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裕榮
《水滸傳》與禪宗叢林制度
項裕榮
從說話藝術脫胎而出的《水滸傳》,保存了不少鮮活的宋元禪宗文化圖景,對禪宗叢林制度有多方面的敘及,主要包括寺廟經濟如何運行、叢林職事制度中的分工與等級、叢林儀式的嚴謹與次序等等。小說揭示了檀越布施與寺產租金對于禪寺運營的重要性;介紹了禪寺內僧職的等級,透露出菜頭在叢林中的殊勝地位,談及俗僧們意圖爭做監(jiān)寺的事實;對禪堂上的“參請”與頌圣,行腳僧人的掛褡與告香等儀式、儀軌也都有著詳細而有趣的描述。細究這些儀式本身的流變,則能觀察出叢林制度文化的世俗化傾向?!端疂G傳》中的這些描寫與宋元時代的《禪苑清規(guī)》、《敕修百丈清規(guī)》、《五燈會元》等,相互印證也互有彌補。只是清規(guī)類書因其瑣碎、枯干,宗教人士也少有翻閱,佛教語錄中對叢林清規(guī)只是側面談及且更為零碎,反倒是通俗文藝的《水滸傳》能以一種活泛、生動的民眾感知方式,把看似隱秘的宗教生活場景以一種親切的姿態(tài)呈現(xiàn)至古今讀者眼前。禪宗文化,在本部小說中成為具有獨特審美價值的“全息文化景觀”,它的存在也使得《水滸傳》在文化傳承上的價值與功效亟待重估。
《水滸傳》;禪宗;叢林制度;佛教禮儀;清規(guī);《五燈會元》;《百丈清規(guī)》
事實上,從禪宗清規(guī)的角度來考察《水滸》一書,則此部小說不僅多層次地展現(xiàn)了清規(guī)的風貌,于禪風佛影捕捉得細膩詳實,而且,其敘述手法也相當高明。禪林制度,得益于能與小說情節(jié)及人物緊密而巧妙地融為一體,小說行云流水的敘述之中,禪宗文化圖景得以徐徐展開。
本文將從經濟制度、僧職制度和禮儀制度三個層面,對《水滸傳》中所涉及到的禪林制度文化,作出適度的分析與總結。所謂適度,蓋指對于各個層面的制度文化,本文只能擇其要者而作闡發(fā),不作無限度的深究;另外,本文主要以《五燈會元》、《禪苑清規(guī)》及《敕修百丈清規(guī)》這三種頗具代表性的佛教典籍作為主要參照文獻??梢詮娬{的是,本文對《水滸傳》與禪宗叢林文化關系的考察,不僅可以更為全面與深入地評判《水滸傳》的文化價值,對《水滸傳》的生成及編撰規(guī)律的認知,也能提供重要參考。
說到禪寺中的經濟制度,元代《敕修百丈清規(guī)》中才開始針對寺廟內的財務管理崗位,針對收入支出的“結算”方式,有了一些較為明晰的規(guī)制。此點王永會的論文有專節(jié)論之*王永會:《禪宗清規(guī)與中國佛教寺院僧團管理制度》,《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1期。。但《敕修百丈清規(guī)》于經濟或經濟核算等問題,既無分論,又無總述,一般人通覽全書后即便是對禪寺經濟或收入來源等粗顯的問題,也無法形成大致印象。反觀《水滸傳》則不然,有關禪寺的經濟來源與經濟運作,倒是在這部通俗小說中,揭示得更為清晰透徹。
