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陶淵明的四言詩只有九首,這部分四言詩無論在思想還是藝術(shù)方面,都是陶詩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們對于《詩經(jīng)》的形式結(jié)構(gòu)、思想內(nèi)容、表現(xiàn)手法、語言諸方面,都有很好的承繼與發(fā)展。陶淵明以其杰出的創(chuàng)作成就,使四言詩自曹操以后再次煥發(fā)光芒,給東晉沉悶的玄言詩壇透射一線光明。本文試就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jīng)》形式之關(guān)系作一些探討。
【關(guān)鍵詞】:陶淵明;四言詩;《詩經(jīng)》;形式;關(guān)系
據(jù)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1]統(tǒng)計,陶淵明詩歌計130余首,其中純《詩經(jīng)》體四言詩9首,即《命子》、《勸農(nóng)》、《停云》、《時運》、《榮木》、《歸鳥》、《贈長沙公》、《酬丁柴桑》、《答龐參軍》。當(dāng)前學(xué)術(shù)界對陶淵明的五言詩研究頗為深入,相較而言,學(xué)術(shù)界對陶淵明的四言詩重視不夠,對其四言詩的研究也明顯偏少。本文試就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jīng)》形式結(jié)構(gòu)之關(guān)系作一些探討。
蕭望卿曾經(jīng)這樣評價陶氏的四言詩:“他的四言簡直不會創(chuàng)造新的語句,新的意象,只抄襲《詩經(jīng)》現(xiàn)成的,或稍稍改變他的句子,這是他最嚴重的弱點”[2],這是主觀論斷很強的評論,是不符合陶淵明四言詩創(chuàng)作實際的。事實上,陶淵明四言詩既有對《詩經(jīng)》的借鑒和繼承,更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之處。
王士禛嘗云:“漢人蘇武、李陵、枚乘、傅毅之作,去《國風(fēng)》未遠。六代唯陶彭澤,三唐唯韋蘇州,二公可以企及?!盵3]方東樹亦云:“讀陶公詩,須知
其直書即目,直書胸臆,逼真而皆道腴,乃得之。質(zhì)之六經(jīng)、孔、孟,義理詞旨,皆無倍焉,斯與之同流矣;否則,止不過詩人文士之流。”[4]一曰“可以企及”,一曰“與之同流”,都明確表示了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jīng)》關(guān)系極其深厚。
1.陶淵明四言詩之形式對《詩經(jīng)》的繼承
就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jīng)》之形式結(jié)構(gòu)來看,主要有下列五種形式:
(一)《詩經(jīng)》四言體的體例襲用。
陶淵明的9首四言詩,都是純粹正宗的《詩經(jīng)》四言體,絕無一句雜言。陶淵明的這類四言詩,詩題皆仿《詩經(jīng)》體例,取各詩首句二字為題。詩前有小序。
如《陶淵明集》第一首《停云》曰:“停云,思親友也。罇湛新醪,園列初榮。愿言不從,嘆息彌襟?!碧諟Y明四言詩與《詩經(jīng)》之體式如出一轍,脈承甚明。
(二)《詩經(jīng)》四言體的章法采用。
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jīng)》一樣,多有固定的章法,體現(xiàn)出重章復(fù)沓的結(jié)構(gòu)特征。陶淵明四言詩多為四章,也有二章(如《酬丁柴?!罚?、六章(如《答龐參軍》、《勸農(nóng)》)、十章(如《命子》)之詩篇者。每章皆為八句。陶淵明四言詩的四章、章八句的體制特征,以《歸鳥》詩最為典型。此詩每章均以“翼翼歸鳥”開頭,在往復(fù)重疊的渲染中,突出了詩人歸隱田園的快慰與樂趣,體現(xiàn)了《詩經(jīng)》
民歌精神之本色。
(三)《詩經(jīng)》成句的直接引用。
(四) 《詩經(jīng)》成句的巧妙化用。
這類化用句與《詩經(jīng)》原句只是一、二字相異。這些相異之字詞,基本上是同義詞或近義詞,其中關(guān)鍵詞則完全一樣。陶淵明的四言詩較之于《詩經(jīng)》,可謂是大同小異的翻版。
(五) 《詩經(jīng)》句式、詞匯及修辭的借用。
陶淵明擬《詩經(jīng)》四言體中常常借用《詩經(jīng)》中的有關(guān)固定句式。如“有 ~有 ~ ”式,“載 ~ 載 ~ ”式,“愿言 ~ ~ ”式,“薄言 ~ ~ ”式等。還有《詩經(jīng)》中一些特殊的時間對比句式,如《小雅·采薇》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陶淵明在《答龐參軍》中也有“昔我云別,倉庚載鳴。今也遇之,霰雪飄零”句式,完全借用于《詩經(jīng)》,由此而成為后世文學(xué)描寫今昔對比情景的不二法門。至于詩人常用《詩經(jīng)》詞匯和疊詞修辭格,則更是俯拾皆是了。常用詞匯如:“伊阻”、“搔首”、“懷人”、“寤寐”、“令德”、“好音”等;常見疊詞修辭格如:“藹藹”、“濛濛”、“翩翩”、“邁邁”、“穆穆”、“洋洋”、“邈邈”、“悠悠”、“采采”、“慘慘”、“肅肅”、“依依”、“熙熙”、“猗猗”、“亹亹”、“渾渾”、“郁郁”、“桓桓”、“翼翼”,等等?!对娊?jīng)》中的這些句式、詞匯及疊詞修辭格,在陶淵明的妙用下,再一次煥發(fā)出文字的魅力。
