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畫畫兒這個事情上癮,不畫則已,一畫則不可收。筆墨之間,肯定有一種東西在吸引著我,也吸引著古今中外許許多多的畫畫兒的人。那種東西是什么?我也說不清, 也許,妙就妙在說不清楚。
自我來青島畫院,已過七寒食。每年畫院都會組織一兩次外出采風(fēng)寫生活動,我總是比較積極踴躍。其實,遠在1991年前,我已陸續(xù)走完了內(nèi)地的每一個省份,后來又多次去港澳臺,但每次出行仍是有盼望有期待,樂此不疲。這些年,曾赴浙江、四川、新疆、西藏、河北、安徽、廣東、廣西等地采風(fēng)考察。真正拿起毛筆進行寫生,是2008年在太行山,在王莽嶺、錫崖溝和郭亮村,環(huán)睹刀砍斧斫般的層巒疊嶂,讓人肅然起敬。太行山自有一種大美壯美雄美,氣勢磅礴,陸游說“揮毫當?shù)媒街?,我的家鄉(xiāng)就在太行山的南麓,太行山成了我的筆墨靠山,也成了我的寫生起點。
此后,我又隨畫院分赴云南的昆明、石林、楚雄、大理、麗江寫生,到安徽的查濟和黃山寫生,到四川的峨眉山、青城山和柳江古鎮(zhèn)寫生,間或到法國,到臺灣、河南、陜西、新疆,我都時時不忘帶著寫生本,遇到機會,哪怕僅僅十幾分鐘,都會畫個速寫,樂在其中。西人克利曾說“畫畫兒就是帶著一根線條去散步”,真的有如此愜意。
寫生需要十分專注而用心。畫畫兒乃“神遇而跡化”,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說:“虛佇神素,脫然畦封。”首先要凝神靜慮,放松身心,寫生中我總是關(guān)掉手機。不僅如此,我還沉浸在水光山色之中,保持靜心安然?!凹湃荒龖],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蔽乙詾椋障鄶z像之術(shù)無法替代親身的寫生,不唯畫家可以置身于大自然的無限氛圍之中,還在于無論怎么優(yōu)秀的照相攝像器材都無法定格每一個瞬間的物象,更不能全然再現(xiàn)每一個角度的對象。而寫生恰恰能步步觀、面面看,時時眼看一物,似是一物,卻已趣舍萬殊,萬象歸心,加之彼時彼地心情的變化,畫出的山水是徹頭徹尾的“這一個”。宋守宏先生曾讓我寫過一幅字,他出的詞兒,曰:“我?guī)煂懮!毙湃弧?/p>
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中說:“只有當形象活生生的駁斥既定秩序時,藝術(shù)才能說出自己的語言?!弊愿枳晕枳蚤_懷,且喜無拘無礙。
過去已過去,未來尚未來,當下是最能把握的。當初畫花鳥草蟲,就是一念之間。辛卯春節(jié)前夕,一年一度的賞蘭書畫展得悟,遂發(fā)心畫蘭,以一幅潘天壽先生風(fēng)格的寫意蘭奉和,一發(fā)而拉不住。除夕之日,默念孿生女兒考學(xué)之事畫梅花,畫喜鵲八哥,及第報喜,甚是喜,滿室生氣。后來讀豐子愷的設(shè)色漫畫,其中有一幅題曰:“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將一面與梅花?!彼木右旬嬏m、梅,于是畫竹畫菊,又畫荷花、百合、牡丹、山茶等,追踵齊白石。張朋遺韻乃至青藤、八大、吳昌碩,于春天之中,大肆揮寫,“好花時節(jié)不閑身”。后來又工習(xí)草蟲,夙興夜寐,頗有心得。
好友是云南人氏,曾用一號“草木”,后來方知以喻“茶”字,“茶”就是“人在草木間”。花鳥畫凝結(jié)了中國人的自然人文理想和天人合一的理念,有著直接和間接的象征意味?!案袝r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币徊菀荒荆恢σ蝗~,一爪一鱗,總是有寄托有懷抱,所以花鳥畫看似花花草草,實則合于大道。八大山人的孤高俊逸,齊白石的渾樸稚拙,周思聰?shù)谋瘧戨鼥V,藝術(shù)之美恰在于他恰恰是人生的孤光寫照,恰恰是不可言說、不可復(fù)制的“獨一份”。