五臺山文殊院是《水滸傳》中最有名的禪宗寺廟,此寺修行人眾有“五七百人”之多。他們的衣食,在很大程度上要仰仗于施主們的財物施舍。有學者在研究我國中古寺院經濟時即指出,城市村鎮(zhèn)的寺院獲得土地的主要手段即是靠信徒施舍*謝重光:《中古佛教僧官制度和社會生活》,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203頁。。當然,這個歷史知識未必人人盡知。《水滸傳》中有個趙員外,雖不曾施舍土地,但他卻是小說中最為顯赫的一位大施主,熟悉《水滸傳》的讀者對他的印象必定深刻。這位趙員外作為有財勢的鄉(xiāng)紳,受到叢林中上至方丈下至普通僧人的極高禮遇。藉此,檀越(即施主)在禪宗叢林中的真實地位——這是一般清規(guī)書中未有提及的——讀者們可以一覽無余。
趙員外因其“祖上曾舍錢在寺里”,其本人又饒富錢財,故敢直呼文殊院的方丈智真為“我弟兄”。而智真長老之所以不顧眾僧意見,收留魯智深,也是因為趙員外這位大檀越的面皮不好駁回;后來花和尚兩次三番大鬧五臺山,職事僧人上下,都要趕智深離寺,可是一旦方丈老師父搬出這位大檀越作為托辭時,眾僧也就只好屈服了事*且看《水滸傳》中,魯達初來時,眾僧原不欲收留,長老道:“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如何別得他的面皮。你等眾人且休疑心?!彼J禍之后,長老是這樣喝住了眾人:“胡說!且看檀越之面,后來必改。”待他酒醉打了眾人之后,長老也只道:“無奈何,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面,容恕他這一番?!敝敝留斨巧钤俅巫砭脐J下大禍,打壞了山門前的金剛,智真長老要打發(fā)他到別處去,之前還得通報趙員外。臨了,對魯智深言道:“智深……我這里出家是個清凈去處,你這等做,甚是不好??茨阙w檀越面皮,與你這封書,投一個去處安身,我這里決然安你不得了。”(施耐庵、羅貫中著,李贄評:《容與堂本水滸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6、58、60、66頁)如此看來,這趙檀越的面皮,在小說中簡直可以堪比佛祖了。。依此,則檀越對于禪寺的特殊作用與地位,讀者自然能心知肚明了。而這位趙員外也確實出手闊綽,單看他后來替魯智深重修山門、再塑金剛的巨額開銷,更可說明上述問題。
當然,大型叢林,僅靠信眾施舍,還無法支撐寺廟的整體運營?!端疂G傳》中的文殊院作為十方叢林,每年得接待各地前來掛褡的禪僧。若無固定的財源,其開銷難有保障。
《水滸傳》中有段文字,便透露出寺廟此類財源所自。小說寫道,這一日魯智深在寺外半山腰見一挑酒的漢子上山,遂欲買酒來吃,卻被這漢子百般拒絕。
那漢子道:“我這酒……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我們見關著本寺的本錢,見住著本寺的屋宇,如何敢賣與你吃?”*施耐庵、羅貫中著,李贄評:《容與堂本水滸傳》,第58頁。原來這位挑酒漢子租屋用錢,皆借租于禪寺,因此雖被魯智深踢蹲在地,搶了酒桶,卻“怕寺里長老得知,壞了衣飯”,最后只能“忍氣吞聲,那里敢討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了,拿了鏇子,飛也似下山去了”*施耐庵、羅貫中著,李贄評:《容與堂本水滸傳》,第59頁。。生動的故事背后,可以看到的是這位漢子作為寺廟“傭工”的存在,可以推知文殊寺內一定還有專事收租與放錢的僧人一職。而五臺山寺產的豐厚,從小說第四回描述的魯智深在山下集鎮(zhèn)買酒的遭遇中,則同樣見得鮮明。他所到之處,沒有店家敢“胡亂賣些”米酒給他,其原因店主人們說得明白:“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錢也是寺里的。”
