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開平匡鵬飛

（1.華中師范大學語言和語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武漢 430070；2.漢江師范學院漢水文化研究基地/中文系，湖北十堰 442000）

語氣副詞“好不好”的語法化及相關問題①

□付開平1，2匡鵬飛1

（1.華中師范大學語言和語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武漢 430070；2.漢江師范學院漢水文化研究基地/中文系，湖北十堰 442000）

語氣副詞“好不好”的語法意義為“若不好的話，就……”，語用功能主要表示威脅，也可表示商量。它由作為短語、表示商量等語氣的“好不好”語法化而來，首次在《金瓶梅詞話》中出現(xiàn)，清代偶有用例，現(xiàn)代漢語中被假設結構替代而基本消失。語氣副詞“好不好”的語法化、詞匯化的過程也伴隨著主觀化過程，同時體現(xiàn)出交互主觀性特征。

好不好；威脅義；語法化；主觀化；假設結構

1 引言

“好不好”有以下幾種不同用法：

（1）黨領導得好不好，中央的路線政策執(zhí)行得如何，要看共產(chǎn)黨員合不合標準（北大CCL語料庫《鄧小平文選》）。

（2）筆者心存杞憂，搶先建個議：多說些養(yǎng)狗之弊，好不好（北大CCL語料庫《人民日報》）？

（3）（張勝、李安)拉周忠說：“管家哥，咱去來，到家回了老爺，好不好教牢子拿去，拶與他一頓好拶子”（《金瓶梅詞話》第87回，P1307）。

（4）楊二道：“我身邊也沒有紋銀，你既要買米，我有個熟店，我去竟替你買米，不但包你便宜，好不好還要教他管你送到家哩”（《警寤鐘》，第15回，P85）。

（5）鴨綠江上空三日兩頭出現(xiàn)美國飛機，打著盤旋，飛得賊低，好不好就掃上一梭子，丟下一串炸彈（《三千里江山》，P10）。

（6）A：那么早呀！

B：都九點了好不好（此例轉引自鄭娟曼、邵敬敏）。

上例中的“好不好”，例（1）是由“形容詞+不+形容詞”構成的正反并列式聯(lián)合短語，中間可插入“還是”、“或（者）”等成分，表示對某種性質或狀態(tài)的選擇，以下記為“好不好1”。

例（2）結構同例（1），一般可替換為“行不行”、“可以不可以”等，常位于句末，表示協(xié)商、征詢、疑問、建議等，“用疑問形式征求對方意見，又表示商量和不耐煩的語氣”［1］P256，以下記為“好不好2”。

例（3）記為“好不好3”。

例（4）是語氣副詞，表示主觀估量，相當于“若是順利的話，就……”［2］512，以下記為“好不好4”。

例（5）是頻度副詞，表示評注，相當于副詞“動不動”“動輒”，常和“就”連用，后被“動不動”“動輒”等替代［3］，以下記為“好不好5”。

例（6）已經(jīng)詞匯化，變成了（準）話語標記［4］［5］［6］［7］，表示委婉、祈使、反駁等語氣，以下記為“好不好6”。

本文著重討論“好不好3”。

關于“好不好3”，《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等辭書未收錄①《現(xiàn)代漢語虛詞例釋》，北京大學1955、1957級語言班編，商務印書館，1982年9月?！冬F(xiàn)代漢語虛詞詞典》，王自強編著，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年1月。侯學超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5月。張斌主編，商務印書館，2001年9月。朱景松主編，語文出版社，2007年1月?！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商務印書館，2016年9月?！督鷿h語虛詞詞典》，雷文治主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8月。，張誼生［8］、齊春紅［9］、楊榮祥［10］等先生的副詞研究專著均未提及。但《漢語大詞典》［11］282、《金瓶梅詞典》［12］208、《白話小說語言詞典》［2］P512、《近代漢語虛詞詞典》［13］P254等已有關注②《漢語大詞典》：“‘2’表示搞得不好，將作出某種反應或行動（含威脅意）。”《金瓶梅詞典》：“‘2’表示不滿意的假定，相當于‘若是不好的話?！薄督鷿h語虛詞詞典》：“副詞。表示假定的語氣。若不好?！??！督鷿h語大詞典》［14］P727和《漢語方言大詞典》［15］2326對“好不好”籠統(tǒng)解釋③《近代漢語大詞典》：“不管怎樣。”《漢語方言大詞典》：“〈動〉動不動。冀魯官話。山東?！保从柙敿殔^(qū)分。