2.陶淵明四言詩之形式在《詩經(jīng)》基礎(chǔ)上的新變
(一)、(二)、(三)、(五)主要是總結(jié)了陶淵明四言詩對《詩經(jīng)》的借鑒與繼承,(四)又體現(xiàn)出了陶淵明四言詩在《詩經(jīng)》基礎(chǔ)上求變的特點。許學(xué)夷說:“陶靖節(jié)四言,章法雖本風(fēng)雅,而語自己出。”陶四言詩在語言上借鑒脫化《詩經(jīng)》之處自然有之,而他的突出之點在于他能翻出新意,超過前人。如果沒有高度的語言修養(yǎng)錘煉語言的功力是辦不到的。舉一例證之。《時運》中“有風(fēng)自南,翼彼新苗”一句是出自《詩經(jīng)?邶風(fēng)?凱風(fēng)》,原句是“凱風(fēng)自南,吹彼棘心”,陶淵明妙手點化,上句換一字,下字留一字,而景物境界全異,一幅暖風(fēng)吹拂、麥苗欣舞、生機勃勃的田園風(fēng)光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尤其“翼”字更為形象生動,歷來為人贊賞。
重章疊句是《詩經(jīng)》常用的一種抒情方式,陶淵明對此加以創(chuàng)造性利用,如《停云》:
靄靄停云,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一章前四句)
停云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二章前四句)
兩段詞語基本相同,只是末句用字有變化。但第二段前兩句語序與第一段前兩句語序不同,這種重章樣式是《詩經(jīng)》所沒有的,詩文因此更加活潑。又如《榮木》:
采采榮木,結(jié)根于茲,晨耀其華,夕已喪之。(一章前四句)
采采榮木,于茲托根,繁華朝起,慨暮不存。(二章前四句)
第二句語序有變,用字也發(fā)生了變化。尤其是兩段末兩句,語意完全相同,但用字卻大異如是,說明陶淵明寫詩講究變化的特點。陶淵明的四言詩在重章疊句方面的改造不過是其求新異的一個例子而已。
總之,陶淵明并非是一味樸拙直質(zhì)的詩人,他也講文采,但“文采”得不露痕跡罷了。通過對陶淵明四言詩的形式與《詩經(jīng)》關(guān)系的初步分析,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 陶淵明對《詩經(jīng)》形式特點的學(xué)習(xí),達到了深入骨髓而自臻化境的地步。在學(xué)習(xí)《詩經(jīng)》的歷代士林中,“陶公別是一種,自然清深,去《三百篇》未遠”[5]。其實,并非“去《三百篇》未遠”,若將陶淵明的這些四言詩置于《詩經(jīng)》之中,真是真假莫辨。有所不同者,僅在陶詩文字的背后,我們尚可隱約感受到詩人時代的文化背景與他自己的思想情感而已。從這個角度講,陶淵明的四言詩堪稱是晉代之《詩經(jīng)》也。正如方東樹所云: 詩人“用意高妙,興象高妙,文法高妙,而非深解古人則不得。”[6]此乃陶淵明爛熟《詩經(jīng)》、學(xué)以致用的理想收獲,也為后世學(xué)習(xí)《詩經(jīng)》者提供了成功的經(jīng)驗。
注釋:
[1]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年。
[2]蕭望卿:《陶淵明批評》,上海開明書店,1947年。
[3]丁福保輯:《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第139頁。
[4]方東樹:《昭味詹言》,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第97頁。
[5]方東樹:《昭味詹言》,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第34頁。
[6]同上,第30頁。
參考文獻:
[1]王秀梅譯注:《詩經(jīng)》,中華書局,2015。
[2]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
[3]蕭望卿:《陶淵明批評》,上海開明書店,1947。
[4]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03。
[5]朱光潛:《詩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6]李金坤.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jīng)》傳承關(guān)系考論[J].中州學(xué)刊,2012(1):187.
[7]彭慧慧.試論陶淵明的四言詩[J].九江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4.1.
[8]田金甫:陶淵明四言詩的特點[J].滄州師范??茖W(xué)校學(xué)報,2005(6):2.
[9]關(guān)四平:論陶淵明的四言詩[J].綏化師專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85.2.