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雪
(重慶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重慶 40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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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祭孔制度研究
劉鳳雪
(重慶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重慶 401331)
祭孔作為強化儒家思想正統(tǒng)性的一種有效手段,發(fā)源于漢高祖劉邦時期,在漢朝得以制度化。繼漢朝之后,在北魏社會得到進一步發(fā)展。歷經明元、太武、獻文等三帝統(tǒng)治時期,在孝文帝改革后達到全盛,成為北魏國家祭祀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孝文帝通過祭孔的儀式性表演確立其所代表的北魏政權以及君權的合法性基礎,實現統(tǒng)治階層內部的權力整合,有效控制士人階層和底層民眾,最終促成北魏政權由軍事政權向封建國家政權的成功轉型。
祭孔;合法性;儒家思想;社會控制
一
北魏孝文帝在漢朝儒家思想正統(tǒng)化的基礎上,通過太和改制將其確立為北魏的統(tǒng)治指導思想,利用頻繁的祭孔儀式性表演完成北魏政權和君權的合法性論證,形成以其為核心的政治權力秩序,為北魏社會構建起一套完整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最終成功實現對其統(tǒng)治下的社會各階層的有效控制。帝王祭孔發(fā)源于漢高祖劉邦統(tǒng)治時期。劉邦在公元前195年經過山東時,曾用太牢祭祀孔子,開創(chuàng)古代中國帝王祭祀孔子的先河。此后“諸侯卿相至,常先謁然后從政”[1](P327),諸侯卿相執(zhí)掌政權前必先拜謁孔廟成為定例。到了漢武帝時期,漢武帝為強化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統(tǒng)治的需要,接受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把儒家思想作為西漢實行統(tǒng)治的國家指導思想。
在后來的封建政權統(tǒng)治者的強力推動下,儒家思想作為封建統(tǒng)治思想的地位日益穩(wěn)固,隨之出現一套煩瑣的尊孔祭孔儀式,這些儀式強化了孔子的地位,彰顯了儒家思想的神圣性和不可動搖性。由此,孔子的權威在社會范圍內被廣泛樹立起來,孔廟遍布全國,孔子所象征的儒家思想成為漢朝的國家性文化被推廣到各州郡,成為統(tǒng)治者實施社會教化的模本。至此,儒家思想扎根于政治統(tǒng)治的土壤中,發(fā)揮著確立政權和君權合法性基礎、爭取被統(tǒng)治階級支持的政治凝聚力功能。
由于帝王尊孔祭孔的巨大政治效益,北魏統(tǒng)治者充分相信其實踐效益并全面繼承和發(fā)揚。北魏的祭孔開始于明元帝拓跋嗣時期,在太武帝拓跋燾和獻文帝拓跋弘統(tǒng)治時得到發(fā)展,經歷孝文帝元宏改革后得以制度化并達到全盛,為孝文帝時期儒家思想的國家化以及推動北魏政權的成功轉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北魏明元帝統(tǒng)治時期是北魏軍事政權建設初具規(guī)模的時期,它雖然有別于拓跋鮮卑在塞外時的游牧部落軍事體制,但軍事系統(tǒng)仍與行政系統(tǒng)緊密黏合,算不上穩(wěn)定的封建國家運營體系。因此,明元帝時期的政治任務仍以對周邊勢力進行武裝征服為主,同時通過吸收“內附”和“來降”來擴展勢力。