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墨林

市場變化多端，競爭詭譎殘酷，他們用不多的籌碼賭明天，用超額的努力填補人生的“不安全感”。

徐凡扛著3900元的電動車走進北京五環(huán)外的地下室，鐵門關閉，通向家門口的樓梯和一條窄廊沒有一絲光線，他得用右手和右肩支住重量，騰出左手，按亮手電筒照明。此時，16級臺階上面，他頭頂上的繁華城市，街燈依舊閃亮，還有夜班的同事在來來往往。

徐凡這天住在老鄉(xiāng)家里，刮風時窗戶抖動聲音太大，在自己租的房子里睡不好，再說他也想找人喝杯酒。他與人合租在北五環(huán)外的平房，每月330元，許多人想象不到北京竟有這個價格的房子。老鄉(xiāng)的地下室700多元，墻壁上有霉斑，所有管道都裸露在外，但是風雨不入，落枕就能安眠。

他原本不需要租住在這樣的地方。作為百度外賣小哥，徐凡每個月最多的時候能掙七八千元，現(xiàn)在生意不好了，四千多元也是有的。在北京，徐凡居住的區(qū)域，一間精裝修次臥的租金價格大概在1500元上下。他說不習慣住在那樣的地方，想了想，他補充，“心里沒底?！?/p>

這是時間、體力和金錢的原始交換，但平衡公式需要的努力一直在不斷變化。

互聯(lián)網餐飲配送工人在晨會中進行團隊培訓

小人物

按照標準工時計算，徐凡這樣的合格騎手，一年的送餐距離大約1.4萬公里，相當于從中國最東端到最西端跑三趟，他擔心總有跑不動的一天。而“城中村”胡同里長期貼著的洗碗工、清潔工、傳單派發(fā)員的招聘廣告，工資兩三千元的那種，徐凡覺得才是對他們這些?？?、職高畢業(yè)生最真實的標價，他害怕哪一天被“打回原形”。

這個27歲的年輕人用超額的努力填補這種“不安全感”。

他又是凌晨才回家，因為來單子他就忍不住要接，而這個繁華的城市多晚都有單子。有時一個疏忽，車子沒電了，他就自己推車，遇到樓梯還得往下扛，兩三個小時推到家。在路上，徐凡會關掉手機。他很累，但也珍惜這一天中最寧靜的時候，可以看看夜色中的北京，這是他和他的兄弟，用車輪和腳步一寸一寸丈量的城市。

白天，他的眼中就不再有風景，只有目的地。盡管公司有嚴格的道路規(guī)則限制，超速扣100，闖紅燈扣100，逆行再扣100，即使在外賣公司瘋狂“圈地”擴張、“單子比北京的沙塵還多”的黃金期，那也幾乎等于一天的收入。但由于時間所迫，有時候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加速，小心讓開飛馳的車輛，躲避攔在路口的交警，還要分出一只耳朵聽手機。新的任務來了，他單手掏出手機按下接單鍵，有時手上攥了十幾個單，他能迅速在腦海中繪出區(qū)域地圖，找出最佳路線，然后絕塵而去。

徐凡的老鄉(xiāng)來自美團，明天輪到他開早會，他想了很久應該說什么，最終決定的主題是“集體榮譽感”。

美團的早會極具儀式感。早晨9：30，大家在人行道上整齊排列，喊口號，“好，很好，非常好！”誰的嗓門大就說明工作有勁頭。

餓了么和百度也有類似的儀式，騎手是純體力活，大家要靠這一嗓子吊起精神。

徐凡說，盡管路人看著這樣的儀式很傻，但口號里的熱情和“榮譽感”，在很長時間里是真實的。

真實的榮譽感來自于讓他覺得“不真實”的收入。2013年后的外賣行業(yè)爆炸式發(fā)展，各大平臺融的錢一把一把被扔進補貼的無底洞，換來市場的擴張。對市場形成把控之勢的三巨頭美團、百度、餓了么，日均配送訂單已逾500萬。從零到萬的超速擴張，使受過良好訓練的外賣員一度成了稀缺資源。畢業(yè)后坐了兩年辦公室的徐凡，那時的月薪只有3400元，當騎手第三個月就翻了一番。