除了店面租金外,歷史上的文殊院應該還擁有數(shù)量不菲的田地與雇農,只是小說對此并未涉及*五臺山十寺舊管有四十二莊,宋初被邊臣“標奪良田三百余頃”。見宋張商英《續(xù)清涼傳》卷下。此據(jù)謝重光《中古佛教僧官制度和社會生活》第190頁轉引。。有研究佛教歷史的學者這樣指出,“宋代有的大寺?lián)碛雄∩岫噙_數(shù)百間,并以此租金作為日常開支的費用”*李富華:《中國古代僧人生活》,北京: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1996年,第43頁。,而“在宋朝,特別是南宋,皇室及貴戚向寺院賜田的記載一直沒有中斷”*李富華:《中國古代僧人生活》,第39頁。。依此,禪宗大型從林依賴寺產之租金,乃是不爭之史實?!峨沸薨僬汕逡?guī)》中還專門提道:“凡安眾處,常住租入有限,必借化主勸化檀越,隨力施與,添助供眾。其或恒產足用,不必多往干求取厭也”*德輝編,李繼武校點:《敕修百丈清規(guī)》,第106頁。,可見恒產為主,有不足,則依靠檀越布施,是一般寺廟的經濟常態(tài)。作為比照,《水滸傳》中還描寫有東京的大相國寺,這座皇家性質的廟宇高貴之氣逼人,寺內只要求城外的菜頭提供一些菜蔬,偌大個菜園中的其他物產廟里均不再過問,其寺產之雄厚可想而知。
此外,《水滸傳》也涉及到了度牒制度,這種我國歷代專制王廷對佛教的控制手段,是將僧人的戶口、出家的權力收歸為國有的一種舉措;故此出售度牒之利多歸中央或省府一級的政權所有?!端疂G傳》中揭示出,權勢者購得度牒后,可隨意指派俗人成為僧徒;至若武松更是冒名襲用他人度牒,成為一名頭陀,可見度牒制度在民間的異化情形。不過此制度與寺廟經濟基本無關*宋代有些寺廟成立有“度僧局”與“長生庫”,以募緣來的錢財幫助寺廟內的童行出家,其方式便是購買朝廷的空名度牒。詳參黃敏枝:《宋代佛教社會經濟史論集》,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9年,第387頁。,本處不復詳細展開。
總之,《水滸傳》對于禪林經濟的側面勾勒,是與魯智深落發(fā)五臺、醉打山門、倒拔垂柳等活跳的小說情節(jié)巧妙地結合在一起的,由于文字的生動與真實,也正可使無數(shù)的普通民眾,對禪林經濟有了大致的了解。當然,經濟問題的外延極為廣闊,下文將要談及的僧職問題、菜園場所,甚至是齋僧儀式等,也莫不與財貨、經濟有關。不過,寺產租金與檀越布施,確實是禪寺經濟的主要支柱,這方面本文已經談得足夠充分。
