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剛
摘 要: 本文從充當“和親女”這一角色角度出發(fā),結合盎格魯—撒克遜時期英格蘭社會文化背景,分析了古英語詩歌《創(chuàng)世紀B》中夏娃在維護上帝與亞當之間的和平當中所處的兩難境地,得出了其必然遭受失敗命運的結論。
關鍵詞: 《創(chuàng)世紀 B》和親女 原型 夏娃
盎格魯-撒克遜時期的英格蘭還是一個由男性主導的社會,女性更多地處于一種從屬的地位。貴族出身婦女的婚姻很難做到自主選擇,經常被當做一種政治籌碼來締結和平協(xié)議,被嫁到敵對部落以維護和平的貴族女性稱為“和親女(peace-weaver)”。如塔西佗(Tacitus)所說,盎格魯-撒克遜女性以她們自己的方式參與戰(zhàn)爭中:
傳說中,有許多次已經潰敗或將要潰敗的戰(zhàn)役都被一些婦女們挽救過來。這些婦女不斷地祈禱著,并且袒露著胸脯,這樣便使男子們儼然感到她們將被奴役,而婦女被奴役乃是他們所最痛心的事。正因為這樣,如果從這些部落中獲得出身高貴的少女作為人質的話,更可以使他們矢志不渝①。
盡管古英語詩歌的確切來源現在已很難確認,但是我們能夠確認的是《創(chuàng)世紀 B》②(Genesis B)翻譯自一首殘存的古撒克遜詩歌③。派特·貝拉諾夫(Pat Belanoff)認為這首詩的作者創(chuàng)造且完善了日耳曼詩歌當中女性的形象④。貝拉諾夫還認為夏娃是典型的古英語詩歌當中女性形象的代表:男性爭奪權力爭斗中的犧牲品⑤。在《創(chuàng)世紀 B》中,撒旦引誘夏娃去維護上帝與亞當之間的和平,充當起神與人之間的“和親女”的角色。然而,急于履行這一職責的夏娃無形中篡奪了本應屬于丈夫亞當的權力,最終失敗,從而成了不馴從的妻子的典型。更為嚴重的是,夏娃因其放肆的行為而成了失敗的“和親女”。簡·錢斯(Jane Chance)認為,夏娃的失敗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夏娃的失敗不是因為她不夠聰明,抑或她在哪方面不如亞當,而是因為沒有人教過她如何去反抗,去戰(zhàn)斗,在逆境當中保持堅強,擁有“男子氣概”。相反,盎格魯—撒克遜社會的“模范女性”是那些懂得如何做出讓步與妥協(xié),從而改善人際關系,維護和諧氛圍的女性⑥。
錢斯認為,貴族女性被要求學會如何做出讓步與妥協(xié),因為她們主要的社會角色就是充當“和親女”。所以,她們不能抵制誘惑這件事不能歸咎于她們本身,而應歸咎于強迫她們充當“和親女”角色的男權社會制度。來自于亞當的肋骨,夏娃一出生就注定要服從亞當,這也是上帝創(chuàng)造她的原因。一旦她篡奪了亞當做丈夫的地位,使他聽命于她,她就開始了墮落,注定的墮落。這與盎格魯—撒克遜和親女的命運如出一轍。通常情況下,作為來自敵對部落的和親女,她們要謹言慎行,以免她丈夫的族人懷疑她的動機不良。一旦決定開口講話,和親女不得不巧妙地避免招致任何質疑與仇恨,以免遭受夏娃失敗的命運。海倫·達米科(Helen Damico)則認為,要想維護部族之間的和平,和親女只有積極干預部族事務才行,這就要求和親女必須足夠堅定果敢⑦。顯而易見,消極被動,三緘其口是無法干預部族事務的,更不用說完成“編織和平(peace-weaving)”這一使命了。
錢斯和達米科都認為,在《創(chuàng)世紀B》中,夏娃的形象似乎是矛盾的:一方面,她“不夠堅定”(第590行),不能抵制住誘惑,另一方面,她又膽大妄為地違背上帝的意志。與之類似,盎格魯—撒克遜和親女的形象也是矛盾的,這一現象是由兩種相反的社會壓力共同作用的結果:一方面要求和親女要少說話,另一方面又要求她們要積極主動地維護和平。鑒于盎格魯—撒克遜社會“血親復仇”的傳統(tǒng),部族間的世仇幾乎無法由和親女一己之力來解決,擔當和親使命的女性也就無法獲得和親者這一身份認同。盎格魯—撒克遜社會既讓女性承擔了一個無法完成的任務,又沒給予她們合適的社會地位,從而陷入了一種矛盾的境地。
如果我們把《創(chuàng)世紀B》中的矛盾沖突理解為上帝與他的首席天使——撒旦之間的沖突,那么亞當和夏娃實際上陷入了比他們強大的多的神與神之間的一場仇怨。在這場神與神的紛爭當中,人的參與是被動的、無法選擇的。正因如此,夏娃才被看做是:“男性爭奪權力爭斗中的犧牲品。”夏娃的動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丈夫與孩子,這與盎格魯—撒克遜和親女保護自己家人的和親動機如出一轍。
