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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微信,越孤獨

        2017-02-06 17:53:43王路
        意林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信箋技術(shù)手段契機

        交友聊天都是一件需要契機、氣氛和情調(diào)的事,否則最多就是過路之人,而微信破壞的就是這種契機——

        “跟你說話呢!”“啊?”

        不止一次,在餐廳吃飯,看見鄰桌各自拿起手機玩。有時是情侶,有時是夫妻,還有次是一家三口。一頓飯吃下來,沒有任何交流。上周和同事唱歌,進包間先上交手機,唱了不到一刻鐘,就有人受不了。

        也許對面那個人是你最親近的人,可即便如此,你還是忍不住刷微信和朋友圈。最親近的人習以為常了,就變得不太新鮮。而朋友圈,卻時刻都能刷出新鮮事,每天的消息都不同于前一天。人類從狩獵時代起,就逐漸形成對新鮮事保持警覺和好奇的習慣。時至今日,當巴掌大的屏幕可以映出世界的種種新奇時,人類的注意力就被屏幕俘獲了。

        這帶來一個嚴重后果:人正變得越來越孤獨。雖然表面上,人和人之間的聯(lián)絡(luò)越來越容易,瓦解了孤獨存在的理由。但事實恰恰相反。

        要分析這個問題,得先研究一下孤獨是什么。

        孤獨必定伴隨著對現(xiàn)下境界的不滿。但對現(xiàn)下境界不滿卻不全是孤獨,比如欠別人一屁股債,照樣寢食難安,卻不是孤獨。孤獨一定是因向往與他人共處的生活而對現(xiàn)下境界不滿。比如你正看書,如果沉浸在書中,哪怕看上十年,都不叫孤獨。如果看了兩句看不下去,覺得太冷清,就是孤獨。如果你背包出門,看見好山好水,覺得一個人周游世界也蠻好,就不是孤獨。如果你看見好山好水,心想要能和某人一起該多好,就是孤獨。

        假如一個孤兒生來就失去父母,一個人長大,在深山老林居住四十年,只要對外界沒有向往,并不會孤獨。因為他沒嘗過聚在一起的熱鬧。如果一個人自己生活得很好,就不會孤獨;當他開始向往和別人共處,就會生起孤獨。

        看起來,技術(shù)手段的發(fā)展會把孤獨從這個世界上消滅。隔著大洋的兩個人,都可以用這種方式,得到面對面的逼真感受。但是,技術(shù)手段永遠不能觸及孤獨問題的核心。

        孤獨問題的核心,是所緣境。

        只需考慮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就能明白這一點:為什么聚會往往無酒不歡?

        同樣兩個人,坐一起聊,半天聊不出來什么。一人一瓶二鍋頭,喝上八兩,話全出來了。二鍋頭在這里叫作緣。因為有酒,有些話才能出來。所謂“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那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環(huán)境因素,在有情的聚集中產(chǎn)生很重要的作用,這些作用通常被忽略了。

        兩個人坐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看著藍藍的天,綠綠的草,感受煦日和風,他們的身體會生起愉悅的感受,言語也因此變得溫情款款,彼此都能察覺到對方的溫柔。但這種溫柔,并非全因?qū)Ψ接幸活w溫柔的心,也因在心曠神怡的所緣境下(包括自然景致,以及對方的溫言軟語),自身才呈現(xiàn)出溫柔的一面。他們會談?wù)撛鯓幽榴R,怎樣給馬飲水,怎樣打獵,談?wù)摬⒉粚儆谶@個世界的遙遠故事。

        但在網(wǎng)絡(luò)里,萬千所緣境的差別就無法實現(xiàn)。如果兩人只是對著手機屏幕發(fā)微信,牧馬打獵的故事就無從想起,因為沒有引發(fā)他們聊起世界的種種美好的外境。一對吵架的夫妻坐在自家沙發(fā)上,面對一幅掛了十年的壁畫,這時候就沒有什么能提醒他們想起對方曾經(jīng)的好。

        我剛讀大學的時候,好朋友在高中復讀,沒有手機,只能寫信。有時信件也會丟失。那幾年,我們往來寫了十多萬字的書信。我每天都會打開樓下的郵箱。每次拿到信,都不勝歡喜。他在一封信里說,高中門口的公用電話長途一分鐘三毛,他每天早上吃飯省一點,省下三塊錢,就可以跟我聊十分鐘了。

        后來我們都有了手機,可以發(fā)短信,信就不寫了。因為通過短信和電話,可以第一時間知道對方怎么樣。再后來,有了微信,有了朋友圈,連打電話的時候都不再問最近發(fā)生了什么,因為那些在彼此朋友圈已經(jīng)看過了。

        而早年寫信時,說的也無非是今天朋友圈里的那些家常。只是當時的家常不是對所有的好友說的,而是只對一個人說。許多不便公開的心事,許多私下的小快樂,許多可能不會有第三個人感興趣的話,都可以寫在信箋里。

        但信箋里最多的還是家常話,每天生活的一點一滴。正因為有這些鋪墊,到了特定時機,那些肺腑中再也不會對第三個人說的話就順帶著寫出來了。那么,之前的家常話,就是所緣境。兩個再相熟的人,在剛重逢的時刻,也不會第一句就說出內(nèi)心最深處的話。那些言語的吐露,需要契機。

        所以,形式和內(nèi)容并不是截然分離的。形式本身就是內(nèi)容的一部分。顧貞觀可以在八行書中用兩闋詞寄托對朋友的思念,但同樣的情愫無法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用微信來復制。因為他們的信箋是通過山山水水的跋涉才得到的寥寥數(shù)行字,背后蘊藏著許多艱辛。而今天,任憑怎樣的烽火,也燒不出萬金的家書,因為聯(lián)絡(luò)太容易了。

        技術(shù)手段造成聯(lián)絡(luò)的便捷,也造成了人際關(guān)系的松散和扁平化。過去的時代,一個人一生只有幾十個朋友,朋友間的關(guān)系很穩(wěn)固。今天,一個人可以有上千個朋友,許多是點贊之交。過去沒有“人脈”這個詞,只有交情。今天很少談交情,多談的是人脈。

        因此,在朋友圈可以看到的許多東西,看似把彼此的距離拉近了。但這種表面的拉近,卻足以造成內(nèi)心的疏遠。如果你的朋友偷偷向你吐露他的心事,你常常也愿意吐露自己的心事作為回報。但如果他是在朋友圈公開,讓許許多多人看得到,你就沒那么愿意聽了。因為縱然你知道,也不過是和他別的朋友一樣。

        我還記得好朋友許多年前寫給我的信,說今天落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早上醒來很開心,在食堂吃了兩個包子??v然他周圍的人都知道他們那里落了雪,他早上吃了兩個包子,但這樣的話通過信箋告訴我,意義就大不一樣啊。那時候,我總是對著一張寫滿密密麻麻小字的信紙或者賀卡,心中生起無限暖意,仿佛隔了千山萬水的人就近在咫尺。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這種心緒唯在張九齡的時代才有。今時今日,我們想念一個隔山隔海的人時,斷然不會再望著明月,倚在高樓。我們會對著手機,按下一行字,點擊,發(fā)送。

        真正的孤獨,永遠不是來自萬水千山的阻隔,而是來自心與萬物的滯礙。

        (小桃花摘自微信公眾號“王路在隱身” 圖/陳明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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