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麗
本文作者關注的重點為,這部小說的女主人公不是一位反法西斯斗士,更不是一個英雄,她只是一個普通女性,一個在父權主義家庭中長大,一心只想過平凡幸福生活的普通女性,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和奧斯威辛集中營這樣極端特殊的歷史時期和歷史地點,面對她身邊不同身份的人物的生與死,在男性強權和法西斯的殘暴之下作出了一系列無可選擇的選擇,并承受著這些選擇所帶來的永無休止的負罪感和苦痛折磨。泰戈爾說過“人并非在歷史中呈現(xiàn)自己,而是掙扎著走過歷史”,這句話在那樣的背景之下更是正確到令人觸目驚心。
男權思想已有數(shù)千年的歷史,20世紀70年代,愛爾蘭裔美國人、女性主義者凱特米利特首先定義了男權制。男權制,也稱父權制,其與男權、男權主義、男性主義、父權、家長制等名詞在學術定義上重疊,表達方式交互使用,意即男子在家庭、社會中的支配性特權。男權制指的是男性統(tǒng)治,一個社會中,無論在政治、經濟、法律、宗教、教育、軍事領域以及古代最重要的宗族祭祀權,所有權威的位置都保留給男性。人類社會最大的不平等是兩性之間的不平等,男權制作為一只看不見的手,使男性在社會中處于支配地位,女性處于劣勢與服從的地位。男權制的內容包括男性統(tǒng)治、男性認同、女性客體地位和男權制的思維模式四個方面。小說《蘇菲的選擇》所講述的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的上半葉。小說的主要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和泯滅人性的奧斯維辛集中營,然而《蘇菲的選擇》不同于一般的大屠殺小說,沒有對戰(zhàn)爭的殘酷進行濃墨重彩的直接描寫,而是借助蘇菲的回憶和講述,讓讀者看到和理解戰(zhàn)爭幸存者的心境與遭遇。
在《蘇菲的選擇》中,主人公蘇菲多次面臨一系列人物的生與死,例如她的父親、母親、波蘭地下黨、她的兒女、集中營里的同胞、她的情人,包括蘇菲自己,面對這些人的生與死,蘇菲作出了她的選擇,貫穿全書的多次選擇正是蘇菲作為一個普通女性的選擇,她沒有反抗,沒有戰(zhàn)斗,她只想活下去,保護親人,保護自己,然而這些都成為夢想,一次次破滅。男性的統(tǒng)治、奧斯維辛集中營的黑暗沒有給她任何自由選擇的余地和自由選擇的可能性,因而蘇菲面臨這些人物的生與死所作出的是無可選擇的選擇。生在一個無可選擇的時代、處在一個無可選擇的境地,卻還要被迫作出所謂的選擇,這正是蘇菲的悲劇所在。從這個角度來看,作者把小說定名為《蘇菲的選擇》實在是具有諷刺的意味。
得知父親和丈夫被逮捕時她沒有生離死別的哀傷,因為她和他們的感情己相當疏遠。后來在華沙冬天的一個夜晚,她向華沙地下抵抗組織領導者汪娜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她是平靜的,她說:“他死了,他是我父親。”讓蘇菲不解的是她的父親——一個曾經進行過歇斯底里的反猶演講的法西斯教授,居然會在第三帝國被德國人殺死,所以蘇菲對于父親和丈夫的死更多的是驚愕而不是悲傷。就在那個晚上,汪娜預告了自己的死亡、蘇菲的死亡、還有蘇菲孩子的死亡,所以有時蘇菲會認為這世界上的一切惡事壞事都是因她父親而生的。戰(zhàn)后的蘇菲對斯汀戈說過,“我父親是個十惡不赦的魔鬼”。這就是一個女兒對于自己親生父親的真實評價。