根據《魏書·太宗紀》記載可知,泰常七年(422年)宋武帝劉裕去世,明元帝借機奪取劉宋的滑臺、虎牢和洛陽等地;同年,明元帝“祀孔于國學,以顏淵配”[2](P1828)。明元帝在布置軍事攻伐的間隙也不忘 “祀孔子于國學”的原因在于:河南和山東一帶是儒家文化繁盛地區(qū),明元帝雖然通過武力占領這些地區(qū),但要想實現對這些地方的重建和恢復必須安撫好當地的臣民。因此,明元帝通過祭孔向當地的臣民表明北魏政權的態(tài)度,從而在最短的時間內緩解這些地區(qū)民眾的抵觸情緒,進而發(fā)動他們投身于戰(zhàn)后的重建和恢復工作,有效減少北魏對這些地區(qū)的控制成本。
明元帝之后的太武帝時期也有關于祭孔活動的記錄。始光三年(426年),太武帝在北伐柔然取得階段性勝利后下詔“起太學于城東,祀孔子,以顏淵配”[2](P48),此次修繕太學并祭祀孔子的行為明顯地帶有宣揚文化的性質,試圖利用孔子的文化影響力完成對其征服地區(qū)民眾的啟蒙開化,而太武帝在軍事征服的過程中也不忘推行文教,是從北魏以武立國而文教未宣的角度出發(fā)的,為北魏統(tǒng)一北方地區(qū)奠定文化基礎。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年)南征劉宋,在“劉義隆魯郡太守崔邪利率屬城降”[2](P70)的情況下,太武帝又“使使者以太牢祭孔子”[2](P70)。這次的祭孔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因為此時的太武帝已經完成對黃河流域的統(tǒng)一,結束北方長達一百多年的分裂局面,此次南征劉宋的勝利標志著北魏軍事的全盛,而太武帝選擇這個時機派使者用太牢祭祀孔子,不僅是為了抒發(fā)將孔子的故鄉(xiāng)魯郡納入北魏版圖的自豪感,還意在向劉宋政權宣示北魏強大的實力,同時借用孔子的權威來籠絡被統(tǒng)治地區(qū)的士大夫。通過祭孔向他們表明北魏政權敬孔和優(yōu)待漢族士人的決心,進而爭取到更多的漢族士人加入北魏統(tǒng)治陣營,投身北魏政權建設,利用他們豐富的政治經驗幫助北魏完成對廣大被征服地區(qū)的統(tǒng)治。
二
獻文帝也十分重視對孔子的祭祀,皇興二年(468年),獻文帝派遣時任中書令兼太常的漢族官員代表高允“以太牢祀孔子”[2](P1829)。雖然此次的祭祀規(guī)模與太武帝時一致,但祭孔使者高允的身份卻非同一般,作為較早歸附北魏政權的渤海高氏子弟,高允不僅深受北魏統(tǒng)治者重用,還深得北方氏族的信任。獻文帝遣高允替其完成祭孔,借以向北魏統(tǒng)治下的士人和民眾表明他們禮遇漢族士人和善待漢民的決心,從而達到有效安撫的目的。獻文帝此舉相對于太武帝時只重視孔子的文教功能又前進了一步,但由于獻文帝在位時間比較短,祭孔并未形成制度性規(guī)范,直到他的兒子孝文帝時期,伴隨著儒家思想正統(tǒng)性地位的確立,祭孔才得以制度化和規(guī)范化。孝文帝把祭孔的文化教化功能與政治價值屬性充分結合起來,用以整合統(tǒng)治階層內部權力秩序、控制士人階層和教化底層民眾,從而為北魏社會構建起一套完整的政治統(tǒng)治秩序和倫理道德秩序。
孝文帝在位期間曾先后多次祭孔,祭孔的規(guī)格不斷提高。太和十六年(492年),孝文帝詔令“改謚宣尼曰文圣尼父,告謚孔廟”[2](P492),此舉在中國儒學發(fā)展史上具有重大意義,標志著孔廟祭祀被正式納入北魏的國家祭祀體系。歷代帝王奉祀孔子的隆重程度最直接的表現是在對孔子的封謚上。漢平帝對孔子的封謚被看作孔子在漢朝獲得的最高官方尊奉,之后的統(tǒng)治者一直將其延續(xù),直到孝文帝將其改謚為“文尼圣父”,由“宣尼”到“文圣”的轉變不僅表明孔子在北魏地位的提高,還象征孝文帝在文化上對劉漢政權的繼承。孝文帝通過“告謚孔廟”將祭孔制度化,意在表明北魏政權繼承劉漢政權后的合法正統(tǒng)性。艾森斯塔德在《帝國的政治體系》一書中指出,在爭取對政權的基本支持、對其象征的認同、統(tǒng)治的合法性以及政治角色的動力方面,政權依賴于文化制度[3](P8-9)。孝文帝通過改謚行為使北魏獲得對漢文化的繼承權,通過告謚孔廟進一步將其上升為對劉漢政權的合法繼承,完成北魏政權合法性的論證,從而使北魏一直以來因華夷之防受到的抵制大大減少。
