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朝陽 首都師范大學
網絡語言“我可XX到了假XX”的構式解析
曹朝陽 首都師范大學
“我可能XX了假XX”是近一段時間以來在網絡上出現(xiàn)的新表達方式,網友們經常用這個形式來表達一種很復雜的心情:它包含了各種對自己遭遇境況的形容。本文將從構式語法的角度,將整個表達式分解為“我”、“可能”、“XX了”、“假XX”幾個構式成分,分別對其以及整個構式的意義功能加以探究。
構式語法 形容詞 構式壓制
最近,紐約一所高中的中文期末考試試卷,讓中國網友開始懷疑人生,大家紛紛吐槽表示“我可能是個假中國人”,“我可能學了假中文”。類似于此的,還有很多,例如“年終獎好少,我可能收了假工資”,“情人節(jié)男朋友沒有送花,我可能交了假男票(男朋友)”等等?!拔铱赡躕X了假XX”成了時下最紅的網絡語言。
我們何以說“我可能XX了假XX”是一個構式呢?先來看看構式的定義,“當且僅當C是一個形式—意義的結合體
那么在什么時候,網友們才會應用這種構式進行吐槽呢?有以下三種情況,也就是說這個構式可以體現(xiàn)出三種構式義:
1.說明自己水平不足。例:
(1)(學霸考了滿分)我可能讀了假書。
(2)(看了外國學生的中文試卷)我可能學了假中文。
2.某事物不符合預期。例:
(1)(情人節(jié)男朋友不給送花)我可能交了個假男朋友。
(2)(新買的東西不好用)我可能買了個假電飯鍋。
3.外界的描述不符合自己的實際體驗。例:
(1)(出去旅游感覺不像想描述中的那么美好)我可能去了假悉尼。
(2)(玩的游戲感覺沒有別人說的那么好玩)我可能玩了假爐石。
總的來說,凡是不符合自己評價標準或者心理預期的,都可以用這個表達式來表達。
我們可將這個構式分為“我”、“可能”、“XX”、“了”、“假”、“XX”幾個組成成分,而按照兩個語言結構內部的貼合程度,又可將“XX+了”和“假+XX”組成兩個內部的小構式,所以本文將整個構式分為“我”、“可能”、“XX了”、“假XX”幾個構成成分,并對這些成分進行分析。
在分析之前,我們首先應該弄清楚,什么樣的語言材料可以進入這個構式的非固定成分的位置。我們將上文舉的例子在此羅列,并將相應位置的詞匯提取出來,加以分析。
(1)(學霸考了滿分)我可能讀了假書。
(2)(看了外國學生的中文試卷)我可能學了假中文。
(3)(情人節(jié)男朋友不給送花)我可能交了個假男朋友。
(4)(新買的東西不好用)我可能買了個假電飯鍋。
(5)(看到狗在捉老鼠)我可能遇到了假狗。
首先提取動詞,也就是“了”之前的“XX”,分別為“讀”、“學”、“交”、“買”、 “遇到”均為能帶賓語的及物動詞,我們用“V及”來表示。其次提取名詞,也就是“假”后面的“XX”,分別為“書”、“中文”、“男朋友”、“電飯鍋”和“狗”均為名詞,用“N”來表示。至此,我們不難看出這個構式中的兩個位置的非固定成份,都可以提取出來組成“V及+N”的動賓結構式,如:“讀書”、“學中文”、“交男朋友”、“買電飯鍋”、 “遇到狗”。這些都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經常使用的,最為普遍的動賓結構。這種動賓結構進入“我可能V及了假N”便發(fā)生了分解,在構式的內部重新與其他成分進行搭配,轉換為“V及+了”和“假+N”,再與其他固定成份一起,整合出新的構式義。
是否是所有的“V及+N”結構都能進入此構式呢?我們剛才說到這個構式的構式義,是網友們在對某些事物未達到自己的心理標準進行吐槽的時候所應用的表達方式,整個構式包含了網友們各種復雜的心情和對當前遭遇境況的描述。我們換其他的動賓結構,看還有沒有這種意味。
(1)我可能喝了假酒。
(2)我可能買了假古董。
其中,“喝酒”和“買古董”都是典型的動賓結構,當它們進入這個構式中,卻沒有使這個構式獲得更復雜的含義。因為假貨的橫行已經給中國老百姓帶來了很大的傷害,那么這種詞匯進入到了構式里,也就不會使人感到輕松愉快了??偟膩碚f,我們可以感覺到,動詞不變,“喝”和“買”與前文中的“讀”、“學”、“玩”等同樣,名詞卻不同了。有何不同?或者什么樣的名詞能進入此構式?下文我們將詳述。