蘇菲童年生活在波蘭的克拉科夫,那是一個充滿音樂的美麗祥和的城市,但是父親的存在使得蘇菲在童年和少年時期都感到一種壓力。父親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大學法學教授,學識淵博、政治觀點激進、狂熱地反對猶太人,在家中也有著絕對的權威。蘇菲絕對地順從父親,她視這種順從為忠誠,并對這種忠誠毫不懷疑。她每天都在說“是的,爸爸,謝謝你,爸爸”,因為她知道她必須尊敬父親,力圖做一個符合當時倫理觀念的好女兒。她刻苦努力地學習速記和多種語言,對父親的要求嚴格執(zhí)行,她竭盡努力去迎合父親。她甚至順從父親的安排嫁給了他的助手,在無愛的婚姻中生下兩個孩子,蘇菲的成年生活因此壓抑而無趣??墒窃诮o父親當秘書的過程中,在給父親打印他的政治宣傳手冊時,她知曉了父親可怕、殘忍的反猶太主義思想——“滅絕”——對猶太人的種族滅絕。她無法理解父親的這種想法,一個學識淵博的大學教授竟然有如此狂熱可怕的納粹思想,盡管他是站在波蘭的立場上進行自己的哲學思維。這讓她非常震驚,所以在恍惚中蘇菲打錯了幾個單詞??筛赣H僅僅因為她的幾處打印錯誤就在眾人和她的丈夫面前說她像豬一樣愚蠢。蘇菲聽著父親的訓斥,“終于看清這個男人,這個父親,這個賦予我血肉之軀的人,僅只把我當成一個下人而已,一個奴隸……而且我還得搖尾乞憐”。在那一剎那間,蘇菲產生一種對父親的強烈的恨,這是蘇菲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在父親心中毫無地位和價值,也是她第一次產生了對父親的恨意。作為一個在極端父權主義家庭中長大的她,習慣了永遠把自己放在一個弱者的位置思考問題,毫不抗爭地接受一切,而這種思想影響了她一生,雖然看透了他父親的真面目,但是在這個男權世界里控制蘇菲的不僅僅是她的父親,隨后的戰(zhàn)爭和戰(zhàn)爭的制造者更加殘酷地摧毀了她的一生。
蘇菲在被逮捕并送入集中營之前,與波蘭地下黨人托澤夫相愛,她愛托澤夫甚至勝過愛內森。然而,當托澤夫的同為波蘭地下黨的姐姐汪娜請求她伸出援手幫助地下黨、包括幫忙翻譯許多包含納粹秘密消息的重要文件的時候,她擔心那會殃及自己的兒女,選擇了斷然拒絕,因為她知道戰(zhàn)爭的殘酷,她明白德國軍隊的殘暴。蘇菲懂得托澤夫和他的姐姐汪娜都是無私并且勇敢的人,明白他們對人類和他們的波蘭同胞的獻身,但是看到兩個年幼的兒女,她無法做到放棄孩子的安全甚至生命去幫助托澤夫和汪娜為代表的波蘭地下黨人。她毅然決然地用德語對汪娜說:“我是認真的!決心已定!我決心已定!這就是我最后的回答!”雖然蘇菲因為自己的怯懦、對猶太人命運的漠視,沒有忠于人性、沒有忠于同胞而感到深深的內疚,但是為了保全她的一雙幼小的兒女,她不得不作出這樣的選擇。
戰(zhàn)后,蘇菲在內森又一次發(fā)瘋般折磨她之后向斯汀戈吐露心聲,說她喜歡斯汀戈似乎是因為斯汀戈像托澤夫一樣誠實、直率、像個大男孩兒。她對托澤夫的思念讓她沉浸在痛苦里,她甚至在醉酒的狀態(tài)下企圖投海自殺。但是蘇菲對于汪娜還是有著很深的恨,她認為早該讓托澤夫擺脫他姐姐的“邪惡”的控制,認為汪娜應該對托澤夫的死負責。托澤夫每次除掉出賣猶太人的告密者之后都會嘔吐,蘇菲認為汪娜讓自己的弟弟充當華沙唯一的殺手是不公平的,在蘇菲的男權意識當中,汪娜作為一個女性,沒資格作地下組織的領導,更不應該指揮托澤夫。