以上文獻中僅鐘兆華先生編著的《近代漢語虛詞詞典》標注了“好不好”的詞性，所列例句正是本文所談的“好不好3”。

從釋義看，以上文獻對“好不好3”的意義解釋差別較大?！稘h語大詞典》《金瓶梅詞典》《白話小說語言詞典》和《近代漢語虛詞詞典》解釋比較接近?！督鷿h語大詞典》所舉例句確為“好不好3”，但釋義似未能抓住其本質。從《漢語方言大詞典》所舉例證可見，該詞典把“好不好3”和表評注的頻度副詞“好不好5”相混，所列“好不好”的意義和例證不一［16］：

（7）《金瓶梅詞話》第十七回：“我還把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對老公說了，要打白棍兒。”又《真本金瓶梅》第二十回：“你量我不敢進去，左右花園中熟徑，～我走進去，連你那幾位娘，都拉了出來?！?/p>

例（7）中的兩例均為“好不好3”，而釋為“動不動”明顯欠妥。

基于以上文獻對“好不好3”的詞性和釋義的不一致性及“好不好”的復雜性，本文討論“好不好3”的語法性質、功能及其語法化歷程。語料來源：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CL語料庫、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第4版、何洪峰先生和朱冠明先生提供的語料。

2 “好不好3”的語法意義及語用功能分析

2.1 “好不好3”的語法意義

2.1.1 “好不好3”的句法分布。根據(jù)檢索到的語料和學者研究［7］，“好不好”最早出現(xiàn)在南宋，在《朱子語類》和《古尊宿語錄》的5例中，均為“好不好1”。元代未見“好不好”的用例。明清時“好不好”的用例大量出現(xiàn)。

“好不好3”在明代中后期《金瓶梅詞話》首次出現(xiàn)［17］，后世《清夜鐘》、《醒世姻緣傳》、《紅樓夢》等文獻偶有用例，其他文獻少見。我們調查統(tǒng)計了語料中“好不好3”的數(shù)據(jù)，現(xiàn)列表如下：

表1：文獻中“好不好3”出現(xiàn)情況統(tǒng)計

檢索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CL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出現(xiàn)的用例多為“好不好1”和“好不好2”。“好不好3”只見2例，請看其中1例：

（8）你不過是幾兩銀子買了來的小丫頭子罷咧，這屋里你就作起耗來了！好不好的，撿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妖精似的哄人不哄（《讀書》）！

此例在“好不好3”后加了語氣詞“的”，與《紅樓夢》原文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兩例用字驚人相似，很可能是作者刻意模仿《紅樓夢》而重復使用的結果。

（9）只見李嬤嬤拄著拐棍，在當?shù)亓R襲人：“……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紅樓夢》第20回，P269）！

在檢索到的37例“好不好3”中，“好不好3”出現(xiàn)的句法位置有兩種：第一是位于主語和謂語之間，僅有1例：

（10）李貴忙喝道：“你要死！仔細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爺太太，就說寶玉全是你調唆的。我這里好容易勸哄的好了一半了，你又來生個新法子”（《紅樓夢》第9回，P139）。

第二是位于主語之前，共36例。主語可以承前省略，聯(lián)系上下文語境可以補出來。再根據(jù)“好不好3”具體位于小句的主語開頭還是一個句子的主語開頭和“好不好3”后有無間隔標記進行細分。

表2：“好不好3”句法分布

“好不好3”可以位于小句的開頭，如：

（11）西門慶道：“你還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這幾個老婆、丫頭，但打起來也不善，著緊二三十馬鞭子，還打不下來，好不好還把頭發(fā)都剪了”（《金瓶梅詞話》第12回，P138）！

“好不好3”也可位于句子的開頭，如：

（12）玳安叫掌起燈來，罵道：“賊野蠻流民，他倒問我是那里人！剛才把毛搞凈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他去了。好不好拿到衙門里去，交他且試試新夾棍著”（北京大學CCL《金瓶梅》崇禎本）！

“好不好3”后面可以有諸如逗號之類的停頓標記，如：

（13）童奶奶道：“我叫他另立張文書，坐他的工食，坐滿了咱家的財禮銀子，媳婦兒就屬他的；坐不滿銀子，還是咱的人。好不好，提溜著腿子賣他娘！漢子可惡，捻出漢子去，留下老婆”（《醒世姻緣傳》第84回，P764）。

