小布什對宗教的信仰與對傳統(tǒng)價值、倫理的強調(diào)。
可以說,新保守主義者小布什對宗教的虔誠信仰影響了整個美國社會。正如美國學者理查德·哈切森在《白宮中的上帝》(GodintheWhiteHouse, 1988)中所言,“在美國體制中,總統(tǒng)正是處于這樣的地位,即能以個人的宗教信仰實實在在地左右政府政策?!盵14]152000—2004年間,以小布什為首的美國共和黨人借助社會輿論大肆宣揚同性婚姻對傳統(tǒng)婚姻的危害,主張對傳統(tǒng)婚姻的捍衛(wèi)。小布什總統(tǒng)甚至在公開場合聲稱“我相信婚姻是男女之間的結(jié)合……我相信這是神圣的構(gòu)成機制,對我們的社會健康和家庭和睦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因此異性婚姻必須要得到保衛(wèi)?!弊鳛閷Σ际病氨Pl(wèi)異性婚姻”號召的響應,共和黨人與宗教右翼勢力聯(lián)手,在美國各州推出禁止同性婚姻的憲法修正案提議。在這一提議影響下,同性之間的性行為在美國15個州仍被視為非法。
2004年,在小布什與約翰·克里的總統(tǒng)角逐中,布什再次強調(diào)保守的家庭價值觀、個人責任與宗教信仰,支持通過制止同性婚姻的憲法修正案。而民主黨派候選人克里則對同性戀行為及婚姻持包容態(tài)度,主張美國社會全面包容同性家庭,贊成保障同性伴侶的權(quán)益。最終,小布什在競選中獲勝,再次入主白宮,象征著新保守主義的再次勝利,也意味著同性戀者進一步爭取解放與自由的愿望成為泡影。
在新保守主義大肆“恐同”、仿佛20世紀50年代重新回歸的社會氛圍下,歐茨于2004年推出《大瀑布》就無疑帶有了反映社會的現(xiàn)實意義。雖然歷經(jīng)半個世紀,21世紀的同性戀者相較20世紀50年代的前輩們已爭取不少權(quán)益與福利,但吉爾伯特在20世紀50年代所遭受的倫理沖突之痛在新的世紀依然存在。在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倫理與宗教信仰前,同性戀者仍然能感到社會中濃郁的壓抑氣氛。歐茨用她的悲劇書寫影射了新保守主義橫行的當代美國社會,控訴了這種充滿壓制性的當代倫理。
除了對美國共和黨人及新保守主義壓制同性戀的專制現(xiàn)象表達抗議與控訴之外,《大瀑布》還體現(xiàn)了歐茨對當代美國個人主義倫理的反思。在歐茨筆下,20世紀50年代的德克成為美國個人主義倫理與個人道德沖突下的殉道者。而在當代美國社會,個人主義并未消亡。相反,作為西方一種核心價值觀,它仍然盛行于當代美國。在21世紀的美國,個人主義就體現(xiàn)在新自由主義這股新思潮中。
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興起于20世紀90年代,其核心價值觀正是個人主義。它在經(jīng)濟上宣揚自由化、私有化和市場化,在國際戰(zhàn)略上鼓吹以超級大國為主導的全球資本主義化。在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上,新自由主義對集體主義展開抨擊、鼓吹極端利己主義[15]。在新自由主義者看來,“人是獨立于社會而存在的自給自足體”,因此必須竭盡全力為自身謀取福利。對于這一自由論調(diào),加拿大著名哲學家理查斯·泰勒予以嚴厲抨擊[16]。在其著名論文“原子論”(“Atomism”)中,泰勒將新自由主義視為原子主義論調(diào)。他認為在這種思想的引導下,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像原子一樣是“單個”而“獨立的”,相互之間互不關(guān)聯(lián)[16]。在泰勒看來,新自由主義的這種狹隘自私的原子論思想對自由社會的危害極大。