在納粹占領波蘭期間,因為想要給患肺病的母親補充營養(yǎng),蘇菲冒險去黑市買肉,希望可以給母親吃點兒好的增加一點兒營養(yǎng)。然而由于戰(zhàn)爭物質嚴重匱乏,德軍嚴令禁止平民食用肉類,所有的肉類都要供應德國軍隊,蘇菲和母親作為波蘭人、被占領者,連吃肉的資格都沒有,她買肉是犯法的,賣肉給她們也是犯法。就像當年日寇鐵蹄下的中國城老百姓因為缺糧被餓死一樣,戰(zhàn)爭這部殘酷無情的機器直接摧毀無數(shù)人的性命和尊嚴。
當蘇菲懷揣火腿乘火車回家的途中,遭遇德軍的圍捕并被當成走私犯人關進了監(jiān)獄,最終和她的兒女一起被送到令人膽寒的奧斯威辛集中營;而她的母親,據(jù)后來被送到集中營的波蘭人說,也在不久后死于肺炎。面對母親的生死,蘇菲所作出的選擇是蘇菲的諸多選擇中最坦然、最沒有猶豫的選擇,一個女兒必然的選擇,但是在納粹德國的統(tǒng)治之下,這樣坦然而堅決的選擇既沒有挽救母親,也讓自己和一雙兒女蒙難。
悲劇的選擇經常是在兩種惡中所進行的選擇。這是小說寫到最后才為讀者揭曉的蘇菲隱藏最深的秘密,也是蘇菲被迫作出的最殘酷的選擇。剛被送到集中營那天,一個德國軍官因為被捕的人群中美麗出眾的蘇菲忽然用流利的德語大聲聲明自己是波蘭人、是基督教徒而不是猶太人,決定對她特別“開恩”,讓她在兒子和女兒中選擇一個,而不是把兩個孩子一起送去焚尸爐。蘇菲無法理解、無法選擇、拒絕選擇,拼命哀求不要讓她選擇,但這些都無濟于事,在德國人撲過來擄走兩個孩子的瞬間,蘇菲下意識地放開了女兒,留下了兒子。作為母親,蘇菲不得不在兩種惡中進行選擇,無論選擇哪個孩子都是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女;但如果不選擇,兩個孩子就都會被殺。她明白無論作出哪種選擇,傷痛都將永遠伴隨著她。然而,她根本無法逃避這種選擇。
對于一個母親而言,無論選擇放開哪個孩子對她來說都是致命的,但在那一剎那蘇菲選擇了放開女兒。為什么是女兒而不是兒子?男權制社會造就了蘇菲的男權意識,男性統(tǒng)治和男性認同的思想在她的頭腦里根深蒂固,這種思想讓蘇菲在潛意識中認為她的父親希望她去死,這種潛意識又延續(xù)到蘇菲與女兒的關系中,她在那一剎那作出了犧牲女兒的選擇,所以在無可選擇的情況下蘇菲選擇了犧牲女兒伊娃。同時,女兒就是蘇菲的另一個自我,在她選擇將女兒送入毒氣室的同時,蘇菲也在精神上殺死了自己。這一次的選擇讓蘇菲徹底崩潰,擊垮了她作為一個母親的所有意志和情感。誰都無法評判一個母親如此的選擇,她的選擇也沒能挽救兒子,只是讓兒子比女兒稍晚一點走向被納粹滅絕的命運。然而,蘇菲卻為此永遠背負痛苦枷鎖,永遠不能原諒自己,余生一直生活在無窮無盡的痛苦之中無法自拔。
在奧斯維辛集中營,蘇菲幾乎放棄了她的一切——美貌、健康、身體甚至她的良知。在男性統(tǒng)治的男權制社會之中,女性處于客體地位,并且處于男性之下。男權導致了蘇菲的苦難,然而在一個女性根本無可選擇的世界里,蘇菲不得不依賴男性甚至期望從他們那里得到拯救。兒子是她在奧斯威辛集中營活下來的唯一寄托,后來以汪娜為代表的集中營里的波蘭地下黨人向她提供了可能挽救她兒子生命的德國人的利波斯波恩計劃(即所謂的德國新生計劃),為了能夠讓兒子活著,蘇菲選擇犧牲色相以求得納粹軍官魯?shù)婪蚧羲沟亩髻n。這是一個母親最無奈的選擇,然而她仍然失敗了,她沒能挽救兒子,魯?shù)婪蚧羲箾]有把蘇菲的兒子吉恩移出集中營,沒有把他列入利波斯波恩計劃,吉恩很可能在比克瑙或者德國的什么地方和其他孩子一樣被凍死了。