44歲的水暖工楊華，注意到來家里送外賣的小哥掙得比辛苦半輩子的他掙得還要多。下了很久的決心，他辭職了，擠進來吃這碗青春飯，當“老哥”。

徐凡考慮得長遠，他說，騎士這個層次，干到站長就到頭了，永遠不可能做到中層之類的位置，也就是說，近1萬元的工資，對他們來說已經是極限，將來無論創(chuàng)業(yè)，還是謀其他出路，最重要的就是先掙錢。

“現(xiàn)實”的競爭

精力旺盛、意氣風發(fā)的外賣小哥，在高額報酬的強勢驅動下，成為巨頭攻城略地的勁旅。商家是陣地前沿，寫字樓是伏兵要塞，高校、碼農居住區(qū)每天短兵相接，晝夜都可以看到他們的身影。下雨天單子多，小哥就盼下雨。節(jié)假日外地小白領紛紛回家，沒單子了，久違的空閑卻變得那么索然無味。只要穿著制服，他們就會努力呈現(xiàn)最好的“公司面貌”，包括統(tǒng)一訓練的語態(tài)、禮節(jié)和標準化的微笑，有些站點甚至規(guī)定見到顧客必須鞠躬。最佳的收入來自最好的服務，這是公司不斷灌輸?shù)男艞l，并與一級一級清晰的工資漲幅掛鉤。

指揮棒的背后是宏大的商業(yè)野心。外賣市場的殘酷程度幾倍于不久前的千團大戰(zhàn)，上百億美元的資金投進去就蒸發(fā)掉，三方龐大的力量最終沖抵成一種微妙而脆弱的平衡，暗涌深藏其下，氣氛劍拔弩張。

然而單子一天比一天少。

3·15的重拳和其后頻頻曝光的黑作坊事件引發(fā)的監(jiān)管質疑，以及媒體一波接著一波的圍剿聲浪，仿佛使巨頭達成了戰(zhàn)略共識，從拼價格的草莽混戰(zhàn)，轉至求精求質的正規(guī)軍戰(zhàn)爭。與此同時，隨著巨頭搶灘掠地的“戰(zhàn)役”進入尾聲，密集鋪點工作也幾近完畢。對顧客而言，這意味著更加快捷的送餐速度;但對硬幣另一面的外賣員來說，小區(qū)域內的同質化競爭必然導致屬于騎手的那一塊蛋糕越分越小。在這些底層外賣員眼中，公司壯觀的戰(zhàn)略藍圖，與生活中切實的一餐飯一瓢飲，孰輕孰重，不需言表。

《北京青年報》的調查數(shù)據(jù)顯示，2016年2月到8月，北京外賣員的平均工資從8000元驟降到4000元，攔腰斬斷。2016年初，介紹一個朋友來做騎士，百度外賣會給予300-500元的獎勵。現(xiàn)在，不僅這個獎勵沒了，人也幾乎不招了。

徐凡仿佛嗅到了凜冬的氣味，他選擇靜觀其變。

漸漸有人發(fā)覺，真正鋒利、見血、致命的斗爭，卻在內部。

正競聘百度外賣某區(qū)域副站長的劉興，敏銳察覺了真正的競爭其實是“自相殘殺”。她說，百度以及另外兩家巨頭行使的都是“代理商制度”，業(yè)務深度外包，包括BD（商務拓展）和物流，而承包門檻十分寬松。這導致不同代理商可以搶占同一個市場。2016年，劉興所在的區(qū)域甚至來了三個代理，百度的單子系統(tǒng)會平均派給三家?！八偷煤煤玫?，今天來了一群人搶單子，明天又來了一群人搶單子?！眲⑴d以前一天跑20多單，現(xiàn)在一天跑四五單，收入水平“從赤道掉進了北極圈”。

有了大塊的空閑，騎手們瘋狂查詢，不停猜測。他們把紛亂的思緒發(fā)到網上，尋求指點和紓解。在現(xiàn)實中，他們緘默，畢竟這是不錯的飯碗，若是回到廠子里，工資更低，而且連個指望都沒有了。

“代理商制度”的另一個影響在于，不同代理迥然不同的管理方式與福利制度，在穿著同樣顏色衣服的騎士之間，強行豎起了一道頑固的“城鄉(xiāng)”歧視鏈。

山東的小海掰著指頭數(shù)：國家規(guī)定入職滿三個月就要交社保，直營店有，代理沒有;國家還規(guī)定每年6-9月從事室外工作有高溫補貼，直營店有，代理沒有;還有餐補、充電補貼、遠途訂單獎勵，以及種種福利，直營店有，代理全都沒有。