“假XX”是整個構式的核心成分,它是由形容詞“假”和名詞“XX”構成,其中“假”又是核心中的核心。
當網友們用這“我可能XX了假XX”進行吐槽時,往往表達了一種很復雜的心情,它包含了各種對自己遭遇的境況的形容,這樣的遭遇或心情,是無法精確描述的。這涉及到了語言的局限性,有時候語言并不能完全表達人們的思想。舉個例子,假如我想表達“我昨天晚上沒睡好”,但是無論我和別人說的多么詳細,也不能丁點不差的完全符合事實描述“沒睡好”是怎么樣一種體驗和感覺。既然難以說清,還不如直接進行簡單粗暴的否定,說“我可能睡了假覺”,反倒給聽話者想象空間,讓其根據自身實際去體會,“沒睡好”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這也體現(xiàn)了形容詞具有模糊性的特點。許多形容詞都具有模糊性,例如“高矮胖瘦”、“善惡美丑”等,都是如此?!凹佟钡哪:齾s似乎與“善惡美丑”有些不同, “假”具有等級性,這使得整個構式擁有一種普遍性,可以讓更多的語言材料加入進來,在實際中有更多的應用。“真、假”可以做形容詞使用,但實際語料表明,“真、假”和“高、矮、美、丑”這樣的典型性質形容詞在語義上有不同。
首先,形容詞很多都具有等級性。如戰(zhàn)國時期齊國的鄒忌總愛問別人:“我孰與城北徐公美?”(我和城北的徐公相比誰更美???)“美”就具有等級性。然而,不同的形容詞,等級范圍是不同的,“高矮美丑”這類的形容詞是沒有“上下限”,說一個人“最美”或“最丑”,也是在一個范圍內比較,出了了這個范圍,還會有“更美”或“更丑”。而“真”,就有一個上限。如果我們稱為“100%真”,但凡是99%真的事物,我們就可以是“差不多真”。 “真”沒有下限,我們很難說一樣東西“有點真”,因為“有點”是針對下限的?!凹佟焙汀罢妗毕喾矗挥邢孪逓闆]有上限。所以我們總說“有點假”,不說“差不多假”,因為我們不知道 “多”的上限在哪。再回到這個構式,評價的標準是主體“我”設定的,把這個標準設定為“真”,凡與它不同,都可以稱為“假”。所以這句話適用范圍如此之廣。
從認知語義學的角度來講,“認知語義學強調語義的體驗性、主觀性、互動性,認為語義一方面來源于身體經驗,是主客體之間相互作用的產物,與客觀的現(xiàn)實世界、人們的生理特征、神經系統(tǒng)密切相關,概念與感知具有類比相似性;但另一方面語義是基于人類認知與概念結構的,與人的主觀因素不可分離,是人們通過相互理解而達成的共識,具有主體間性”(王寅2007:272)。就是人們對客觀世界進行主觀認知,并經由人類概念結構的影響和心智結構的轉化,形成詞并賦予詞義。詞義中蘊含著人們對客觀事物的主觀認識,人們對詞進入某個構式后所表現(xiàn)出來的意義,也蘊含著人們對詞所代表客觀事物的主觀判斷。
剛才我們提到的名詞,與社會上的假貨橫行不無關系?!盁煛?、“酒”、“古董”與形容詞“假”進行搭配,便形成了“假煙”、“假酒”、“假古董”,而這些東西在人們的生活中并不少見,對人們的身心都造成了傷害,“假”和這些詞幾乎粘合在一起成為新的詞匯固化在人們的觀念里,出現(xiàn)在日常話語交際,所以這它們再進入構式之后,除了隱含著人們的不滿和怨恨,不會使人感到其他復雜的意味。而“書”、“中文”、“男朋友”、“電飯鍋”等詞語卻能進入這個構式,讓整個構式有了不同含義。在實際的生活中,我們幾乎沒有在人們的日常的話語交際中聽到過“假書”、“假中文”、“假電飯鍋”之類的搭配,即使有,也并不像“假煙”、“假酒”、“假古董”那樣頻繁,甚至幾乎固化成一類詞匯在人們的觀念中出現(xiàn),所以這樣的搭配有一種出奇不意的新鮮感。
為什么以前人們不用或者不說的搭配,能出現(xiàn)在這個構式中而聽起來不是那么“違和”呢?這要說構式壓制。“所謂構式壓制,指的是這樣的現(xiàn)象:在詞項進入構式的過程中,如果詞項的功能及意義跟構式的原型功能及意義不相吻合,那么構式就會通過調整詞項所能凸顯的側面來使構式和詞項兩相契合?!保ㄊ┐汉?2015)。