現(xiàn)代西方社會一直以來都是建立在以個人為中心這一基本原則的基礎(chǔ)之上,個人的自由被置于首要地位。對于美國而言,自由主義甚至可被稱為整個國民精神。然而這種個體自由卻遠非絕對的自由,而是在保證他人權(quán)利基礎(chǔ)上的自由?!度藱?quán)宣言》對于個體自由做出這樣的規(guī)定,聲稱個人“有權(quán)從事一切無害于他人的活動”,而這種權(quán)利的行使必須以“保證社會其他成員享有同樣的權(quán)利”為前提。然而,20世紀90年代興起的新自由主義卻將個人自由凌駕于集體之上,鼓吹絕對的自由。這種以絕對自由為主導價值觀的個人主義破壞了美國社會的道德秩序、并侵害了與個體相對立的他人的利益。美國《時代》雜志的記者榮格·羅森貝爾特曾評價新自由主義對美國人的影響,認為在新自由主義的鼓吹下,“自由的思想已經(jīng)逐漸變得像變異的動物一樣”,由于沒有道德與理性的約束,這種“自由已經(jīng)變得危險而毫無意義”。在羅森貝爾特看來,由于對自由與自我滿足的過度追求,21世紀的美國家庭中普遍缺乏的是“權(quán)威、責任、關(guān)注與愛”。[17]而美國學者理查德·布隆克也認為在極端個人與新自由主義的思想引導下,20世紀末的一個突出特征是人們普遍的孤獨感,他們獨自一人,有的只是“個人意識和自由信仰”[18]。
在新自由主義將美國人引向極端自利與自我的背景之下,歐茨于世紀初推出的《大瀑布》就頗具現(xiàn)實意義,她對20世紀50年代極端利己主義倫理所導致的悲劇的描寫就有了現(xiàn)實投射:正如20世紀50年代一樣,21世紀的新自由主義思潮也在醞釀著無數(shù)悲劇。從這一意義上而言,歐茨是用20世紀50年代的倫理悲劇批判了當代美國社會基于原子論----個人主義的新自由主義思潮。
歐茨在《大瀑布》的結(jié)尾提出了一種新型價值倫理,體現(xiàn)了其對當代美國人美好未來的期待與展望。德克的兩個兒子都繼承了父親善良無私、樂于助人、富有責任心的美德,象征著善良美德在下一代人身上的延續(xù)與發(fā)展。錢德勒從大學時代就開始參加志愿者工作。他參加過反對越南戰(zhàn)爭和轟炸柬埔寨的游行示威活動;幫助在布法羅、尼亞加拉大瀑布及其富裕郊區(qū)設(shè)立紅十字獻血站;參與學校的聯(lián)合請愿,呼吁保護環(huán)境、保護水資源;投入急救工作,成為撒馬利坦會(The Samaritans)成員。即使是工作后,錢德勒仍然積極參加社會公益事業(yè),加入紅十字會、危機干預中心等機構(gòu)幫助那些陷入困境、絕望無助的人。弟弟羅約爾在學校就是有名的熱心腸,經(jīng)常自告奮勇承擔各種工作。他常常在餐廳幫人搬桌椅,爬好幾層樓梯幫人拎東西,甚至因為幫助他人錯過了期末考試險些沒能畢業(yè)。畢業(yè)后,羅約爾的工作是開船載著游客在尼亞拉加峽谷中穿梭,他時常為了救起落水游客而奮不顧身地跳入尼亞加拉大瀑布湍急的水流中。
錢德勒與羅約爾身上所展現(xiàn)的與新自由主義截然不同的新型價值倫理正是當代西方有識之士所倡導的新個人主義或社群主義(Communitarianism)。美國哲學家約翰·杜威在其著作《新舊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OldandNew, 1930)中對個人主義提出批判并進而倡導一種新型個人主義,這種新個人主義在肯定個體自由與利益的基礎(chǔ)之上強調(diào)了人的社會性以及人與人合作的重要性,呼吁人對社會的奉獻以及社會價值的創(chuàng)造[19]。杜威的新個人主義與社群主義倫理頗為相似。在《負責的社群主義綱要:權(quán)利與責任》(“The Responsive, Communitarian Platform: Rights and Responsibilities”, 1991)一文中,美國社會學家阿米泰·艾茲歐尼等人宣稱:
美國男性、女性和兒童都是諸多社群的成員----他們構(gòu)成了家庭、鄰居、無數(shù)的社會、宗教、種族、職業(yè)性的社會群體以及美國的政治體系。沒有互相依賴、相互重疊的社群,人類生存或個人自由無法維持長久。沒有其成員的奉獻、關(guān)注、投入精力和共享資源,社群也難以為繼。排他性的僅僅追求個人利益會損害我們所共同依賴的社會環(huán)境網(wǎng)絡(luò),并且會危及我們共同自治的民主。出于這些原因,我們堅信,沒有一個社群主義視角,個人的權(quán)利便無法長久。社群主義的視角既承認個人自由與尊嚴,也肯定人類存在的社會性[20]。
不難看出,社群主義基于整體論,強調(diào)個人存在的社會性與相互依賴性,強烈反對基于原子論的新自由主義。它強調(diào)人與人的團結(jié)與合作,反對個人主義與新自由主義對財富聚斂的關(guān)注以及對周圍人及他們的苦難充不聞不問的冷漠態(tài)度。它與新個人主義一樣提倡個人融入社會,共同營造一個和諧的社會網(wǎng)絡(luò),建立集體的福祉。
