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人們習慣上將劉蘭芝、焦仲卿歸為正面人物,而焦母、劉兄則被歸為反面人物,這種對人物評價定性化的傾向存在謬誤。謬誤的發(fā)生語境既有徐陵序文的情感暗示,又有文學接受中的片面選擇,還有特定時期文學史教材的引導。我們應該知道,劉焦愛情悲劇的根源在于詩歌的表層邏輯無視內在邏輯的存在,從而產生了巨大的情感張力,使人愈發(fā)無奈、無助,并非某些惡人當道所致。
關鍵詞:《孔雀東南飛》 人物評價 定性化 發(fā)生語境
所謂“人物評價定性化”是指人們在評價某一作品人物時,會習慣地將人物進行簡單化分類,或好、或壞、或美、或丑。這種分類方式有其歷史的延續(xù)性和部分的合理性,但缺乏全面性、準確性。檢索有關《孔雀東南飛》的評論文章,我們不難看出對于詩歌人物評價的大致統一的結論:劉蘭芝、焦仲卿是愛情的捍衛(wèi)者,他們以自己的死來對抗封建家長制的淫威,以死來表明他們對愛情的忠貞;他們是那個時代的最大犧牲者,也是那個時代的思想啟蒙者,是徹底的受害者。既然他們是受害者,那施暴者是誰呢?除了封建家長制之外,最受人詬病的就是焦母和劉兄了。在大學一年級的課堂教學中,我們連續(xù)多年預設了相同的問題,即“《孔雀東南飛》中是否有壞人?誰是壞人?”多年來,每年至少有一半的學生認為有壞人,且壞人是焦母和劉兄。這種對人物定性化的評價來自于他們高中語文學習的經驗,這種結論顯然存在謬誤。這一問題的錯誤率如此之高,使我們不由得要追問導致《孔雀東南飛》中人物評價定性謬誤化的發(fā)生語境是如何形成的呢?本文擬論之。
一、徐陵編撰的序文帶有明顯的情感暗示
《孔雀東南飛》的創(chuàng)作年代雖然被界定在漢末,而文學版本最早見于梁陳時期徐陵的《玉臺新詠》,題為《古詩為焦仲卿妻作》。詩前有徐陵所配序文:“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沒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于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盵1]序文,又名序言、引言、前言。是放在正文之前的一段文字或一篇文章,用以說明作品的創(chuàng)作背景、寫作意圖、思想內容、藝術特色。徐陵的序文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他將劉焦之死直接歸因于焦母的驅遣和劉家人的逼迫,并借時人之“傷”表達了自己的情感態(tài)度。這種“未成曲調先有情”的序文描寫,直接引導了千百年來的讀者跟隨他的思路,把人物定性化的慣性思維延續(xù)了下來。當然,徐陵的序文之所以能引起如此廣泛的共鳴,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徐陵的個人影響。徐陵是南朝梁陳時期的文化名人,他的才華在梁朝是被公認的。作為南朝宮體詩人的代表,他的詩歌多被定性為“艷歌”,作品多為時人傳唱。所以,當他為此詩作序后,雖然為梁陳本身存在的時間短暫,且梁陳流行華美浮艷的文風所限,此詩流傳并不廣泛。但唐宋文人為了批評南朝浮艷的文風,對徐陵進行了深入的了解。相當一批文人研究過徐陵編撰的《玉臺新詠》。當序文本身有一定的合理性時,就很難有人對其內容是否完全準確提出質疑,這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歷代文人對作品人物定性化評價的謬誤。
其次,作品選材的敏感性。徐陵的序文暗示了這首詩是一首家庭題材的詩歌,家庭題材的作品歷來是現實主義文學關注的核心。早在《詩經》時代,反映棄婦的詩就已經引起人們的關注。只是,當時的棄婦大多是被丈夫無情休棄,大家雖對被拋棄的女性無比同情,卻也能廣泛接受。《詩經》中《氓》對親兄弟不僅不同情,反而嘲諷自己有些抱怨——“兄弟不知,咥其笑矣”,但仍未將“婆婆”引入家庭斗爭的漩渦之中。
