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建
嶺南的夢想是陽光、清風與白云,它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常與暖煦和光亮勾肩搭背。即使時光駛?cè)攵斓乃淼溃瑤X南的夢想也跟人們原初的記憶變化不大。它雖然也有一些微小的嬗遷,但有一些事物始終如一地保持著,比如秋收后光禿禿的田野,總會有一些黑牛牯拖著鏵犁艱難地向前挪動,那素描般的農(nóng)人身后,一道道詩歌似的溝垅一律閃泛著泥土的氣味,陽光的氣味;又比如枯水期的江河,總會看見三幾個腰扎竹簍的漁翁,撒網(wǎng)于江渚的綠水間;再比如,那些工業(yè)區(qū)羅列的城市,無論是古陋的街巷還是豪氣的時代廣場,嶺南的剪影都與繁忙、喧囂、炫燁有關。
可是有一種事物,可以改變這種格調(diào),它用寒冷把耕牛趕回棚舍,把農(nóng)人拴在炭火旁,把漁翁鎖在嘆息里,把網(wǎng)罡涼掛在墻頭上,把繁忙、喧囂、炫燁收束在溫室中。這種事物,就是落在嶺南的第一場雪。
這是一種神奇的精靈。它的手和腳都生長在天空中。它的舞蹈仿佛帶著天神的笑意,帶著佛禪的慰問,帶著宇宙之外的靈動和舒朗,覆蓋江河、原野、山巒、廠房、街道,覆蓋嶺南關于陽光、清風與白云的夢想。
它也覆蓋了嶺南的歷史。嶺南的歷史雖然像蠶絲一樣綿長,但在許多人的有生之年,還沒真正看見過一次被這種神奇的精靈覆蓋的。觸摸那些遠古的歲月,觸摸以“南蠻”與“瘴癘”命名的史冊,記憶里總是有些蒼白,空洞。是我的孤陋寡聞,還是雪精靈的真正稀罕?那么,落在嶺南的第一場雪,它不可以覆蓋嶺南歷史的頁碼嗎?它還不夠激情引發(fā)文人騷客、驥子介士磨墨揮毫的沖動嗎?
落在嶺南的第一場雪,它的時間定格在2015年1月24日的中午12點左右。這個時段的光陰還枕臥在南國隆冬的臂彎里。若將光陰往后倒退,會看見嶺南的天空一直陰著,云絮一直灰著,溫度一直降著,許多人拿出了封藏多年的棉衣,開始往身上包裹;許多人放棄了夢想,開始瑟縮在溫室里冬眠,農(nóng)人、漁翁、商人,包括嶺南的大地,都收斂了喧囂,把往日陽光、清風與白云相伴的妝容御下,將靈魂寄放在異常的氣候里,換成一種綺麗的冷艷的守候。
仿佛是將陰沉、云絮、降溫囤積了多日,上蒼終有一刻要爆發(fā)。2015年1月24日的中午12點左右的雪,也是我記憶里落在嶺南的第一場雪,它就是這種爆發(fā)的結(jié)果。它不搞莊重的儀式,也不敲鑼打鼓,它甚至沒有任何前奏,任何聲響,就飄飄灑灑地從萬仞的天宇中扭腰蕩來。輕盈,圣潔,秀色千香。在我有限的生命年輪里,它是陌生纏綿的遠客,是天地間的化妝師。它泠泠而蕭蕭,散著粉脂氣,裊著楚腰身,舞著霓裳曲,穿越廢墟,穿越荒廢的古寺,穿越自由,穿越風和半空炭墨的顏色,穿越水之湄和蒼蒼蒹葭,闖入我的視野。我分明是第一次觸摸到這樣晶瑩的“瑪瑙”,第一次遇見到這樣沁冽的“珠玉”!我那時正在佛山一環(huán)開著車去趕付人生的一次重要約會,忽然而降的“處雪”(讓我叫它“處雪”吧)使我首先感到疑惑,我用幾十年的人生經(jīng)驗都無法找到一個恰當?shù)拿峙c它對號入座,但我很快又神魂跳脫、冥追暗悟了。我在手機的微信里已看到了友人倉速發(fā)上來的圖片,他們截取了幾片輕輕逸逸纏纏綿綿的雪花,截取了承載雪花的蒼茫背景——那廣大的灰色天宇,告訴我這是落在嶺南的第一場雪!我驚奇地把車停在路邊的應急車道里,凝望著這“處雪”的飛翔、翻滾、飄蕩。它在用一種優(yōu)美的幾何弧度,綺麗的紋路,處子的光澤,跳蕩在我前面的擋風玻璃上,像一粒粒通體透明的珍珠。舉目望遠,雪正在專注地點染著高樓、廠房、村落、郊野,化妝著嶺南大地。寥寥落落的,渺渺茫茫的,并不強烈,不擁擠,不喧騰。我想起了一些國畫里渲染過的北方的雪,那種惶急地抹殺一切的力量,那種夸張地涂抹大地的氣勢,那種純情單一的白,或許更適合于騷子們寒林跨蹇,踏雪尋梅,追慕命途里“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豪邁。而落在嶺南的第一場雪,只宜于北窗靜臥,長亭回首,意境永遠是淡淡的、輕曼的,像漣漪劃過的微痕。它雖然暫時取消了我人生的約會,教我停駐下來,看它改變嶺南與暖煦、光亮勾肩搭背的風格,但我知道它漫浸下的所有天地,也還是原來的天地,那高樓依舊聳立天幕,那廠房依舊明朗如昨,那路途郊野依舊綠草如茵,嶺南大地上的一切都沒有被雪篡改掉年華綽約的芳容……
落在嶺南的第一場雪,是一場點到即止的雪,是綴飾的、輕撫的、安慰的、問詢的雪……
那天我一個人站在天幕下,依偎著雪,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不久,我便聽見了嶺南大地上從高樓、村莊、廠房走出來的人,也舉起手歡呼起來。之后,電臺、手機、微信、QQ、電視,所有的現(xiàn)代傳播工具,都向落在嶺南的第一場雪,招手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