二戰(zhàn)中德國納粹對猶太人的種族屠殺慘絕人寰,集中營、焚尸爐是黑暗與人性泯滅的象征。蘇菲雖然不是一個猶太人,但她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一切——夢想、家庭、青春,甚至最親愛的孩子,她所經歷的和猶太人沒有區(qū)別。由于蘇菲精通波蘭語和德語,對兩種語言打字機和速記都能熟練操作,她被安排做納粹軍官霍斯的助手,而不是像其他暫時存活下來的人一樣成為苦役犯。霍斯的工作就是指揮屠殺,蘇菲協(xié)助霍斯工作,因此,可以說她間接參與了屠殺。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蘇菲面對無數(shù)猶太人、吉普賽人、和自己的波蘭同胞的生死,她選擇了助紂為虐,所以蘇菲是一個受害者,但同時也是一個幫兇。事實上,如果不為霍斯工作那她就無法活下去,所以這個幫兇所做的一切,其實只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兒子和自救。但是她親眼目睹了猶太人化成的青煙從比克瑙的大煙囪里繚繞升空,每當站在霍斯那間屋頂閣樓的窗戶旁穿過窗外干枯的草地向外張望時,她都無法從令人窒息的犯罪同謀的罪惡感中掙脫出來。在那段時間里,她一直扮演的正是一個強烈地仇恨猶太民族的惡毒角色。她父親所謂的滅絕猶太人的“夢想”竟然在蘇菲的目睹下逐步實現(xiàn),這讓蘇菲難以忍受,“真想一死了之”,泯滅人性的奧斯維辛集中營把蘇菲變成了另一個人。
蘇菲在二戰(zhàn)后的美國碰到了她心中以為的救世主內森。內森拯救了蘇菲的性命還給予了她女人所需要的很多東西,但有著精神疾病并且吸毒成癮的內森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不斷地對可憐的蘇菲打罵、虐待、折磨。蘇菲本以為帶自己走出痛苦并帶給自己希望的內森可以使她開啟幸福的生活,可現(xiàn)實非常殘忍。內森聲稱“我們必須死,死亡是必要的”。內森有天晚上沒有回來,蘇菲非常擔心和害怕,她生怕內森出事,但她卻連一個詢問的電話都不敢打。這個在蘇菲的生活中充當重要角色的精神病患者并沒有給予她充分的愛和關懷,反而會隨時忽然開始對蘇菲的瘋狂折磨,向她身上小便、強暴她、刺她、踢斷她的肋骨,做任何他想對她做的事。小說的最后內森在電話另一頭開槍,揚言要殺死蘇菲和斯汀戈。面對這樣的情人,蘇菲雖然和斯汀戈一起逃離,卻選擇執(zhí)著地一遍遍努力嘗試聯(lián)絡內森,也就是說在內森要殺死她的情況之下,她想到的仍然是內森的安全、只想確認內森平安,而她自己,被內森百般辱罵也在所不惜。
長期的男權思想讓蘇菲對內森產生了深切的愛戀和毫無自我、毫無尊嚴的依賴,雖然斯汀戈深愛著蘇菲但這并不能拯救蘇菲的內心、也沒能阻止她走向死亡,所以最后她選擇離開深深愛他并且會一直呵護她的斯汀戈,回到給她無盡折磨和傷害的內森身邊,和他一起服毒自殺 (But when I woke,I was feeling so terrible and in despair about Nathan.By that,I mean so filled with guilt,thoughts of death.It was like ice flowing in my blood.So I must be with Nathan again,for whatever that means)。面對摯愛情人的生死,蘇菲選擇了通過死亡來實現(xiàn)和愛人永遠在一起的目的。