在本構式中,所出現(xiàn)的“書”、“電飯鍋”、“游戲”、“男朋友”之類的名詞所表示的事物,本身的屬性并沒有真假之分(至少在實際生活中是不常出現(xiàn)的),但是它們自身卻有應用上的“好”、“壞”程度的區(qū)分,這種程度的等級便與假的等級相匹配。在這樣一種構式義下,“假”的意思就不是對事物屬性的判斷,而是達到主體“我”的評價標準的,可稱之為“真”,凡是達不到的,可稱之為“假”。一個語言單位和另一個語言單位搭配成為一個構式時,這個語言單位的意義和功能中的一些不能與之搭配,那么整個構式就會壓制這一部分,從而突顯出其他的能進行搭配的功能和意義。 “假”本身對事物屬性進行判斷的意義被壓制了,突出了其等級性;名詞“XX”所代表的事物本身的屬性被壓制了,突出了其在應用上的“好”、“壞”程度。二者結合,“假XX”便表現(xiàn)“達不到主體評價標準的事物”的構式義。
上文也分析到,“XX了”中的“XX”都是較為漢語中典型的及物動詞,“了”則是典型的動詞后綴,所以這個結構成分是標準的及物動詞+動詞后綴“了”的形式。
漢語中的語氣詞“了”和動詞后綴“了”同形,動詞后綴“了”只在句中,不在句尾出現(xiàn);語氣詞“了”只在句尾,不在句中出現(xiàn)。動詞后綴“了”的作用在于表示動作完成。我們舉的例子中,“讀了”、“學了”、“買了”、“遇到了”等等,都表示已經進行過的動作。
能愿動詞“可能”在本構式中,用在動詞之前,做狀語,表示客觀的可能性和人的主觀意愿。那么“可能”起什么作用?
(1)a.我學了假中文。
b.我可能學了假中文。
(2)a.我遇到了假狗。
b.我可能遇到了假狗‘
在相同的語境下,分別說出例子中的a,b感覺是不一樣的。a的句子以肯定的語氣說出來,仿佛明確的畫出了一道界限,聽話者會認為說話的人真的學了中文的“贗品”或者真的遇到了狗的“贗品”,但實際情況不然。b的句子加上能愿動詞“可能”之后,含有一種不確定性。“可能”雖然是做狀語,但其語義指向并不是僅是動詞,而是整個構式。“可能”表示“我”即說話者的主觀意愿,對自己所遇到的不符合評價標準的懷疑,用這種委婉的方式表達出來,聽話者就能明白句子中隱含的意義,體會說話者的心情了。
第一人稱代詞“我”位于主語的位置上,表示說話者自身。那么這里可不可以換成其他的人稱代詞或其他名詞呢?當然也是可以的,例如“(某個文學專業(yè)的人不知道魯迅)他可能學假文學”、“(小明剛吃完午飯又餓了)小明可能吃了假午飯”等等。
本文在舉例子的時候,總是在前面加上括號標注內容,即向讀者概括具體構式產生的語境。如果缺少這個語境,說出來的話就會使聽話者不明所以。例如說話者突然說“我可能玩了假爐石”或“我可能買了假電飯鍋”,那么受話者只能報以“???”、“什么?”等疑問語氣了??偟膩碚f,只有說話者和受話者在同一個語境下,并且受話者也能理解說話者話語產生的語境,構式所表達的意義和說話者想要傳達的心情,才能被受話者接受和理解。
整個構式的關鍵在于“可能”和“假”兩個詞。“可能”表示不確定性和主觀意愿。“假”表示達不到主體評價標準?!凹佟本哂行稳菰~的模糊性,面對語言的局限,用這樣簡單直觀的概念來表達復雜的心情再合適不過。同時,“假”是只有下限沒有上限的等級性形容詞。所有“非真”的東西都可以用“假”修飾。 “真”的標準,通常由我們自己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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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朝陽,首都師范大學,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語義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