禪宗叢林在管理上,早有清晰的人事制度與職務劃分。一般說來,宋元禪寺中都以方丈為最高首領,分為東西兩序(諸知事為東序,諸頭首為西序),除了這些管理層外,廟內還有各種雜務僧人,做著一些廚房雜工甚至是廁所清理的粗笨活兒,他們可以算是管理層的預備隊伍?!端疂G傳》中寫有一個荒落的寺廟——瓦罐寺,此廟因被惡僧把持、侵占,致使寺內僧人走散,廟宇破敗不堪。此寺廟的特殊情況,倒也說明了寺廟方丈的重要,以及公平、合理的人事管理的必要性。
事實上,《水滸傳》對于禪寺中瑣碎與細致的僧職分工,作過一番有趣而堪稱經典的“簡介”。且看這一日,魯智深在智真長老的推薦下來到東京大相國寺,侍者引其在方丈室內拜見智清長老。不過,魯智深顯然對酸棗門外管理菜園沒有興趣,而是一味地討要“都寺”或“監(jiān)寺”之職。首座雖然在旁勸解,怎奈魯智深只是不聽,偏要做都寺、監(jiān)寺不可。于是知客*《水滸傳》原文作“首座又道”,不過據(jù)其言談,說話者是知客,非為首座。這一處當是小說傳抄之誤。此時開了口:
圍繞著這些職務,俗僧之間的爭競在所難免。魯智深嚷嚷著非監(jiān)寺、都寺不做,或許正是作者有意無意之中,對元代禪林中“熱衷僧職現(xiàn)象”的真實諷刺呢。筆者在《話本小說與禪宗預言偈》一文中也曾指出,圍繞著方丈與佛法傳承的正宗與否,佛門內的爭斗可謂酷烈*項裕榮:《話本小說與禪宗預言偈——從〈水滸傳〉中的預言偈說起》,《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v覽《五燈會元》全書,很少有描寫到僧人的職務爭競*與之相關或相似的若干條材料中,涉及到的主要是一二高僧為了清職(即侍者或首座等)展開的“君子之爭”,主要較量的也還是學佛境界的高低。,但宋元時代的禪林,不可能如此清凈,至少在《敕修百丈清規(guī)》“入龕”條中,對元代僧人追求財物與權力的惡劣行徑就有著清晰的披露:
近時,風俗薄惡,僧輩求充莊庫執(zhí)事不得?;虮I竊常住,住持依公擯罰。惡徒不責己過,惟懷憤恨。一聞遷化,若快其志。惡言罵詈,甚至椎擊棺龕,搶奪衣物,逞其兇橫。主喪耆宿、諸山檀越、官貴士庶、參學交游,當為外護。人誰無死,況是座下參徒,犯者必擯逐懲治。主喪執(zhí)事,若能預申戒飭,早令悛格,化惡于未萌,尤全外觀之美。*德輝編,李繼武校點:《敕修百丈清規(guī)》,第82頁??磥恚敃r的俗僧對于“庫頭(副寺)”、“莊主”等擁有經濟大權的職位貪執(zhí)強烈,有些僧人因求職不得,便在寺內行竊,被方丈趕出之后,竟又伺機在方丈日后的喪禮上逞兇報復,其行為之悍劣,與佛教徒的形象全然不符。再者,元代《至大清規(guī)》(元武宗至大四年,公元1311年編)中也提到,選拔寺內執(zhí)事僧最好采用“大小之職一例公同鬮拈”的方法,怕的乃是住持“多徇私情”導致寺廟混亂。看來,元代禪寺世俗化明顯,因財爭競之事多有發(fā)生。
結合這些材料來看,《水滸傳》中的知客之談入情入理,反映出當時寺廟內“職場”中的“潛規(guī)則”。一方面,寺廟職位分有等級,可讓無望成佛的俗僧們在寺內找到出身的機會;另一方面,升職講求資歷,至少可以維持僧眾人際間的相對和諧。這不,等級既已分明,小說中的魯智深見上等職事無望,又見“管了一年菜園好”還有升遷的機會,也就安心地去做菜頭了。