然而,作為一個失敗的和親女,夏娃不是被拿來與亞當作比較,而是與魔鬼作比較。阿蘭·雷諾阿(Alain Renoir)認為,與通常人們的解讀不同,《創(chuàng)世紀B》的詩人比較的是夏娃的心態(tài)與魔鬼的心態(tài),而不是夏娃與亞當的心態(tài)⑧。夏娃與撒旦都是不忠實的仆人,撒旦背叛了上帝,而夏娃背叛了亞當。魔鬼以未來和親女與母親的角色誘惑夏娃,夏娃沒有經受住誘惑,對自己肩負的維護亞當與上帝之間的和平及蔭庇后代的職責深信不疑。人的墮落(the Fall)的后果明顯強化了夏娃作為和親女的作用,和親女的形象對盎格魯—撒克遜人來說并不陌生。因為夏娃的行為越過了盎格魯—撒克遜和親女應守的界限,所以她對社會秩序顛倒這一后果理應負有一部分責任。然而,簡·錢斯則認為夏娃因為不順從所犯下的罪,并不比她的主人亞當所犯的罪更嚴重⑨。作為“男性爭奪權力爭斗中的犧牲品”,夏娃的命運是受男性操縱的。夏娃之所以走向墮落是受男性爭斗的壓迫,而非出于她自身的軟弱。盡管如此,夏娃與撒旦還是因其不忠于主人而被聯(lián)系到一起。
撒旦代表的是那些意圖篡位奪權而背叛主人的家臣(comitatus)⑩。相似的,夏娃代表的是那些想要篡奪丈夫的權力,影響他的決定的妻子。撒旦背叛主人的行為在盎格魯—撒克遜文化當中可謂是最為惡劣的罪行,違背了武士忠于王的價值觀念。詩中描述了撒旦的罪行:上帝啊,我們的首領,萬事的主宰;您的寶座受到了自立為王者的覬覦,他謀劃著要去統(tǒng)宰那些自以為是、疏于職守的武士們(第299-326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撒旦不僅要求他的手下效忠于自己,推翻上帝,而且要求亞當和夏娃一樣對他盡忠。在推翻上帝的企圖失敗之后,撒旦被打入了地獄接受懲罰,不知悔改的他還在以曾經的賞賜為由,鼓動手下想方設法逃出地獄去再次引誘亞當和夏娃(第409-420行)。
為討好主子,受鼓動的手下忠實地執(zhí)行了引誘的任務。引誘者以證明對上帝忠誠為由來要求亞當服從命令,恪盡職守。引誘者如是說:“(在偷吃了禁果之后)你的力量會變得強大,技巧變得嫻熟,頭腦愈發(fā)敏銳,體型愈發(fā)完美,四肢孔武有力,從此你會富足安康?!保ǖ?01-506行)“現在你已經遵從了我主的意愿,忠實地履行了你的職責,博得了上帝的滿意,證明了自己的價值?!钡牵瑥母咭粋€層面來理解,與引誘者所吹噓的相反,亞當并沒有順從上帝的意志,因為上帝早就告誡過他死亡之樹所結之果實。亞當沒有被引誘者蒙騙。引誘者轉而來引誘夏娃,因為上帝賜予夏娃的是“不夠堅定的意志”(第590行)。結合盎格魯—撒克遜的語境,“不夠堅定的意志”也可以被認為是和親女身上的一個缺點。
引誘者以夏娃的雙重身份來引誘夏娃:一方面,作為未來的母親,生下健康的孩子是她最為關心的事,另一方面,作為和親女,維護敵對部落之間的和平,或者同一部落敵對家族之間的和平是其首要職責。引誘者勸告夏娃應該遵從上帝的意旨,吃下禁果以保護她未來的孩子免受這世上最嚴重的傷害。他還說,吃下禁果能使亞當免受上帝的遷怒,如果她能勸說亞當也吃下禁果甚至能博得上帝的歡心。引誘者一再強調減少亞當與上帝間敵意的重要性:我敢肯定,當我從漫長的旅途返回的時候,上帝親耳聽我告知你們兩個違背了他從東方傳遞過來的意旨,一定會遷怒于你們(第511-516行)。
如果身為上帝仆人的亞當和夏娃未能效忠主人,那么必然激怒上帝。借此接口,引誘者誘導夏娃充當起緩和上帝與亞當之間敵意的和親女:“好好想一想,正如我所言,你可以使你和亞當免受懲罰?!保ǖ?62-563頁)達到這一目的的途徑就是吃下這個蘋果(禁果)。此外,引誘者還刻意夸大亞當與上帝間的矛盾沖突,以此提醒夏娃身為和親女應該有所作為。他說:“如果你真誠地告誡亞當你是如何遵從上帝的意旨,他定會效仿你,舍棄對上帝的敵意?!保ǖ?70-573行)作為對夏娃維護上帝與亞當之間和平相處的回報,引誘者說他會向上帝隱瞞亞當對他的不敬。