三巨頭在上百個城市開通了業(yè)務，卻只在北上廣深寥寥幾城直營。騎手遙相對望，就像鄉(xiāng)下人看著城里，充滿誘惑，卻隔著天塹;他們羨慕，卻完全無力改變這種現(xiàn)實。

也有一些人漸漸感到，金錢或許是動力，卻始終不是歸宿。

小海說，他的一個同事騎手不慎撞斷了腿，已經躺了兩個月。還有一個同事不小心撞了老爺爺，賠償對方幾千塊。這些醫(yī)藥費和賠償金都是自費。這是發(fā)生在小海身邊的事，他很迷惑，公司應該會承擔一部分的??？然后意識到，那是“城里人”的福利，這一下子，心就冷了。

生活沒有給他選擇權。小海兩口子正準備生二胎，他必須就近照顧老婆，他還得在這個令他失望的地方做下去。

話語權

之前，小海每天的工作時長是12個小時，沒有小休，不允許離崗。他說，壓向“失望”那一端的稻草，不是勞累，而是無力。這樣整天在路上飛，時不時低頭看手機，誰知道同事的事情會不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而一旦發(fā)生，他不懷疑，公司也會以同樣的方式拋棄自己。

他的代理是外地人，長期不在，找了當?shù)氐恼鹃L遙控指揮。在外賣的管理體系之內，站長約等于高級騎士，沒有下情上訴的權力。找北京？找不到對的人。罷工？有過幾次先例，“但結果又怎樣呢？”

收入是擋住所有情緒的堤壩。然而，市場的晴雨規(guī)律，燒錢搶人大戰(zhàn)的結束，3·15和其后的媒體圍剿引起的全行業(yè)戰(zhàn)略收縮，“竭澤而漁”的代理商制度，種種錯綜復雜的原因，均指向各地外賣員收入減少過半的結果，讓小海曾經耿耿于懷的“城鄉(xiāng)”，在這個冰冷的秋天，殊途同歸。

他們疑惑、糾結、焦慮，為什么那么多的努力沒有回報？

小海在百度外賣工作，三巨頭中百度進入外賣行業(yè)最晚，涉水之初即是紅海，2014年進入市場時一天只有幾百單，那時的美團、餓了么已達到日均幾十萬單的規(guī)模。怎么辦？他們制定了行業(yè)最嚴格的物流標準，保證不超過7分鐘的平均誤差時間，就這樣在O2O“死亡之地”生生劈開活路。巨量的壓力，最終要由這些“工蟻”來承擔。

速度是一切競爭的生死底線。以百度為例，是“9540”政策，即95%的準時送達率和40分鐘內的送餐時間。這個標準不輕松，商家出餐時間不確定，有時甚至拖到最后10分鐘，焦灼的小哥對此無計可施，輕微的堵車就可能導致遲到，進而招來差評。

徐凡說，迄今為止，在他觀察到的所有外賣員與顧客的糾紛處理案例中，沒有一例是判外賣員贏，“沒有一例”。

一個月前，一名騎手因為樓里沒信號，在樓下通知顧客后，把訂單狀態(tài)改成送達，為這幾分鐘，他收到一個差評。委屈的騎手請站長致電顧客協(xié)商取消評價，顧客直接報騷擾，隨后總部就罰了他2000元。

等餐空閑的時候，小哥聚在一起聊天，吐槽“奇葩”顧客。老姜說他接到城南的單子，氣喘吁吁趕過去，顧客說要把地址改到城北。老陳說有個顧客自己睡蒙了忘了時間，卻投訴他超時。老劉說有一單是菜有問題，可顧客卻給騎士差評。老韓說他剛送完一單，顧客家里的狗找不到了，竟打電話質問他是不是把狗裝外賣箱里帶走了。

大部分的受訪者表示，他們可以理解服務行業(yè)天然的“不平等”，甚至也可以理解收入降低的事實，可在各項保障都不完善的情況下，高收入是維系動力的唯一理由，“首先公司得把你當人看，然后你才能同甘共苦是不是？”