再次,婆媳矛盾極易引起大眾共鳴。根據現有的資料推算,《孔雀東南飛》應該是最早反映婆媳矛盾的詩歌。婆媳矛盾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社會問題,伴隨著封建制度的發(fā)展,逐步演變成了社會中一觸即發(fā)的焦點問題,處理起來敏感又極為棘手。作為兩漢樂府的經典之作,詩歌本身具備“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實錄精神,這既是詩歌的現實主義精神的外在表現,也是其明顯優(yōu)勢,因為讀者很容易在自己周圍找到相似的“惡婆婆”。比如,宋代大文豪陸游的愛情,也是葬送于婆婆之手,而使有情人被迫分手后又生死兩隔,只在文壇留下了一組《釵頭鳳》的佳話。這種俯拾皆是的反面教材,似乎驗證了徐陵序文的正確性。正是在徐陵序文的引導下,再加上歷代讀者的經驗驗證,“焦母”和“劉兄”被深深打上了“壞人”的印記。
二、文學接受中的片面選擇導致人物評價謬誤的定性化傾向
《孔雀東南飛》高妙的藝術表現力和悲劇化情節(jié)使得它在千百年的流傳中極具活力,隨著時代的需要,它的傳播要旨也在不停變化。
唐代對于《孔雀東南飛》的接受側重在語詞的繼承和借鑒,批判內容未變。唐初以韓偓為代表的文人,看重的是《孔雀東南飛》語詞的華美。盛唐時期的文人對于此詩的接受和繼承則體現為或化用其語言,如顧況《棄婦詩》;或化用其意象,如白居易《箏》中對“削蔥根”的化用;或對題材進行引申發(fā)揮,如喬知之在《定情篇》一詩中云:“廬江小吏婦,非關織作遲?!币源藖砀锌袡嗌鐣?,女性身不由己的可悲命運。[2]
宋代由于程朱理學的影響,道德評判超過了藝術評判,宋代文人在選擇性認同詩歌的藝術性同時,僅僅肯定劉蘭芝的價值在于不侍二夫,從而肯定其行為的道德價值而扼殺了生動活潑的人性本真。
明清之后,此詩歌被視若經典。王世貞曾評“《孔雀東南飛》質而不俚,亂而能整,敘事如畫,敘情若訴,長篇之圣也。人不易曉,至以《木蘭》并稱?!盵3]“長篇之圣”足見王世貞的態(tài)度。此后,明清諸多文人或以本詩中男女關系諷喻君臣關系,或以“守節(jié)”比擬民族氣節(jié),或以家庭題材進一步闡述家庭矛盾的難以調和。
但從唐直至明清,文人對此詩的評價基礎,均以劉焦為正面人物,“焦母”和“劉兄”為反面人物行價值判斷的。歷代形成的思維定勢帶有了約定俗成的色彩,以致影響了相當一批讀者,甚至影響到后來文學史的編寫傾向。
三、現當代編著的相關文學史,在輿論導向上由強化人物定性化的評價到回歸文學本位
中國文學發(fā)展到近現代以后,出現了一系列為了適應教學而編輯的相關文學史。這些文學史著作的大量涌現,很大程度上直接影響了讀者對《孔雀東南飛》中人物的評價。我們以幾個影響較大的主流文學史為例來談談人物定性化評價的生成語境。
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對于《孔雀東南飛》的描述“是表現一對犧牲于舊家長制度與封建道德下面的夫婦的悲劇?!盵1]對于人物的評價“焦母、劉兄是封建勢力的代表,詩人把他們那種專橫勢利的統治階級的本質,寫得非常真實,引起讀者無比的憤恨。”[1]
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國文學史》對于《孔雀東南飛》的描述“詳盡地寫出來一個封建家庭悲劇的全部經過,有力地揭露了封建禮教的罪惡。”“對于作為封建禮教和宗法勢力代表的反面人物焦母和劉兄則予以大力的鞭撻。”[4]
游國恩《中國文學史》在反封建的前提下,將劉蘭芝、焦仲卿定性為正面人物,與之對立的“反面人物焦母和劉兄,是封建禮教和宗法勢力的代表。作者雖然寥寥幾筆,著墨不多,但其猙獰可惡,已躍然紙上?!盵5]
無一例外,這一時期,所有文學史的有關此詩人物的評價中,劉蘭芝始終都是正面人物,她勤勞、善良、堅強、美麗,代表了正義和一切美好的力量。焦仲卿也屬于正面人物,他雖然沒有劉蘭芝剛強,但在這些文學史看來,這恰恰是合乎他小官吏和小知識分子的身份特征,他的優(yōu)柔寡斷、逃避現實都情有可原。最終,他在劉蘭芝的影響下漸漸走向剛強和堅定是值得肯定的。同樣是無一例外,幾乎所有這一時期的文學史又都堅定地將焦母和劉兄歸入反面人物的行列。但是,這種人物定性的方法并不被所有人認可。趙新蔚曾撰寫論文反對這種評價行為:“研究作品要從原文出發(fā),不要給作品套上人民性、斗爭性、反封建禮教等作品本身不存在的東西”。[6]