在盎格魯—撒克遜社會當中,女性的首要職責就是維護和平,避免戰(zhàn)爭的爆發(fā),夏娃在自身職責的召喚之下聽信了引誘者的話。夏娃在吃下禁果之后,勸說亞當也效仿她的做法,她的理由有兩條:首先,是她對引誘者“善意(第654行)”的信任,相信他所說的長期忠實地服侍上帝的說法;其次,她迫切地想要減少亞當與上帝之間的敵意,就如一位忠實地履行自己職責的和親女一樣督促她的丈夫吃下禁果,她想要博得上帝的好感:
獲取使者的好感總比招致他的敵意對我們有好處,只要我們遵從他,即使你今天說過什么不敬的話,他也會原諒你的。與上帝使者的爭吵能給你帶來什么好處呢?我們需要博取他的好感。因為他能替我們向萬能的上帝求情(第659-666行)。
當亞當吃下禁果之后,他們才意識到招致了上帝的不悅而非博得了他的歡心(第768行)。失去了上帝的信任,夏娃開始哀嘆起她作為“和親女”的失敗:“這個婦人悲悔莫及,因她辜負了主對她的垂愛與信任。”(第770-772行)夏娃的悔恨并沒有得到亞當的同情,亞當責備了她,為失去主人的愛而痛惜不已。亞當與夏娃對人類的墮落做出了不同的反應——夏娃坦誠地承認自己犯了錯,而亞當則拒絕承認自己的過錯,認為是夏娃把他領向了歧途。墮落之后,亞當開始感受到饑餓、口渴及赤身裸體的羞愧。赤裸的身體使人類飽受風霜雨雪之苦。夏娃再一次勇敢地站了出來,自愿為大家用樹葉制作衣服,以此勞作來贖她的罪,此種懲罰看起來也算是符合她所犯的罪{11}。亞當的責備與埋怨讓夏娃開始意識到她只不過是“男性爭奪權力爭斗中的犧牲品”,無力左右自己的命運,從而也就甘于接受自己的命運,不多做抱怨。
被動地卷入上帝與撒旦的爭斗當中,夏娃注定要遭受失敗的命運。這與盎格魯—撒克遜的和親女們在維護部落和平過程中所做的努力注定是徒勞的何其相似。盎格魯—撒克遜版本的《創(chuàng)世紀B》為我們明確地提供了一個遭受失敗命運的和親女的原型。
注釋:
①塔西佗,著.阿古利可拉傳.日耳曼尼亞志.馬雍,傅正元。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59頁。
②普遍的觀點認為盎格魯—薩克遜詩歌《創(chuàng)世紀》是由至少兩首不同的詩組成的。第1至第234行以及第852行至第2935行經常被稱為《創(chuàng)世紀A》,可以追溯到公元8世紀初。文風明顯不同的第235行至第851行被稱為《創(chuàng)世紀B》,則可追溯到公元9世紀中期。本文所引用《創(chuàng)世紀B》中詩行由本文作者翻譯自S.A.J.Bradley翻譯并編撰的Anglo-Saxon Poetry (London:Everymans Library,2000)第19至第35頁。
③盡管文學史研究者們承認女性可能參與了詩歌的創(chuàng)作與吟誦,但是普遍的觀點認為盎格魯—撒克遜詩歌的作者可能都是男性。由于這一時期的詩歌作者幾乎都是匿名的,所以我們很難準確地評價這種口頭創(chuàng)作與傳播對個體詩歌的影響??紤]到抄寫詩歌者皆是教士,加之《創(chuàng)世紀B》的宗教文學屬性,它的作者很有可能也是一位男性。
④⑤Pat Belanoff.The Fall of the Old English Female Poetic Image.PMLA,Vol.104,No.5.Oct.,1989:826,827.
⑥Jane Chance.Woman as Hero in Old English Literature,New York: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1985:74.
⑦Hellen Damico, & Alexandra,H.O,Eds.,New Readings on Women in Old English Literature,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0:176.
⑧⑨{11}Alain Renoir.“Eves I.Q.Rating:Two Sexist Views of Genesis B” Div.on Old English Language and Literature,MLA Convention. Huston.28 Dec.1980:56,71,78.
⑩盎格魯—撒克遜的Comitatus可譯作家臣或者扈從,他們的職責是護衛(wèi)主人,隨主人出征,在主人遇難時,要為主人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