說到菜頭一職,很少有人注意到這個職位在禪宗史上的特殊性?!端疂G傳》中雖稱塔頭是末等職事之首,是魯智深的升職目標,然就僧史來看,塔頭一職未見有高僧充任,在《五燈會元》寫到塔頭的幾則語錄中,塔頭們均因智慧有限、機鋒不足,而被他人問倒*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53、363頁。。看來,在語錄中他們充當?shù)闹皇莿e人的配角。
相反,“菜頭”,又名園頭,這個職位在禪宗史上可謂光彩熠熠。
禪宗史上有名的菜頭,僅《五燈會元》中即可再舉出三例*若五代后晉時的石門獻蘊禪師,“契悟”后,“更不他游,遂作園頭”。宋代有廣慧真禪師,曾做園頭,后亦為方丈。宋僧興陽清剖,在園內種瓜之時,而得徹悟。。結合這些材料看,園頭職位的殊勝顯而易見。石門獻蘊禪師甚至在契悟之后專要做“園頭”,以報師恩。
拓展開來,我們可以觀察到禪宗叢林素有看重苦行的傾向,六祖慧能“椎石煮飯”的傳說,《百丈清規(guī)》等書對打掃茅廁的“凈頭”一職*《禪苑清規(guī)》稱:“凈頭者,行人之所難,當人之所甚惡,可謂無罪不滅,無罪不愈,無福不生。同袍拱手上廁,寧無慚愧之心?”(宗賾著,蘇軍點校:《禪苑清規(guī)》,鄭州:中州古籍出社,2001年,第50頁),《敕修百丈清規(guī)》則強調“凡供此職,皆是自發(fā)道心”(德輝編,李繼武校點:《敕修百丈清規(guī)》,第106頁)。的頌贊,都是這種傾向的明證。故此,《水滸傳》安排魯智深做一菜頭,是與當時的禪宗風習與文化傳統(tǒng)高度契合的。甚至我們可以推想,魯智深在宋《花和尚》話本中,其頓悟可能是安排在菜頭一職的任期上。
除了職事等級的爭競與菜頭一職的殊勝之外,本文還想談一點,即禪寺中除了有一眾僧人與各種僧職之外,還有一批打雜的俗人?!端疂G傳》中多次提到“火工道人”、“直廳轎夫”、“老郎們”、“做生活的”,他們不曾受戒,多被稱為“行者”或“道人”,年幼者則又被呼作“童子”,但他們都是寺廟的重要組成人員?!爸睆d轎夫”的存在,更可顯示某些禪寺地位之高,社交之頻繁。這類力役人等依賴寺廟生存,也受命于監(jiān)寺*他們也屬于寺廟人員的有機組成部分,并不是簡單的雇用人員。據(jù)元代《敕修百丈清規(guī)》可以看到某些重要的寺廟儀式中,他們也是參加的,如“開堂祝壽”儀式快要結束時,這些“直廳、轎番、莊甲、作頭、老郎、人仆參拜”,也要禮拜長老的。;《水滸傳》就幾次提到這類俗眾協(xié)同僧眾一起驅逐魯智深的畫面。他們的存在,讓我們更清晰地認識到寺廟人眾構成的復雜性,尤其是宗教圣地與世俗世界的人事上的勾連。
應該說,《水滸傳》的編撰者們對于寺廟中諸色人等的身份與分工,極為熟稔,凡所描寫,職事僧人們莫不進退有序、各司其職,這在小說的各種寺廟場景的描寫中皆有顯現(xiàn);更重要的是方丈便有方丈的氣度,知客便是知客的言談。另舉兩例來細看,如推薦魯智深去任菜頭的,便是對大相國寺有著通盤考慮的都寺。再如文殊寺的首座,他曾向長老智真提醒過魯智深將來定犯清規(guī),不宜留在寺內,其見解不可謂不高,其勸諫方丈的態(tài)度與分寸,也與首座的叢林地位異常契合。
總之,由于《水滸傳》的講述者,觀察并把握到寺廟內分工明確、各司其職的職事特點,加之其描寫上的細膩、準確,于是乎宋元時代的寺廟生活,包括禪寺之莊嚴以及人事之井然,遂能千百年來栩栩如生地活泛在讀者眼前;而這份“鮮活”,顯然是那些相對淡泊而枯燥的僧錄、語錄、清規(guī)等佛教書籍所無法擁有的。從這個角度評價,則《水滸傳》作為通俗小說,始終側重于從俗人之眼光取景,以審美式的“小說視角”來展現(xiàn),將禪寺中僧人生活場景寫得活潑有致,可謂是說部中稀有難得的另類史料。