綜上，“好不好3”多出現(xiàn)一個句子的開頭，其次出現(xiàn)在小句的開頭，充當句首狀語，零星地也可充當句中狀語，只能充當謂詞性結構中的修飾成分，這樣的句法分布正是副詞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典型句法位置，所以鐘兆華先生對“好不好3”的詞性標注無疑是準確的。齊春紅將語氣副詞定義為“在狀語的位置上表示語氣的詞”［9］P24，她還提出了判定語氣副詞的八條標準［9］P35-42，根據(jù)這些標準進行驗證，可以進一步將“好不好3”明確為語氣副詞。

2.1.2 “好不好3”的語法意義。綜合上引各家的解釋，結合具體例證的分析，我們認為，“好不好3”的語法意義可以概括為“若不好的話，就……”。所謂“若不好”，相當于“如果把我搞煩、惹怒、逼急了”等之類的意義，是說話人由于對某一言行的強烈不滿而做出的情緒可能失控的假設。

這一語法意義決定了“好不好3”所出現(xiàn)的典型語境為“A，好不好3 B”之類結構。A部分為句子形式，B部分為復雜的VP結構。“A”和“好不好3B”之間，既可以是前后分句關系，也可以是上下句關系。A的內容，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說話者通過斥責、詈罵、建議等方式，直接或間接表達對某一言行的不滿情緒。這時，B表示說話者可能做出的令聽話者或事件相關者極為不利的行為。如上述例（9）、（10）、（12）、（13）等。第二類：說話者由于某種不滿，將采取某種報復措施。這時，B表示說話者可能采取的后續(xù)措施。如上述例（3），A部分“到家回了老爺”是第一步措施，B部分“教牢子拿去，拶與他一頓好拶子”是可能采取的后續(xù)措施；例（11）“著緊二三十馬鞭子”是第一步措施，B部分“把頭發(fā)都剪了”是可能采取的后續(xù)措施。

2.2 “好不好3”的語用功能

“好不好3”一般都出現(xiàn)在對話中，可以表達威脅和商量兩種語用意義。就威脅來說，根據(jù)其方式不同，又可以分為直接威脅和間接威脅兩類。

直接威脅的話語對象為招致說話人不滿的事件相關者，說話人直接警告聽話人他可能采取的報復措施，從而發(fā)出威脅。例如：

（14）玳安道：“小的莫不哄應二爹！二爹進去問不是？”伯爵道：“你量我不敢進去？左右花園中熟徑，好不好我走進去，連你那幾位娘都拉了出來”（《金瓶梅詞話》第20回，P237）。

（15）迎春方哭哭啼啼的在王夫人房中訴委曲，說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略勸過兩三次，便罵我是‘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又說老爺曾收著他五千銀子，不該使了他的。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他便指著我的臉說道：‘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折賣給我的。好不好，打一頓攆在下房里睡去’”（《紅樓夢》第80回，P1138）。

例（14）中應伯爵直接威脅聽話者玳安，例（15）中迎春向王夫人轉述孫紹祖威脅迎春的話。

間接威脅又可以分為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話語對象仍為招致說話人不滿的事件相關者，但說話人并非直接警告聽話人他可能采取的報復措施，而是通過炫耀自己的厲害手段，對聽話人進行恐嚇，從而達到威脅的目的。如上述例（11）“家中這幾個老婆、丫頭，但打起來也不善，著緊二三十馬鞭子，還打不下來，好不好還把頭發(fā)都剪了”是西門慶炫耀自己報復人的手段，通過這種方式對聽話人進行恐嚇。第二種情況，招致說話人不滿的事件相關者并不在話語現(xiàn)場，說話人通過告知第三者他可能采取的報復措施，從而發(fā)出威脅。如上述例（12）。再如：

（16）西門慶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么徐內相、李內相，好不好我把他小廝提留在監(jiān)里坐著，不怕他不與我銀子”（《金瓶梅詞話》第67回，P921）。

除了威脅以外，“好不好3”有時也可以表示商量。這時，話語對象并非招致說話人不滿的事件相關者，而是與說話人具有同一立場的第三者，說話人以商量的口氣向第三者陳述自己將采取的措施。如上述例（3），“教牢子拿去，拶與他一頓好拶子”是說話人張勝、李安與第三者周忠商量可能采取的進一步處置措施。再如：