基于北魏政權的合法性基礎成功確立,孝文帝在遷都洛陽后,于太和十九年(495年)庚申“行幸魯城”并“親祠孔子廟”[2](P119)。孝文帝此舉意在消弭馮太后余威,重新整合北魏統(tǒng)治階層內部權力秩序,構建以其作為核心的政治統(tǒng)治秩序。孝文帝之父獻文帝早逝,他于幼年即位,軍政大權都掌握在其祖母馮太后手中,直到太和十四年(490年)馮太后去世,這期間孝文帝一直扮演著影子皇帝的角色,北魏朝廷上下的大小事宜皆由馮太后決斷。隨著三長制和均田制的推行,北魏政權建設日臻完善,這就要求馮太后從臺前回歸幕后,把軍政大權歸還到孝文帝手中,以結束北魏長達二十多年的君主與君權分野的二元政治體制,實現政治權力的合并與回歸。伴隨著馮太后的去世,孝文帝實現了君權的統(tǒng)一,但由于馮太后殘存勢力的強大,孝文帝在施政時仍有掣肘,這一情況直到孝文帝遷都洛陽后才得到根本性改變。孝文帝遷都洛陽后,以帝王之尊“親祠孔子廟”,意在向天下人彰顯自己君權的合法性,意指他才是北魏政權的唯一合法代言人,從而將馮太后的政治余威徹底消除,并成功實現北魏統(tǒng)治階層內部權力的整合,建立以孝文帝為核心的政治權力秩序。至此,北魏政權和君權的合法性基礎得以完全確立,北魏政權實現了由少數民族軍事政權向封建國家政權的轉型,而孝文帝作為太和改制的領導者毫無疑問地在社會范圍內樹立起君權的絕對性權威。
太和十九年(495年)辛酉,孝文帝“詔拜孔子四人,顏氏二人為官”,其后又“詔選諸孔宗子一人,封崇圣侯,邑一百戶,以奉孔子之祀”[2](P119)。黃進興指出,人君為了取得祭孔的正當性,只得透過議立或尋訪,刻意塑造“萬世一系”的世襲圣裔,以便維持祭祀禮儀。而歷史上人君祀孔,意在顯示權力與信仰的互相滲透。孝文帝通過詔拜孔門子弟為官、詔選孔宗子并予以封賞的行為,試圖將孔子所象征的儒家文化移植到北魏這片政治土壤中,用以實現對士人階層的有效控制。為了便于從國家祭祀角度考查中國古代王朝有效實現社會控制的方式。廖小東曾將中國古代社會分為三大階層(上層是以統(tǒng)治者為核心的統(tǒng)治階層、中層是由士人等社會精英構成的士人階層、下層是由普通民眾組成的被統(tǒng)治階層)[4](P115)。這三大階層并非涇渭分明,而是有所重合;其中,士人階層成員向上可成為統(tǒng)治階層人員,向下則可成為鄉(xiāng)紳等地方精英,在這個過程中,士人階層發(fā)揮連著接統(tǒng)治階層與被統(tǒng)治階層的紐帶作用。而孝文帝在此時對孔門子弟的大肆封賞意在籠絡士人階層,既可以使士人集團減輕對北魏政權的疑慮,也可以選拔優(yōu)秀者進入北魏官僚系統(tǒng)為其服務,還可以通過士人向廣大民眾推行儒家的倫理綱常,用以教化基層民眾,穩(wěn)定北魏政權的統(tǒng)治根基?!段簳じ咦婕o》有載:“(太和十九年)辛酉,詔州郡諸有士庶經行修敏、文思遒逸,才長吏治、堪干政事者,以時發(fā)遣?!盵2](P120)文帝在大力祭孔的同時輔以國家對人才的政治性選拔,將富有才干的優(yōu)秀士人納入北魏的官僚系統(tǒng),不但有效地控制了士人階層,而且利用其豐富的政治經驗實現對北魏社會的有效控制。
三