此后的文學史漸漸回歸文學本位,于非《中國古代文學》認為劉焦“是被兇狠的封建家長迫害致死的”[7],但已經沒有的“反面人物”這一提法。雖然反封建的主題未變,封建家長的代表人物未變,但定性化評價不再出現;袁行霈《中國文學史》對《孔雀東南飛》的評價則回歸得更加徹底,他們認為劉焦是“一對恩愛夫妻,他們之間只有愛,沒有恨。他們的婚姻是被外力活活拆散的。”[8]這樣的評價完全沒有了任何定性化評價的痕跡,給了讀者更大的閱讀自由和想象空間,更加合乎文學自身的特點。從文學史主題演化的軌跡可以看出,文學漸漸步入了自身的軌道,文學史也漸漸從對人物定性化評價的生成語境中抽離出來。
四、結語
《孔雀東南飛》中,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大惡人,劉焦愛情悲劇的根源在于詩歌的表層邏輯無視內在邏輯的存在,從而形成了巨大的情感張力,引發(fā)了讀者強烈的情感共鳴。
詩歌的表層邏輯以劉蘭芝“請遣”為起點——焦仲卿“乞求”母親——蘭芝“勿重紛紜”(不要他繼續(xù)說)——謝阿母,別小姑——別丈夫——告訴哥哥之事(人之常情)——有人再提媒——焦作最后努力——劉焦之死。在這條線索中,蘭芝請遣的目在于激化矛盾,解決矛盾。仲卿乞求焦母,雖未成功,但也表明了焦母是愛著自己的兒子的。焦回房后企圖給妻子解釋,劉拒絕了他。這并非對丈夫的抱怨,只是對婆婆認識得太深刻,且她自己太冷靜。與小姑和丈夫的分別足以說明他們都互相愛著對方。劉回娘家后,劉兄也并未一開始就逼她再嫁,只是在復婚無望和來自社會壓力下為妹妹所做的更理性的選擇,這種選擇的本身是飽含對妹妹的愛的,只是在客觀上加速了劉焦死亡的步伐。
詩歌的內在邏輯以焦仲卿的“啟阿母”為起點——長跪告——默無語(絕望)——哽噎不能語(難舍)——許諾(第一次許諾)——聽聞蘭芝應婚消息(絕望)——相約自殺(第二次許諾)——劉焦之死。這條線索是以劉焦的感情糾葛為中心展開的,充分展示了兩個相愛的人進退不得,突圍無望的困境。在一次一次面對絕望,一次一次許下允諾后,他們最終選擇以死來捍衛(wèi)偉大的愛情。
劉焦的愛情悲劇的確使人無奈、無助,使人深切感懷又深深同情。但因此為“焦母”“劉兄”扣上反面人物的標簽顯然既有失公允,也違背文學自身的規(guī)律。
注釋:
[1]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27,224,226頁。
[2]華麗娜:《孔雀東南飛——古代接受史》,濟南:山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4年。
[3]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80頁。
[4]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國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170頁。
[5]游國恩:《中國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193頁。
[6]趙新蔚:《新探劉蘭芝被逼走的原因》,喀什師范學院學報,1982年,第1期,第115頁。
[7]于非:《中國古代文學》,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85頁。
[8]袁行霈:《中國文學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28頁。
(李娟 新疆奎屯 新疆應用職業(yè)技術學院師范教育系 833200)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2016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