（17）（黎指揮娘子）把孔千戶娘子拉在一間空房里，說：“李守備今日求了春藥方來吃了，又買了好些東西，來請你吃酒，要安排試藥的光景。如今咱兩個把他試試，好不好打發(fā)他上路。有了咱姊妹兩個，還服伺家好人家，休說兩個女兒花朵一般，就守寡也吃碗自在飯。如今兵荒馬亂，有什么正經(jīng)”（《續(xù)金瓶梅》第32回，P292）？

此例中，“打發(fā)他上路”是說話人黎指揮娘子向第三者孔千戶娘子商量處置李守備的措施。

3 “好不好3”的語法化歷程及主觀化

3.1 “好不好3”的語法化歷程

根據(jù)語料，語氣副詞“好不好3”在明代中后期首次出現(xiàn)，清代中葉以后就只有零星用例，現(xiàn)代漢語中基本不用。使用時間不長，在文獻中用例不多。

語氣副詞“好不好3”在明代中后期產(chǎn)生時側重于“不好”的方面，如上所舉《金瓶梅詞話》用例，“好”義為陪襯，因此它是個偏義復詞，是由偏義短語“好不好2”經(jīng)過臨時組合的不斷使用最終語法化而來。后在清代通過類推偏向指“好的方面”，但用例極少，目前僅發(fā)現(xiàn)1例，即上述例（4）?！昂貌缓?”的構詞理據(jù)是人們出于面子或禮貌，在說不好的事情或結果時，為避免直截了當，總是很含蓄、委婉，給對方留足面子。因此，人們習慣于把“好”和“不好”并列使用。

參考以往研究［18］［19］［7］，我們認為，“好不好”的語法化軌跡為：

“好不好1”最早出現(xiàn)，它在句中一般充當謂語或補語，表示對性質或狀態(tài)的一種選擇，凝固性較差，回答時可加入強調某種感情的成分（如程度副詞等）。例如：

（18）賊人膽兒虛，自知理虧，拿了他箱內一套織金衣服來，親自來盡我，說道：“姐姐，你看這衣服好不好”（《金瓶梅詞話》第35回，P435）？

此例可以回答為：“（很、極）好/不好、好極了/好得很?！?/p>

“好不好2”表示商量等語氣，但這種商量帶有希望對方選擇“好”的傾向性，以獨立位于句末為常，偶爾也可位于主謂之間或在主語省略時位于句首，例如：

（19）玉樓道：“……今日大雪里，只當賞雪，咱安排一席酒兒，請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兒，好不好”（《金瓶梅詞話》第21回，P248）？

（20）大嫂聽見了，就說：小陳，你好不好回避一下？我們倆玩哪（王小波《我的陰陽兩界》）。

（21）方文玉就著煙頭又點著了一支新的，“這倒要防備一下。委員會一切都順利；不為別的，單為求個吉利，也不應當讓他們出來，滿街打著白旗，怪喪氣的。好不好通知公安局，先給您這兒派一隊人來，而后讓他們每學校去一隊，禁止出入”（老舍《且說屋里》）？

“好不好2”與“好不好1”結構相同而語義有所不同，但它仍是沿著“好不好1”“表選擇”的宏觀語義發(fā)展而來的，這基本符合語言單位從典型范疇向非典型范疇擴展的特征。在類似（20）和（21）位于謂語之前這類用法的基礎上，當說話人從希望“好”的回答繼續(xù)擴展為由于“不好”的假設而進行的商量，“好不好3”就產(chǎn)生了。如上述例（3）和例（17）。此后，基于“不好”的假設，“好不好3”又發(fā)展出威脅的語用意義?？梢?，從“好不好1”到“好不好2”，再到表商量和威脅的“好不好3”，這一系列演變的最主要機制都是功能擴展。在持續(xù)的擴展中，“好不好3”完成了詞匯化和語法化的過程。

Hopper&Traugott認為“語法化受到說話人、聽話人之間相互作用的誘發(fā)”［20］P73，“好不好3”的產(chǎn)生也受到說話人和聽話人（或言談對象、事件相關者）相互作用的影響?！昂貌缓?”是“好不好3”語法化的起點和基礎，表商量等語氣，此時說話人和聽話人或言談對象處于同一立場，一旦說話人將聽話人或言談對象擴展到要處置或表達不滿的對象時，商量就會變成威脅。