明人袁中郎說:“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tài),雖善說者不能一語?!?/p>
一年年過去了,已知花鳥草蟲,工寫皆難,但依然興趣盎然,也許畫的本身就是意義。畫花鳥,心中總是充滿了對生命的禮贊和歡欣。日前看到沙窯瓷器有這樣的題詩:“日日思前路,朝朝別主人。行行山水上,處處鳥啼新。”
人在山水草木間,和萬物平等,“水清魚讀月,花清鳥談天”,這是怎樣的禪意與文心?我曾為世博會出過一句主題語——“和綠色同呼吸”,就是博愛齊物的思想折射。
放懷楚山吳水外,得志唐詩晉帖間。我愿意這樣不計工拙地畫下去、寫下去。
二
屈指算來,自己寫字也有40年的歷史了,但寫字究竟是什么?書法究竟在哪里?似乎越來越不清爽。只是在書寫之中,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始終吸引著我,我知道那大概就是書中的“道”吧!
一路寫來,雖轉(zhuǎn)益多師,覃思力學(xué),也有過停滯不前,沮喪難以言表;也曾走過不止一段彎路,但轉(zhuǎn)念一想,彎路豈不是一種更深切的體驗?從2009年起給自己大致設(shè)定了一個計劃,以十年為期,以篆隸草行楷為序,各臨兩年法帖名碑,屆時據(jù)人書俱老還差得很遠,所以,不著急。
“書為心畫”“書者散也”,這都是我耳熟能詳?shù)墓诺鋾?,竊以為這都是說人書是一體的,這就恰如我所崇尚的王陽明先生的“知行合一”一樣,人與書的對應(yīng)性既不多也不少,恰恰好。要緊的是,我們要常常反躬自問:我的心性究竟在哪里?所謂明心見性,所謂吾性自足,不假外求,都是如此。古今書法大家,誰能書中見心性見靈性,誰就有個性有風(fēng)格可傳世。孫過庭言書法“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所能成”,包括自身在內(nèi),自然就是自在的本然。
從某種意義上說,書法有著自身的邏輯規(guī)律,它既是文字又不僅是文字,既是學(xué)問又并非學(xué)問,既重視技巧又遠不止于技巧,既依憑精神又不能為精神。書法自在。有人認為書法就是技藝并非文化,只能算是“經(jīng)學(xué)家看到易,道學(xué)家看到淫”,匠人只能看到匠作嗎?又似乎不直接對等,許多享有盛名的學(xué)者大師,其字春蚓秋蛇。車走車路、馬走馬路,書法有著自己的“道”,一定是正確的時間正確的人寫出了正確的、撥動人們心弦的字,讓百代后人玩味不已,“此中有真意”,說也說不出。
林散之老人詩云“龍門跳出是真龍”,傳統(tǒng)是流動的,是鮮活的,它不僅在祭臺上,更在我們每個仰視者的心血之中,綿綿不絕,如一條無形的河流。但有出息的書者,肯定還是要立志寫出獨特的自己來,才算不枉此追尋藝理書道的人生,在巨人的肩上貢獻哪怕一個淺淺的腳印,讓傳統(tǒng)巨人也因為你有所不同,似乎算是每個有想法的書家的使命。每個人都是唯一的自己,都有自己的“自體”書法,可是,千百年的積淀,世代書家的努力把路拓寬了,也堵死了。創(chuàng)新不易,但縱是如此,上天肯定給了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空間,假以時日,可能有戲。
陳子慶先生畫論中云“要畫精神,不要畫物質(zhì)”,書法更是“首在精神次在功”,容與徘徊,尋尋覓覓,書法圣殿的門縫間也許有光透來。
(責(zé) 編 子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