眾所周知,佛門法事,多有特別的儀軌與講究,禪寺之清規(guī)以及參禪的“制度化”,很大程度上也就體現(xiàn)在這些繁文縟節(jié)中。假如我們將經濟制度視之為禪寺生活的“骨骼”,僧職制度是其“脈絡”,而這些禮儀制度就是禪寺生活的“血肉”了。這個比擬雖或牽強,但這三者于禪寺生活的重要性及其相互間的關系,確實大抵如此!《水滸傳》一書的寫實傾向,致使書中禪寺禮儀的描述詳實清晰,讀后有仿若身在僧堂之上的親臨之感。
以參禪而言,方丈上堂,諸僧請示,是禪堂中最習見的儀式,此名之為“大參”,蓋禪堂中另有別無形式講求的“小參”*僧人可以不時請示,師父則隨時指點,這種無形式講究的參究行為,稱為“小參”。?!端疂G傳》第九十回中宋江途經五臺山,與諸位兄弟上山請益,智真長老就曾為其“上堂”說法。
且說次日庫司辦齋完備,五臺寺中法堂上鳴鐘擊鼓。智真長老會集眾僧于法堂上,講法參禪。須臾,合寺眾僧都披袈裟坐具,到于法堂中坐下。宋江、魯智深并眾頭領立于兩邊。引磬響處,兩碗紅紗燈籠,引長老上升法座。智真長老到法座上,先拈信香祝贊道:“此一炷香,伏愿今上天子萬歲萬萬歲,皇后齊肩,太子千秋,金枝茂盛,玉葉光輝,文武官僚,同增祿位,天下太平,萬民樂業(yè)!”再拈信香一炷:“愿今齋主身心安樂,壽算延長,日轉千階,名垂萬載!”再拈信香一炷:“愿今國安民泰,歲稔年和,五谷豐登,三教興隆,四方寧靜,諸事禎祥,萬事如意!”祝贊已罷,就法座而坐。兩下眾僧打罷問訊,復皆侍立。宋江向前拈香禮拜畢,合掌近前參禪道:“某有一語,敢問吾師?!敝钦骈L老道:“有何法語,要問老僧?”宋江向前道:“請問吾師,浮世光陰有限,苦海無邊,人身至微,生死最大。特來請問于禪師?!敝钦骈L老便答偈曰:
“六根束縛多年,四大牽纏已久??皣@石火光中,翻了幾個筋斗。咦!閻浮世界諸眾生,泥沙堆里頻哮吼?!?/p>
考宋代《禪苑清規(guī)》“請因緣”條,眾僧請長老開示時,往往是這樣的規(guī)制:“參頭已下面北立定,次第燒香畢,參頭出班,當面問訊,(轉身禪椅西南角)問訊云:‘某等生死事大,無常迅速,伏望和尚慈悲,開示因緣?!?宗賾著,蘇軍點校:《禪苑清規(guī)》,第15頁。據(jù)此,則宋江之言仿佛依樣畫葫蘆,正是宋代禪風之寫實。說來有趣的是,在《五燈會元》中恰有幾例“渠魁”(即盜匪首領)向禪師請教的對話,他們有“聞而拜伏”*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第300頁。者,也有對禪師“以刃加之”*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第542頁。者。作為叛軍或寇賊的首領,他們大多粗魯不文,而宋江此次是以王者之師的身份前來拜謁,所行倒是符規(guī)守契。小說中的宋江,此次專來“問法”參禪,知道要“向前拈香禮拜”,知道要“合掌”問法,至少對于這些禮儀是知曉并且尊重的。只是俗心熾熱的宋江,對于禪師“泥沙堆中頻哮吼”的諷刺與開示充耳未聞。這既是小說情節(jié)的必然體現(xiàn),也大抵是禪寺中僧俗對話、參請時,最常見的一種畫面吧。
