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
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漢廷發(fā)生了一件震動朝野的大事:在走投無路的重圍之中,李陵這個家世悲慘、滿懷光宗耀祖志向的年輕人,不甘心就此在失敗中了斷一生,他做出了最為恥辱的決定——投降匈奴。在特別寡恩的漢廷,這個有“國士之風”的青年將軍就此徹底地鑄定了自己的悲劇命運。
這件事也徹底鑄就了另一個人的命運,這個人就是司馬遷。司馬遷,一介文人,為了援救李陵一家老小的生命,為他辯護,從而冒犯武帝,被捕入獄,第二年,即公元前98年,被判死刑。
同樣不甘心就此“輕于鴻毛”地死掉,“沒世而名不稱”,司馬遷也選擇了活下來,為此不惜接受最為恥辱的宮刑。
人類的悲劇是文學的溫床。這件事引出了漢代最著名的兩封書信:李陵的《答蘇武書》和司馬遷的《報任安書》?!洞鹛K武書》讓我們記起一個被自己民族拋棄,被大漠淹沒的人的絕望。而《報任安書》,則寫盡了一個人被自己的朝廷羞辱,被人群歧視,在瀕臨崩潰的邊緣,如何獨力支撐,為了某種希望,所能承受的人生恥辱的極限——用司馬遷自己的話說,在人生的所有恥辱中,“最下腐刑極矣”!
這封書信,顯示了作者內(nèi)心在巨大的打擊和恥辱感下深重的矛盾痛苦,以及在對抗這種痛苦中顯示出的堅忍的個性力量,讀后有一種震撼人心的感受。它是散文體的《離騷》,甚至比《離騷》更杰出,因為它的作者司馬遷最終以個人的堅忍完成了自己的名山事業(yè)。所以,如果說屈原是失敗的英雄,司馬遷則是成功的偉人。
大約在公元前87年,《史記》橫空出世。而它的偉大創(chuàng)作者——司馬遷的行蹤卻消失了。
那死去的孤絕的生命,在《史記》中得到永生。
遭受李陵之禍,使他感受到個體生命在強大的體制面前的渺小脆弱與不堪一擊,感受到個人的意志、人格、精神力量在命運面前的無奈,同時,他又被人性的東西感動,對人的自由意志無比推崇。魯迅說《史記》乃“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劉鶚《〈老殘游記〉序》說“《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都以《離騷》這樣的純個人抒情作品來比擬《史記》,這說明《史記》雖為史書,卻確實是有鮮明的個性色彩。這個性色彩不僅指其語言風格、敘述風格,更主要的是指其中所蘊涵的司馬遷基于個人經(jīng)歷的個人感受,以及獨特的個人情感特征。這種個人感受和個人情感特征使《史記》帶上了強烈的抒情色彩,個人性與抒情性是《史記》文學特征的重要表現(xiàn)。
通過《史記》,我們洞悉了司馬遷內(nèi)心忍受的痛苦以及在忍受侮辱時他內(nèi)在的強大與自尊?!妒酚洝肥撬麗u辱與痛苦的結晶,卻變成了他尊嚴與崇高的象征。
(選自《天下閱讀》,有刪改)
【賞析】
文章構思獨特:從改變主人公命運的一件大事——李陵投降匈奴切入,敘述了司馬遷獨特的精神歷程與《史記》鮮明的文學特征。通過李陵與司馬遷悲劇命運的對比,體現(xiàn)了不同的人生價值,突出了“太史公之哭泣”的主題——“個體生命在強大的體制面前的渺小脆弱與不堪一擊”“個人的意志、人格、精神力量在命運面前的無奈”。同時,它讓我們認識到:“《史記》是他恥辱與痛苦的結晶,卻變成了他尊嚴與崇高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