降薪之后就是裁員。各大社交網站上，三大外賣平臺均曝出公司大幅裁減騎手的消息，其中美團的方案最兇，據(jù)稱一二三線城市的后15%、四五線城市后20%的員工直接列入淘汰預警名單，兩月未達標即行裁撤，內部員工估計規(guī)模超過萬人。美團外賣的一名騎手，說自己在送外賣途中與他人相撞，賠了對方7000元。事情發(fā)生在工作途中，他認為公司應當負責一部分。可是找老板談及此事，老板卻直接把他開除了。

美團員工向記者透露，入職之初，幾乎所有騎手簽的都是勞務派遣合同，根據(jù)“勞務派遣公司召回”這個理由，公司可以隨時強行開除員工，“大概就看你有沒有利用價值吧”。

他們不理解什么是商戰(zhàn)，卻真切感覺到自己是炮灰。

另一條路

徐凡的爸媽2015年就說外賣工作危險，電動車容易出事，叫兒子回老家，兒子堅決不聽。現(xiàn)在空閑時間多了，徐凡憶起流淌在一年半拼搏歲月中的點滴，那些闖過的紅燈，兩次私了的剮蹭，無數(shù)漆黑的夜路，他才意識到這份工作真危險。

他想起《瑯琊榜》中，靖王下屬列戰(zhàn)英的悲鳴：我們這些血戰(zhàn)沙場的將士，難道只能得到這樣的結局嗎？騎手呂達不認為這是結局。

有些人留下，有些人就此離開，但還有一些人意識到，他們不僅可以為巨頭打江山，其實還可以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江山。

呂達和同事商量，或許可以一起弄一家小店，只供外賣，關鍵要成本小，出餐快。中國的外賣市場依舊龐大。易觀數(shù)據(jù)顯示，2016年第二季度，國內互聯(lián)網餐飲外賣市場整體交易達到252.8億元人民幣。“掉下一個面包渣就能吃飽了?！?/p>

呂達送過最頻繁的餐是脆皮雞、韓國炸雞、雞肉漢堡，再配上一杯劣質冰紅茶。這種簡單又便宜、長期搞滿20減15元活動的快餐，一直廣受年輕人歡迎，有時一天能出100多單。做法更簡單，只要一臺電炸機，一道工序，原料是速凍腌雞腿肉、米飯、黃瓜、各種醬和5分錢成本的餐盒。

他覺得有樣學樣應該不會太難。

相似野心的騎手不在少數(shù)。朝哲記得，有個專做餓了么的家庭作坊，一個月能出1萬多單。天天幾十個藍衣小哥圍著他家門口團團轉，時不時探進幾顆焦灼的腦袋，看單子什么時候做好。除了等打包，朝哲還會觀察其他一些東西，譬如人家運營有什么招數(shù)，菜品哪里有特色，甚至傳單是怎么設計的?？吹阶詈?，他沮喪地發(fā)現(xiàn)，這里面哪一方面都沒有什么特別，半條也不符合創(chuàng)業(yè)書籍里“細分市場，個性營銷”等指示。可是人家的生意就是熱得燙手——朝哲觀察的許多家高單量餐館都是如此，他迷惑了，但直覺上相信，照著葫蘆畫瓢，很可能悲劇。

朝哲只能總結為成功需要七成努力和必不可少的三分運氣，而后者不一定恰巧砸在他頭上，他有家室，不知道該不該去賭。

還有騎手在觀望，他們也想做下一個風口吹起來的豬?？墒腔ヂ?lián)網行業(yè)波云詭譎，誰也沒法判斷明天的熱點在哪里。

上海幾個騎士要去聽羅永浩的演講。他們需要從他那里得到力量，并希望這100元的票價，至少能幫他們再堅持100天。

一向嬉笑怒罵的外賣群，最近平添了一絲文藝氣息。有個小哥在群里寫了一首詩，引來長久的寂靜。

飄到最后，終究還是會回來

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

你從這里走，他從那里來

你走出了，你認為沒有發(fā)展的故鄉(xiāng)

他走進了，他認為有發(fā)展的外地

其實，心在哪里，哪就是家

而故鄉(xiāng)的名字，叫遠方

何為遠方

就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徐凡看了這首詩之后說，“很想回家，但不能回”。他還年輕，總要為一份希望活著，過去需要，現(xiàn)在更需要，放棄了，才是真正什么都沒有了。

（吳銘薦自《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