雖然此次方丈智真的開示,賓主之間的參請,與語錄中那些“激揚宗要”的清音妙語、頓喝獅吼全然不同,但如前所言,《水滸傳》中的這段描寫反映出了那個時代僧俗之間的對話特點:方丈隨機接應,信眾俗緣未了,所謂機緣未足,各行其是是也。
說完“上堂參禪”這種大佛事,再來看《水滸傳》中記錄的一些簡要的小型佛事。
《水滸傳》還描寫了“掛單”儀式。掛單,又名掛褡,指的是游方僧人行腳至某廟投宿,得其許可之后,將本人衣缽袋(褡膊)懸掛于僧堂衣鉤的整個過程。且看小說原文:
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開包裹取出書來,拿在手里。知客道:“師兄,你如何不知體面,即目長老出來,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條、坐具、信香來禮拜長老使得。”智深道:“你卻何不早說!”隨即解了戒刀,包裹內取出片香一炷、坐具、七條,半晌沒做道理處。知客又與他披了袈裟,教他先鋪坐具。知客問道:“有信香在那里?”智深道:“甚么信香,只有一炷香在此?!敝驮俨缓退f,肚里自疑忌了。*施耐庵、羅貫中著,李贄評:《容與堂本水滸傳》,第93頁。“七條”,即袈裟。戒刀乃兇器,長者面前行腳僧人自當解下。
在此掛單儀式中,魯智深百般笨拙,拿出七條,竟不知要穿戴。至于這“信香”,原是用來禮拜方丈的,偏偏這魯智深全不懂做?!靶畔恪币辉~,據(jù)筆者考察,指的是親傳弟子在他處開山做了方丈之后,再派遣自己的學生前來拜見師祖時,所獻燒的一炷香。意義有二,一則是感恩,二則表明自己的法脈淵流有自??芍^來去有信,故名“信香”。此處魯智深初來大相國寺掛褡,要向方丈拜香一炷,希得許可。這種表示恭敬的香禮,一般稱為之“告香”。
總之,告香之儀,往往是從學者對于禪師發(fā)自內心的信服與尊崇時,才會選擇的重禮*王大偉《論宋元禪宗清規(guī)中的香禮》(《社會科學研究》2013年第1期)一文,專談“告香”一節(jié),此中雖與筆者引證材料不同,但觀點基本一致。有必要補充說明的是,唐宋禪林中有這樣一種看法,僧人若聞某法師之語而有所頓悟,卻又傲慢不禮的話,即算“竊法”,而竊法的果報是相當嚴重的。這大概可以視之為“香禮”背后的信仰支撐吧。。魯智深不行香禮,可能在原初的故事中,表示的是他對大相國寺的智清長老未有信服之意。不過,自元代之后,凡來掛單,皆行香禮以示敬意,此時儀式化的“告香”反而與真正的崇信無關了,成為了一種空洞的儀軌。
為節(jié)略篇幅,本文只就上堂與祝圣、掛單與告香這幾個禮儀問題,簡略述之,并就個別禮儀之演化實際,略作源流之考察。事實上,《水滸傳》一書至少還描寫有迎賓儀式、剃度(落發(fā))儀式、喪禮(下火)儀式等其他禪門儀軌,對其中禮儀程式以及其中需采用的偈語(咒語)等,都有詳實描寫與程式的展開。這些文字是當時禪風佛影的經典寫照,將神秘、神圣的宗教生活“日常化”,繁簡處理又頗為得當,這種近景式的直觀方式,有助于宋元時期及后世民間、俗眾了解與觀察到當時僧人們的朝夕禮忤、打坐參禪的實際情形。《水滸傳》在這一點上,其文化傳播、文化傳承上的功勞值得再次肯定!