3.2 “好不好3”的主觀化

由“好不好1”發(fā)展出“好不好2”再虛化為“好不好3”的過程，既是由短語變?yōu)樵~的詞匯化過程，也是由非語法成分語法化為語法成分（語氣副詞）的過程，同時還是不斷主觀化的過程?！昂貌缓?”中“好”是形容詞，詞匯意義明顯，“好不好”構成短語，在話語中用來確認相關命題的性質或狀態(tài)?！昂貌缓?”表示商量等語氣，希望對方給出某種回答，詞匯意義仍較實在，但反映了說話人的主觀傾向性，因此與“好不好1”相比，主觀性有所增強。主要表達威脅意義的“好不好3”，將說話的動機、目的明確傳遞給聽話人，體現(xiàn)出說話人的強烈不滿，具有更加鮮明的主觀態(tài)度，主觀性進一步增強。這一語法化過程符合Traugott所指出的語法化中主觀化的特點，具體表現(xiàn)在：由命題功能（propositional）變?yōu)檠哉劊╠iscourse）功能，由客觀意義變?yōu)橹饔^意義［21］P48。例如：

（22）張大攔住道：“……依著我，這幾件衣裳給他，還是便宜了他。他好說便罷。略敢有些閑言閑語，先打他個下馬威。好不好，這亂世里，哄到?jīng)]人處，給他個絕戶計。他一個窮老婆還不知他漢子怎么死哩”（《續(xù)金瓶梅》第八回，P67）！

（23）（那個少年）：“我們上司還沒起來，就是起來也不能先見你；就是見你，憑你這件大衫，遇上上司心里不痛快，好不好許判你五年徒刑”（《老張的哲學》，P59）。

總之，從“好不好1”、“好不好2”語法化、詞匯化為“好不好3”的過程也是一個主觀化的過程。

同時，語氣副詞“好不好3”還具有一定的交互主觀性（intersubjectivity）特征。交互主觀性就是說話者從認識意義（epistemic sense）和社會意義（social sense）方面對聽話者的某種關注［22］P128。說話者在使用“好不好3”時，用“好”作為偏義“不好”的陪襯，無論是威脅還是商量，都體現(xiàn)出對聽話人或事件相關者的一種關注，照顧了聽話者或者事件相關者的“面子”或“自身形象”，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交互主觀性特征。

4 “好不好3”的消失及原因

語氣副詞“好不好3”在現(xiàn)代漢語中消失后，可能會有其他形式替代它。

現(xiàn)代漢語中用來表示威脅義的形式是很多的，據(jù)李娟考察，“一般采用單句和復句兩種基本形式”。單句有“助動詞‘敢’；加強威脅語力的副詞；表達否定意義類的詞語；動詞；短語”，復句有“假設、條件、選擇、因果關系復句；緊縮復句。”［23］

我們認為，“好不好3”消失后，取而代之的可能是“如果把我搞煩、惹怒、逼急了，就……”之類假設結構。例如：

（24）岱云道：“我怕他怎么的？他一個敗落鹽商，敢來尋我現(xiàn)任少爺?shù)氖?？好不好一條鏈子鎖來，還要辦他串通親戚侵吞稅餉呢”（《蜃樓志》第14回，P167）？

（25）師師道：“我這樣抬舉你一場，還背地偷漢子，拿著墊舌頭兒！好不好我剝了你的衣裳，叫你和湘煙一班兒去站門子，不拘甚么漢子，給我掙錢養(yǎng)漢”（《隔簾花影》第13回，P118）！

例（24）中“好不好一條鏈子鎖來”可以理解成“如果把我搞煩、惹怒、逼急了，我就一條鏈子把他鎖住”；例（25）中“好不好我剝了你的衣裳，……”可以理解成“如果把我搞煩、惹怒、逼急了，我就剝了你的衣裳，……”。

假設結構能夠取代“好不好3”，我們推測原因可能有三點：

一是緊縮結構不利于表義。表威脅義的語氣副詞“好不好3”類同緊縮結構，這種結構盡管形式簡短，符合語言經(jīng)濟性原則，但從語言信息的傳遞與解碼角度來看，語義復雜，需要經(jīng)過語言表層至深層的深度轉換，增加了解碼的負擔，不利于意義的理解與表達。