蘇菲的最后一次選擇——自己的死亡,源于她在戰(zhàn)爭中的數(shù)次“選擇”,那些“選擇”使得她的生命從此充滿罪惡感,雖然活著卻永遠沒有幸福。蘇菲離開集中營、離開死亡威脅并且獲得自由之后為什么曾經割腕自殺?而且刻意選擇在教堂自殺?因為她感到上帝已經轉過臉去,不再愛她,并且奪走所有她愛的人,讓她獨自一人茍活在屈辱之中(Christ had turned his face away from me.And that only a Jesus who no longer cared for me could kill those people that I love but leave me alive with my shame),她想通過在教堂自殺的方式來褻瀆上帝(Oh,God.So I went to that church.And I took the glass,I knelt down and I cut my wrist.But I didn’t die,of course.Stingo,there’s so many things you don’t understand.There’s so many things thatI wantyou to trustme)。她的心“受過傷了,已經變成一顆石頭了”。即使是在戰(zhàn)后的美國——和平的新大陸,她仍然逃脫不掉內心對自己的審判和對生活的絕望。蘇菲作為母親的女兒、女兒的母親、丈夫的妻子的身份,因為女兒被害、母親病故、父親和丈夫被處決而統(tǒng)統(tǒng)喪失,深受男權制思想影響的蘇菲,無法認同自己的身份,認為她獨自一人茍活于世是沒有任何價值和希望的。
遇到內森之后,內森對她的愛帶給她重新活下去的一絲勇氣,但那只是為內森而活;內森對她的折磨和傷害,她照單全收,她是通過或者借由內森的手來虐待自己,讓自己受苦,從而達到贖罪的目的。在內森又一次殘忍地折磨她并離開后,蘇菲試圖投海自殺,斯汀戈拼盡全力把她救起后她像一個癲癇突發(fā)的人一樣劇烈地顫抖,斯汀戈從來沒見過那么強烈的悲傷。蘇菲說:“你應該讓我淹死,斯汀戈,沒有人有我這樣多的不幸!沒有!沒有誰像我渾身充滿不幸?!彼雇「赀@時才辨別出那個“不幸”的輪廓,這“不幸”從華沙到奧斯威辛集中營,再到布魯克林這條繁榮歡樂的資產階級街區(qū),像個魔鬼似地一路無情地追逐著蘇菲。
如果蘇菲在內森拋棄她并且要殺死她之后選擇和斯汀戈在一起,她會很幸福,可是這樣她就對不起她死去的親人尤其是她的女兒。選擇內森,也只有和內森在一起,異于常人的癲狂生命才會舒緩她內心沉重的道德譴責和壓力,她的心靈只有在死亡中才能獲得永恒的寧靜。所以蘇菲在最后的關頭沒有選擇斯汀戈,痛苦的回憶讓她不能做一個幸福的妻子和母親,不能在所有親人都離她而去之后,尤其是親自放棄了女兒的生命之后享受那種幸福,她自己就應該承受痛苦而不是獲得幸福。而回到內森的身邊迎接她的將會是死亡,唯有死亡才能讓她徹底贖罪,才能讓她得到永久的安寧。所以蘇菲選擇回到內森身邊,心甘情愿地和他共赴死亡之約,從此再沒有苦痛和折磨。
作者把小說定名為《蘇菲的選擇》,然而在父權制時代、二戰(zhàn)和納粹大屠殺的背景之下,蘇菲注定無可選擇。書中的一系列“選擇”與其說是蘇菲的選擇,不如說是蘇菲一次次地被選擇去承受苦難。選擇蘇菲去承受苦難的最主要力量來自于父權制,戰(zhàn)爭只是一個推動力。在二戰(zhàn)之前,蘇菲已經因為她的父親、她的丈夫和不幸的婚姻而陷入困境。戰(zhàn)爭只是讓她更深地跌入無盡痛苦的深淵。她不愛她的丈夫,但是在父權制的社會,她不得不屈從于父親的安排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并為他生兒育女。