《水滸傳》的成書有一個世代累積的過程,反映在本文所討論的內容上,《水滸傳》中的叢林制度文化,往往呈現(xiàn)出某種宋元混雜的特點。細致說來,魯智深任菜頭一職、魯智深拒向方丈告香、宋江向智真長老的參請之言,這三處的情節(jié)或細節(jié),其中的文化氣息都更接近于宋代禪宗特質。再補充一個前文沒有討論的例子,《水滸傳》中剃度儀式的描寫也是本于宋代(南宋)禪宗風習,故與《敕修百丈清規(guī)》中“沙彌得度”所述的差異相當明顯*《敕修百丈清規(guī)》中的“沙彌得度”條,文字極是詳實瑣碎,至寫“剃頭”與“受袈裟”一節(jié)便錄有“落發(fā)偈”等偈語三條,全與《水滸傳》不同。至于“受五戒”時,戒師每問“汝能持否”,答云“能持”,亦與《水滸傳》中采用的“是否”二字全然不同。。至若魯智深力爭監(jiān)寺一職、方丈上堂祝圣的禮儀等,其中更多體現(xiàn)的則又是元代清規(guī)以及當時宗風浸染后的習俗。凡此種種,正是我國古典長篇小說的特色,也因此,一般的佛教史專家會覺得小說中的佛教史料實在難資考證。
眾所周知,南宋時說話藝術共分四家,其中專有“說參請”一門。此門藝人,對于禪宗文化、寺廟生活、禪宗語錄等都極其熟習?!痘ê蜕小吩挶倦m然刻畫的是“桿棒類”的豪俠,但它與說參請同生共長于南宋,故其中表現(xiàn)出的對禪宗制度文化的熟諳,乃屬必然。有興趣的讀者還可參看筆者《〈水滸傳〉與“說參請”》一文*項裕榮:《〈水滸傳〉與“說參請”》,《湖南社會科學》2010年第4期。。總之,《水滸傳》與禪宗文化的緊密,是時代所致,亦是通俗的說唱文本之間交互影響的必然。
縱覽比較之余,我們會發(fā)現(xiàn),《水滸傳》對禪宗制度文化的描摹與反映,與佛教書籍中的記錄形成了相互印證、互有彌補的材料關系。大體說來,《禪苑清規(guī)》(宋僧宗賾著)、《敕修百丈清規(guī)》(元僧德輝編)等清規(guī)類書對叢林制度的呈現(xiàn)是文件式的記錄,零碎而古板,看似條理分明,實則一般讀者閱后則是印象模糊,難得要領;而通俗小說對禪林制度的反映則是更為立體、連續(xù)與詳實,文化的呈現(xiàn)與小說中的人物情節(jié)等融為一體,故此人們的印象更為深刻而鮮明。《五燈會元》(宋僧普濟著)等語錄類文體,其記錄則因“清高孤冷”,制度文化的呈現(xiàn)更顯得語焉不詳,非爬羅梳理不能得其大概;相較而言,《水滸傳》中濃郁的世俗氣息才真正能將禪宗制度文化的“日?!毙酝癸@出來,更能拉近其與俗人之間的距離。
總之,《水滸傳》風靡天下,古今讀者也因之可以近距離地了解到禪宗一脈的文化特色,其描述或亦有粗疏、不切之處*如《水滸傳》第四回中長老主持魯智深的剃度儀式時,替他摩頂受記道“一要皈依三寶,二要歸奉佛法,三要歸敬師友”,這“三寶”一詞顯然有誤,當作“佛祖”。而“受記”一詞亦明顯有誤,當作“授戒”。,但其宗教、史學研究之價值則是不容忽視的。事實上,如果結合“三言”與《清平山堂話本》中的宋元時代的小說來合而觀之,《水滸傳》與禪宗叢林制度文化之間的關聯(lián),我們會剖判得更為精準與清晰。這一點自然是有賴于將來,有賴于學界同行們的共同努力了。由于《水滸傳》對禪宗寺廟中的生活圖景作了全面的、細膩的刻畫與展示,使得本文相信《水滸傳》最有資格在古典小說中被稱作“禪宗文化百科全書”。
最后,《水滸傳》時時堅持以“俗人之眼”來觀察、映照獨特的禪林文化景觀,其中的美學價值與成就也值得另文闡發(fā)*就本文所涉及到的內容來說,《水滸傳》始終堅持以人物的塑造為中心,注意保持情節(jié)的生動與流暢。文化內容的呈現(xiàn),往往是通過人物對話自然敘及。即使是在相對繁瑣與呆板的禮儀描寫之中,其“陌生化”手法的巧妙運用,也能將禪林風俗摹寫得趣味盎然。。
[責任編輯 渭 卿]
項裕榮,廣東技術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教授(廣東廣州510665)。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項目“《水滸傳》資料編纂與研究”(13YJC751055)、廣州市社科聯(lián)資助項目“《水滸傳》與佛教文化” (09SKLY27)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