在對個人主義的批判以及對美國社會未來的展望上,歐茨與新個人主義和社群主義的倡導者們不謀而合。她用錢德勒與羅約爾的善舉呼吁美國人放棄狹隘自私的個人主義、致力于對社會與集體的奉獻。在經(jīng)濟繁榮、物質(zhì)富裕的21世紀,歐茨仍然看到了社會倫理規(guī)范對個體的壓制,也看到了個體對這種壓制的反抗。她用《大瀑布》這出倫理悲劇抨擊了21世紀初泛濫于美國社會的新自由主義思想,為當代美國人敲響了警鐘,同時也熱情謳歌了美國人在重壓下的反抗精神,對美國人的道德之善充滿信心。在了解了父親英勇、無私的事跡之后,兩兄弟為恢復父親聲譽而四處奔走。1978年,在兩兄弟的努力下,德克的追思會在尼亞加拉大瀑布邊舉行,現(xiàn)場座無虛席。德克被尊敬地稱為“英勇無比”“智力超常”“精神高尚”的“正義的理想主義者”,是“超前于時代的悲劇人物”。而在追思會進行途中,一道瑰麗的彩虹出現(xiàn)在大峽谷上方,預示著德克無私、高尚的道德與抗爭精神在美國民眾中得到認可與傳播的美麗前景。這種預示使讀者獲得一種悲劇“形而上”的慰藉,對戰(zhàn)勝個人主義以及新自由主義的狹隘面充滿希望。
20世紀50年代,戰(zhàn)后的美國作為世界最具經(jīng)濟競爭力的國家與頭號發(fā)達國家,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的蓬勃發(fā)展,人民的物質(zhì)生活水平整體上得到大幅度提高。歐茨以往小說所突出反映的貧困、苦難以及社會階級問題不再是社會此時的矛盾所在。在一片欣欣向榮的美好圖景里,悲劇的根源似乎已經(jīng)消除,悲劇藝術(shù)似乎也因此淡出了人們的生活。然而,歐茨在《大瀑布》這部小說中向人們揭示,即使在這祥和繁榮的社會表象之下,美國社會仍然存在著不可調(diào)和的倫理沖突,而這一沖突成為20世紀50年代悲劇的重要原因。
小說中吉爾伯特和德克在倫理沖突下無畏的反擊體現(xiàn)了美國人不屈的反抗精神。借此,歐茨謳歌了20世紀50年代“垮掉的一代”貌似荒誕實則頑強抗爭的精神;批判了當代美國新保守主義并表達了對社群主義的呼喚,為保守時代的美國人做生命抉擇指明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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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美麗】
Ethical Tragedy and Reflections inTheFalls
Wang Ji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Soochow University, Jiangsu 215006, China)
TheFalls, an ethical tragedy written by Joyce Carol Oates is analyzed. It is considered that in this book, Oates eulogizes the rebellious spirit of the Americans, and express his respect to the beat generation in 1950s; he gives an indirect criticism on the oppression of homosexuals brought by contemporary American neo-conservatism; the critical writing of extreme egoism and neoliberalism also expresses his call for communitarianism.
ethical tragedy;TheFalls; the beat generation; neo-conservatism; communitarianism
2016-11-01
2015年度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資助項目(2015SJB 516)。
王 靜(1985-),女,江蘇淮安人,蘇州大學講師,博士。
2095-5464(2017)02-0224-06
I 106.4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