二是假設結構和未定選擇“運用的場合是類同的”“邏輯上明顯具有相通性”“在傳疑這一點上相通”［24］。“好不好3”是從“好不好2”語法化而來，表威脅、商量義也是一種選擇，而且是未定的、將然的選擇，兩者有語義上的關聯(lián)，這為假設結構替代“好不好3”提供了語義上的可能。

三是用假設結構替代“好不好3”有助于避免“好不好”的多義性導致的語義識別過程?！昂貌缓谩庇?個義項，且這些義項之間有“短語＞語氣副詞＞話語標記”語法化關聯(lián)，因此具有多義性的“好不好”出現(xiàn)在語篇中時，從語義理解的角度來看，都會有一個語義逐一識別、逐一篩查的過程，而用表義單一的假設結構來替換“好不好3”，就避免了這一復雜過程，當然這是“好不好3”與假設結構在語義上具有共通性為前提的。

5 結論

“好不好3”是語氣副詞，表示威脅和商量的語用意義?！昂貌缓?”在明代中后期《金瓶梅詞話》開始出現(xiàn)，清代有少許用例，現(xiàn)代漢語中基本消失，并被假設結構替代?！昂貌缓?”來源于“好不好2”，從“好不好2”發(fā)展到“好不好3”的過程是詞匯化、語法化和主觀化的過程，“好不好3”還具有一定交互主觀性特征。

［1］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2］白維國.白話小說語言詞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3］付開平.頻度副詞“好不好”的虛化歷程及主觀化［J］.齊齊哈爾大學學報，2015（6）.

［4］鄭娟曼，邵敬敏.試論新興的后附否定標記“好不好”［J］.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6）.

［5］孫瑞，李麗虹.作為準話語標記的“有沒有”“好不好”［J］.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5）.

［6］余光武，姚瑤.“好不好”的語用功能及其形成的語用解釋［J］.語言科學，2009（6）.

［7］潘曉軍.“好不好”表祈使語氣的形成及虛化［J］.漢語學習，2009（6）.

［8］張誼生.現(xiàn)代漢語副詞研究（修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

［9］齊春紅.現(xiàn)代漢語語氣副詞研究［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

［10］楊榮祥.近代漢語副詞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11］羅竹風.漢語大詞典：第4卷［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9.

［12］白維國.金瓶梅詞典［M］.北京：中華書局，1991.

［13］鐘兆華.近代漢語虛詞詞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

［14］許少峰.近代漢語大詞典［M］.北京：中華書局，2008.

［15］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M］.北京：中華書局，1999.

［16］付開平，楊婧.“好不好”辭書釋義辨析［J］.語文學刊，2014（8）.

［17］付開平，杜海霞.《金瓶梅詞話》中的“好不好”［J］.淮北師范大學學報，2014（4）.

［18］彭吉軍，付開平.說“好不好”的虛化［J］.鄖陽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8（2）.

［19］譚毅.“好不好”的虛化問題［J］.渤海大學學報，2008（2）.

［20］Hopper,Paul.J.&Traugott,ElizabethCloss. Grammaticalization(second editio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

［21］Traugott，ElizabethCloss.Subjectificationin grammaticalization［A］.In:D.Stein，&S.Wright (Eds.).Subjectivity and Subjectivisation:Linguistic Perspectives（P:31-54）.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

［22］Traugott，Elizabeth Closs.From Subjectification to Intersubjectification［A］.In:Raymond Hickey(Eds.). MotivesforLanguageChange(P:124-139).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

［23］李娟.漢語對話中威脅言語行為的語用學分析［D］.廣州：暨南大學，2007.

［24］何鋒兵.選擇復句和假設復句關聯(lián)詞交叉現(xiàn)象略談［J］.昭通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4（1）.

責任編輯 文嶸

10.14180/j.cnki.1004-0544.2017.03.010

H04

A

1004-0544（2017）03-0055-06

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一般項目（16G123）；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14JJD740006）。作者簡介：付開平（1977-），男，湖北鄖西人，華中師范大學語言和語言教育研究中心博士生，漢江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匡鵬飛（1975-），男，湖北武漢人，文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語言和語言教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

①本文曾在“第十七屆全國近代漢語學術研討會暨閩語演變國際學術討論會”（2016年11月4-6日，閩南師范大學），“湖北省語言學會第十九屆學術年會”（2016年12月2-3日，漢江師范學院）上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