面對母親、波蘭地下黨、猶太人、波蘭同胞和自己兒女的生死,蘇菲都是無可選擇的,每一個人最終的命運也絕非取決于蘇菲的選擇。母親的生死,她無法選擇,就連給母親吃一點肉增加一點營養(yǎng)她都做不到;波蘭地下黨人的生死也不是她可以左右;無數(shù)被屠殺的猶太人和自己同胞的生死,蘇菲唯有無奈地面對、機械地執(zhí)行納粹軍官的命令。蘇菲想救兒子的命,可事實上她連見他一面、抱他一下的愿望都沒能實現(xiàn)。
蘇菲作為一個波蘭天主教信徒,經歷了戰(zhàn)爭的折磨、親人的離開、愛情的煎熬,這些讓她精神上接近于崩潰,沉淪在痛苦中不能自拔,死亡變成她唯一的出路。蘇菲總是被一種強烈的負罪感包圍著,還因為她有著和大多數(shù)受害者不一樣的身份:除了是受害者,她還是幫兇。過去所作的選擇沉重地壓在記憶里,使她喘不過氣來。即使她已經離開,奧斯威辛集中營這個惡魔仍然控制著她。
面對情人和她自己的生與死,表面上看蘇菲是可以選擇的。她可以不再回去找她的情人,她可以不再理會那個不斷瘋狂折磨和傷害她的情人,她的身旁就有視她為全部愛和理想的斯汀戈,選擇和斯汀戈在一起,她的余生將會被溫柔地呵護和照料,她會開始嶄新的幸福人生,然而蘇菲卻無法選擇幸福。她對情人的愛和毫無自我的依賴、她內心深處無法承受在失去所有親人之后獨自享受幸福的無盡愧疚和痛苦最終讓她毅然決然地選擇死亡,因為唯有死亡才能讓她和所有她愛的人永遠在一起,并且徹底擺脫自己內心的愧疚和痛苦。
蘇菲最終的自殺不僅因為如影隨形的負罪感和無盡的絕望,還源于她生命中一系列男性的毀滅性的影響。蘇菲被迫作出選擇,但那并不出于她的主觀意愿,而是為了滿足男性的需要。蘇菲的女性身份——女兒身份、母親身份、情人身份像枷鎖一樣緊緊地把蘇菲鎖在男性的絕對控制和占有之下。男權至上的冷漠世界和無情的沖突殺戮構成了蘇菲牢不可破的桎梏。戰(zhàn)爭雖然殘酷但終會結束,但是蘇菲的女性性別永遠不會改變,她長期生存其中的父權制社會不會輕易改變,她作為女性的附屬于男性的命運不會輕易改變。
蘇菲的無可選擇是男性強權和納粹的罪惡,但作為個體的人,蘇菲無法原諒自己,無法從過去的噩夢中擺脫。她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亡,和自己的父親,和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情人在一起,蘇菲的結局是注定的。蘇菲的毀滅讓我們看到男權和納粹對人間倫常的破壞和對人類的悲劇性的毀滅。罪惡不會隨著歲月的消逝而消失,它帶給人類的心靈創(chuàng)傷會永遠存在。為了避免蘇菲的悲劇,避免奧斯威辛集中營這樣黑暗組織的存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把你的愛傾注到所有的生命之中”。唯有如此,人類才能懷抱脆弱而永恒的希望,去征服悲傷,去面對痛苦、失去和迷惘。這也是小說《蘇菲的選擇》留給我們的最深的領悟,也是蘇菲苦難一生的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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