在利用孔子權威實現對士人階層的有效控制之后,孝文帝開始依靠士人集團這一重要的中間媒介,將儒家倫理綱常向基層社會傳達。太和十九年(495年),孝文帝“又詔兗州為孔子起園柏,修飾墳垅,更建碑銘,褒揚圣德”[2](P119)。至此,北魏一朝對孔子的祭祀達到頂峰。孝文帝通過為孔子修飾墳垅再次向北魏統(tǒng)治下的士人階層表明他代表的北魏政權尊孔敬儒的決心,從而使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已歸附北魏政權的漢族官僚和在野的掌握儒家文化的士人對北魏政權的芥蒂得以進一步消除,這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士人階層的華夷之念,讓他們更加心悅誠服地為日益封建化的北魏政權服務,并自愿將其掌握的儒家倫理綱常向底層社會傳輸,力圖讓儒家文化在北魏的政治土壤上成長。由此,孝文帝時期成為北魏歷史上漢族士人最輝煌的時期,漢族官僚李沖、崔光等躋身于北魏政權的統(tǒng)治上層,圍繞在以孝文帝為核心的皇權周圍,成為孝文帝操控政權和控制社會的有力助手。而孝文帝通過為孔子建碑頌德把孔子神圣化,使孔子成為整個北魏社會的道德榜樣,儒家文化中的“忠孝節(jié)義”成為北魏統(tǒng)治下的士人階層實現內外兼修的奮斗目標,儒家思想中尚德保民、以民為本的成分成為北魏政權進一步獲取底層民眾支持的精神武器。
孝文帝施以“親見高年,問民疾苦,貧窘孤老者賜以粟帛”[2](P118)以及曲赦降民并免其租賦的懷柔之策來表明他所代表的北魏政權實行仁政、善待漢民的政治態(tài)度,成功消除了底層民眾的疑慮和戒心,使他們能夠安心從事農事,極大地推動了北魏生產力的進步。而孝文帝再輔以“孝悌廉義、文武應求者具以名聞”[2](P120)的詔令,成功將孔子所象征的儒家倫理綱常上升到社會規(guī)范層面,引導被統(tǒng)治階層以此作為標準來進行自我約束。由此,孝文帝在北魏統(tǒng)治的諸州黨里建立起“父慈、子孝、兄友、弟順、夫和、妻柔”[2](P110)的家族倫理秩序,為北魏社會構建一套完整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結合北魏統(tǒng)治階層建立起的以忠君為精神內核的政治統(tǒng)治秩序,最終使得北魏社會朝著“教風密微、禮教嚴嚴”[2](P385)的方向發(fā)展。到此,孝文帝利用祭孔成功實現對北魏統(tǒng)治階層內部權力的整合,完成對北魏社會的有效控制。而祭孔也開始國家化,祭孔制度成為北魏國家祭祀制度的有機組成部分,推動北魏國家祭祀制度的儒家化,而這標志著北魏政權完成由少數民族軍事政權向封建國家政權的成功轉型。
綜上所述,北魏孝文帝將儒家思想確立為統(tǒng)治思想,通過對孔子改謚和告謚孔廟的方式確立北魏政權的合法性基礎,使北魏政權具有華夏正統(tǒng)的合法繼承人身份,從而具備統(tǒng)一天下的政治資格。在此基礎上,孝文帝通過封賞孔門子弟,掃除馮太后去世后遺留的政治余威,成功實現權力的合并與回歸,強化君主的至尊地位;同時,利用孔子的影響力成功籠絡士人集團,完成對士人階層的有效控制。最后,孝文帝又以為孔子修飾墳垅和樹碑頌德的儀式性表演,將孔子所象征的儒家倫理綱常滲透到底層民眾生活的各個層面,完成對整個北魏社會的內在控制??梢哉f,孝文帝通過掌握對孔子的主祭權并進行頻繁的儀式表演確立以自己為核心的政治權力秩序,為北魏社會構建起一套從上至下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最終成功實現對其統(tǒng)治下的社會各階層的有效控制。
[1]司馬遷.史記[M].長沙:岳麓書社,2001.
[2]魏收.魏書[M].北京:中華書局,1999.
[3][以]艾森斯塔德.帝國的政治體系[M].閻步克,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
[4]廖小東.政治儀式與權力秩序——古代中國“國家祭祀”的政治分析[D].上海: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8.
[責任編輯 薄 剛]
2016-11-16
劉鳳雪,重慶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思想史。
K239.21
A
2095-0292(2017)01-015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